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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雪狼(20)

时光流逝。白昼的阳光一直照耀着圣科拉拉山谷。白昼渐渐变短,雪狼在南国的第二个冬天来临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科丽的牙齿不再锋利了。她咬的时候,有种玩闹的温柔在里面,并不会真地咬他。他也忘了,科丽曾经让他饱尝苦头。

她在他一旁玩耍时,他就一本正经地响应,使劲跟她玩笑,扮作一副滑稽可爱的模样。

一天,科丽引他追赶自己,穿过房后面的牧场,跑到树林里去。雪狼知道,马已经备好了马鞍,在门口等着。主人下午要骑马。他迟迟不能下决心。然而,有一种东西暗藏在他体内,比他了解的一切规律,形成的性格更深,比他对主人的热爱,对自己生存的渴望也更深。他正犹豫不决,科丽咬了他一口便飞快跑去。于是,他转过身来,赶了上去。

这一天,主人独自骑马出去了。雪狼与科丽并肩跑在森林里,就像很久以前,他的母亲杰茜与老独眼跑在幽静的北国森林里一样。

二十五、功成名就

就在雪狼和主人越来越形影不离的时候,报纸大肆报道登载了一个犯人从圣昆廷监狱逃跑的新闻。逃跑的囚犯是一个恶狠狠的人,他出身不好,成长时也没有人帮助。他是残酷的社会造就的一个明显的典型。说他是一个畜生——一个人畜,千真万确。而且是一个非常令人生畏的畜生,因此,将他称衣冠禽兽,也许最为合适。

圣昆廷监狱这件事证明,他是不能改邪归正的。惩罚并不能使他的意志消沉。他可以不停疯狂地战斗,但决不能够被人打败,苟且偷生。他的战斗越是惨烈,社会的待遇就越严酷。作为严酷的惟一的结果,是他更加凶残。

饥寒交迫,祈人鞭笞的囚犯生活,虽然并合他性格,但正是杰穆·霍尔所处的状况。从小时——当他还是旧金山一处贫民窟里一个幼稚、瘦弱的小孩子——一团被社会捏在手里准备做成什么东西,他就一直受着这种遭遇。

杰穆·霍尔的监禁生活挨到第三期时,他碰见一个看守,一个几乎跟他同样货色。这家伙待他不公,向看守长编造撒谎,诋毁他,迫害他。

他们之间的不同点是,看守有一大把钥匙和一支手枪。杰穆·霍尔只有赤手空拳和独自愤恨。有一天,他像野兽似的,扑到看守的身上,用牙咬他的喉咙。

之后,杰穆·霍尔在无怨无悔的犯人的地牢里,一待就是三年。地牢从屋顶、墙壁到地板,全部用铁做成。他一刻离开过地牢,也从未看见过天空和阳光,他被活活地埋进了一座铁铸的坟墓中。白天是黄昏,夜里一片静地吓人。

他看不到人类,也没有人与他交谈。后来,一天夜里,虽然看守长说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但地牢空无一人。一个看守的死尸,半身夹在门里地躺在地上。另外两名看守的尸体,显示出他从地牢到外面围墙逃跑的路线。为了不发出声响,他用手杀死了他们。

他逃跑了。他用被他杀死的看守们的兵器,将自己武装起来,为了缉捕他,社会重金悬赏,召集人手追着他在山里四处逃窜。他的血可以赎回一笔抵押品,或者能让儿子上大学。追逐金钱的农民,用散弹枪射击他。以自觉维护的市民,取下自己的步枪,走出家门去寻找他。

一群警犬沿着他的血迹追踪着他。还有司法界的“走狗”——社会雇佣的打手,使用电话电报,日夜不停地追捕他。

有时,他们也碰到他,因此,或者勇敢跟他决斗,或者穿过倒刺的铁丝网落荒而逃。边吃早餐边读报纸的公民,为此十分兴奋。每次在这样的遭遇战以后,车子便将死伤的人员运向城市,另外一些热衷于“猎人”的人,便跃跃欲试,填补了他们的空缺。

以后,杰穆·霍尔消失了。猎狗们侦察消失了的踪迹,枉费功夫。武装人员拦住远处山谷中无辜的牧场农工,强迫他们证明自己的身份。这时候,在十几处山脚下,贪图“奖赏”的申请者们发现了杰穆·霍尔的尸体。

这时候,在希埃拉·伟斯他读报者的担心,却大大超过了兴趣。妇女们非常担心。司各特大法官却哈哈大笑,愤愤有声。但是,他没有理由这样。在他最后为法庭服务期间,当着他的面,杰穆·霍尔被判了刑。杰穆·霍尔就在堂皇的法庭上,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他总有一天,要向判他刑的这位法官报仇。

