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羊脂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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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个疯女人

这是马希尔·特昂坦先生讲述的一桩惨事。

普鲁士人入侵高尔梅依镇。当时,我与一个疯女人为邻,她那年25岁,却在短短一个月中失去了父亲、丈夫和新生婴儿,接二连三的打击使她精神失常了。

死神好像走惯了一样,经常光顾这所房子,几乎不离开这里。

这位年轻可怜的女人经受不住这种惨痛的摧残,便卧病不起了,整整一个半月始终是慌慌张张的。当这一切过去之后,随之而来的又是一种宁静的倦怠。她像植物人一样躺在那里,动也不动,不进食,只是眨着眼睛。每当别人要她起来的时候,她便大喊大闹,好像别人要杀了她似的。没办法,只好随她这样。

另有一个年纪很大的女佣人守在她身旁,不时地给她点水喝,或吃一点冷食。而这个濒于绝望的生命究竟在想什么呢?大家始终不得而知,因为,她从此没说过一句话。或许她在想念死者吧?她伤心地想着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或者,她的头脑已经像一潭死水一样停止不转了?她就这样不死不活,闭门不出地躺在床上长达15年之久。

战事又发生了。普鲁士人长驱直入攻到这里。那天的事,我亲身体验过,天气异常地冷,都快要把石头冻裂了。我伤寒发作,正躺在沙发上,哪里也不能去,我听见了普鲁士人沉重而节奏鲜明的脚步声。我趴在窗上见他们列队依次而过。

整个队伍纵队前进着,一眼望不到边,个个如出一辙,全都是特有的那种木偶似的机械地进行着。接着,长官们把这些士兵按排分到各个居民家里去住宿。有17人到我家来住。那疯女人家也分配了12名,还有一个指挥官,一副十足的兵痞模样,凶狠残忍。

刚开始几天,倒也没有什么,大家都相安无事。因为事先有人跟这名军官打了招呼,说明这里的女主人有病,开始他对此也并不在意。但隔不多久,这个女主人的不露面让他很恼火。他向别人打听病人的情况,别人回答他,说她深受刺激,像这样已有15年之久。毫无疑问,这些让他根本不满意,他想这个疯子是出于傲慢无礼才不出来的,因为她不想见到普鲁士人,更不想和他们说话,所以不出来见他们。

于是,他想见见这个疯女人,别人把他带进疯女人的卧室。他语气生硬地说:

“台台(太太),请令(您)起来,到楼恰(下),也让大家接接令(见到您)。”

而她似乎对声音有本能的反应,她漠然地看着他,没说话。

他接着说道:

“你这么无礼,令吾(我)难以忍受,令扑(您不)心刊(心甘)情愿地起床,吾(我)总会有办法的。”

她仍旧一动不动,始终毫无表示,好像根本没听到有人说话一样。

这军官恼羞成怒,认为是奇耻大辱。于是,他又说道:“给令(您)一天时间,她还不恰(下)楼的话……”话往下什么也没说,就走了。第二天,老佣人很害怕,想替她穿衣服,但她声嘶力竭地嚎叫挣扎,不肯穿衣起床,楼下的那个军官听见后,立刻上楼来,老佣人惊惶失措地跪倒在他面前,苦苦哀求:

“她起不来,军官先生,我家主人起不来。请您放过她吧,她是多么不幸啊!”

这个残忍的军官怒不可遏,他很为难,毫无办法。突然,他放声大笑,用德语对部下喊话。

片刻,就见一队士兵不知从哪里抬二张床垫出来。她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只要能躺着就行。始终默不作声的疯女人仍然安详地躺在这张丝毫没有弄乱的床上。一名士兵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一包女人衣服。

军官嘿嘿一笑,说道:

“吾(我)们倒要侃侃(看看)令(您)能不能自己串(穿)衣服,去散散步。”

然后,这一行人朝依莫维尔森林的方向出发了。大约两个小时,出去的士兵空手而返。这个疯女人消失了。他们究竟如何处置了她?究竟把她弄到哪里去了?没有人知道。大雪日夜不停地下,整个世界全都掩埋在皑皑白雪之中,冷