这一次,杰穆·霍尔是无罪的。他被冤枉了。用盗贼和警察的行话说,这是一件“草草结案”的案子。为了一件并未犯下的罪案,杰穆·霍尔被开快车送进了监狱。

司各特大法官并不清楚事件的详情。他不知道,自己陷入了警察当局的阴谋,设计好的证据纯属捏造,杰穆·霍尔是被陷害的。

另一方面,杰穆·霍尔也不明白,司各特只是不明白事实。他认为,法官事先安排好的,与警察串通一气,干出了这件令人愤怒的枉法之事。

因此,司各特大法官宣判了五十年的“活地狱”这一判决后,敌视这个社会的一切的杰穆·霍尔挺身而出,在法庭上大发雷霆,直到被六个穿着蓝色上衣的敌人拖了出去。他认为,司各特大法官就是枉法的拱门的顶石,他便向他大泄怒火,威胁说将来一定要报复。

以后,杰穆·霍尔到活地狱服刑……后来,就逃掉了。当然,雪狼哪里懂得这一切。不过,他与主人的妻子埃丽丝之间有一个秘密。因为不是一只看家狗,不允许雪狼睡在屋子里,但是,每天晚上,当希埃拉·伟斯他的人都熟睡了以后,埃丽丝就起身,让雪狼进来,睡在敞亮的大厅里。清早,在家人醒来之前,她再轻轻下楼,放他出去。

一天夜里,全家都睡着了。雪狼醒着,一声不响地嗅着空气,琢磨其中的信息,知道一个陌生的神出现了。

他的耳朵听见陌生神发出的声响。但他并不狂叫,他没有这个习惯。陌生的神蹑手蹑脚。然而,雪狼没有衣服与身体的摩擦,脚步更轻,只是静静地跟在后面。他曾经在“荒原”中捕捉过无数个胆小的活物,深知出其不意的好处。

陌生的神在大楼梯脚下停住,全神贯注地聆听。雪狼像死了似地一动不动,看着,等着。上了楼梯,就到了他的主人以及主人的物品那里。雪狼毛发耸立,等待着。

陌生的神抬起脚来,开始上楼。于是,雪狼既不警告,也不发出预示行动的吼叫,开始攻击。他一跃扑上去,扑到陌生的神的背上,用前爪抓住肩膀,同时将牙齿咬住脖子的后面,吊了一会儿,将这位神向后拖倒,一起扑倒在地板上。

雪狼跳了开去。那人挣扎着爬起来时,雪狼又用锐利的牙齿咬了上去。

希埃拉·伟斯他被楼下的声音惊醒了,几声枪响。一个男子吓人惨痛的叫嚷。一阵咆哮怒吼。

一切嘈杂声中,最大的响声是打翻家具,摔碎玻璃器皿的声音。

突然,骚乱嘎然而止,几乎同时发生,不足三分钟。全家人吃惊地聚在楼梯顶上。一种咯咯声从楼下黑暗的深渊中传了上来,像空气从水中向外冒泡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咯咯声变成了咝咝声,近似嘘嘘声,然后也迅速消失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威登·司各特按了开关,楼梯上下、楼下的大厅里立刻灯火通明。接着,他和司各特大法官拿着手枪,蹑手蹑脚地走了下来。

这种警戒已经没有必要,雪狼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一个男子稍侧着身体,躺在被打碎的家具残片的中间,一条手臂遮着脸。威登·司各特挪开手臂,摆正那人的脸,喉咙上一个大裂口,表明他是如何死的。

“杰穆·霍尔。”司各特大法官说。父子俩互相对视,意味深长。他们又转过来看雪狼。他也侧着身,双眼紧闭。他们俯下身体接近他的时候,他稍稍抬了一下眼皮,挣扎想看看他们的情况,尾巴动弹一下,徒然地想摇一摇。威登·司各特拍拍他,他的喉咙中咕咕噜噜地响了一声,但那最多只算一声虚弱的吼声,而且,很快不作声了。他的眼皮下垂,紧紧闭着,全身仿佛大卸八块似的,平卧在了地板上。

司各特喃喃道:“可怜的家伙,命都搭上了。”大法官一面去打电话,一面说:“我们还要看看。”一个半小时后,外科医生检查完毕雪狼的身体,宣布道:“实话实说,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黎明从窗户上射了进来,灯光显得黯淡了许多。除了孩子们,全家都围着外科医生,听他诊断。“一条后腿断了。三根胁骨折断,至少有一根刺穿了肺。全身的血差不多流光了。好像还有内伤。他一定被人践踏过。更不用说,三颗子弹射穿了三个洞。千分之一的机会,这是往好的方面说。他连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决不能让他失掉任何或许对他有所帮助的机会,”司各特大法官喊道,“不要担心花销。为他照X 光,——做一切可能做的事情。威登,马上向旧金山打电话,请尼古拉斯大夫。大夫,并不是想得罪你,您请多原谅。只是,我们必须提供给他各种有利的机会。”

那位外科医生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当然,我理解。他竭尽全力为他做的任何事情。他必须得到很好的护理。”

司各特大法官主张雇用一个受过训练的护士,女孩子们气愤地否定了他的提议,茅遂自荐,来负责这个工作。

不能责怪医生的诊断有误差。平时,他照顾诊治的都是文明、柔弱的人类,他们过的是从受到荫庇的祖先那里一代代遗传下来的受到荫庇的生活。与雪狼相比,他们脆弱,软弱,对生命的掌控也毫无力量。

雪狼则直接来自“荒原”。在那里,没有人保护,软弱者很早就绝迹了。无论雪狼的父亲或母亲,他们以及他们以前的祖先,都没有弱点。雪狼天然地遗传了钢铁一般的体魄和荒原独特的活力,凭借古代一切动物都曾拥有的那种坚强的精神,调动他的全身及每一部分,他的肉体与灵魂,全部用来紧紧抓住性命。

由于上了石膏,扎了绷带,雪狼像囚犯般被束缚着,动弹不得。这样过了几个星期。他睡了许久,做了很多梦,一系列的北国生活的壮丽情景的幻像,从他的脑海中掠过,绵绵不尽。

从前的鬼魂全都出现了,和他在一起。他重新又与杰茜生活在洞穴里。胆颤心惊地爬到灰海獭的膝下,尽献自己的忠诚。在利·利与发疯似的号叫着的小狗们的追逐下,落荒而逃。

他再一次穿越空荡的原野,在饥荒的年月猎取活物。

他又跑在一起拉雪橇的狗们的前面,灰海獭和米·沙的鹿肠鞭子在后面啪啪作响,他们走上一条狭窄的小路,散开的狗们像扇子似地围着通过的时候,口中喊着:“啦!啦!”他重新度过与美人史密斯在一起时的所有日子,重新感受了打过的每一仗。

这时,他在梦中呜咽、狂吼。旁边守护他的人说,他在做恶梦。然而,有一个梦让他十分痛苦。在他眼中,怪物一般顿挫发声的电车,就是嘶叫着的大山猫,无比巨大。他隐蔽在灌木的下面,等候一只离开自己树木的躲藏、到相当远的地方前来送死的松鼠。他正要跳出来扑向它时,它却变成了一辆电车,一座山似地矗立在他上面,尖叫着,叮铛作响,向他吐火,让他惊恐不已。他挑逗老鹰,老鹰从蓝天上冲了下来,落到他身边时,却变成了无处不在的电车。这种事情重复了无数次,每一次唤起的恐怖,却始终这样真实,那么强烈。

一天,雪狼的最后一条绷带、最后一块石膏模子被拆掉了。

这就像是一个节日。希埃拉·伟斯他的人全部围在他身边。

司各特搓一搓他的耳朵,他咿咿呀呀地唱起爱之歌。埃丽斯叫他“福狼”,大家顿时欢呼着接受了,所有的妇女都叫他“福狼”。

他试着想爬起来,努力了几次,都无力地跌倒了。

他睡得太久,肌肉没了灵活性,所有的力气都丧失了。他为此而羞愧。他本可以完成的,却令神们失望了。他勇敢地尝试了几次,想爬起来,四条腿终于站了起来,前后摇摆。

妇女们齐声欢呼:“福狼!”司各特大法官看着他们,都得自得。

他说:“我一直认为他是一条狼。你们自己终于亲口说了。他干的事,什么狗也办不到。”

法官的妻子纠正:“一条‘福狼’。”“是的,‘福狼’”,大法官表示赞同,“以后我就叫他这个名字。”

外科医生说:“他必须重新学习走路。现在就开始吧。让他到外面。这对他不无俾益。”

他到了外面。希埃拉·伟斯他的所有的人,都跟着他,服侍他。他仿佛是一位国王。他十分软弱无力,走到草地上,躺下来歇息一下。

随后,队伍继续前进。他动弹着肌肉,血液开始流通,气力也慢慢恢复起来。

他走到马厩边。科丽正躺在门口,半大矮矮胖胖的小狗,围着他在阳光里打闹。

雪狼惊异地看着。科丽吼叫着威胁他。他小心地保持一定的距离。司各特用脚尖将一只正在爬的小狗推到他跟前。他有些猜疑,耸起毛来。司各特告诉他一切都好。科丽却在一个妇女的怀里怀疑地瞪着他,用咆哮警告他并不是一切如他所愿。

那只小狗在他面前爬动。他竖起耳朵,好奇地看着它。他们的鼻子碰着了。小狗温暖的小舌头碰到了他的脸。他的舌头也不自觉地伸了出来,舔了舔小狗的脸。

众神们拍手欢呼,对他的举动表示赞许。雪狼有点诧异,不解地看看他们。接着,他就显得衰弱起来。于是,他躺了下来,竖着耳朵,歪着头,似乎在看守并欣赏着那只小狗。接着,别的小狗们也向他爬来,惹得科丽非常厌恶。雪狼庄严地允许它们在他身上爬行,打滚。

在神们的一众夸赞中,他先前所有的那种做作、难堪,伴随着小狗们嬉戏,逐渐地消失了。他半闭起眼睛,沐浴在阳光里,打起盹来,脸上现出仁慈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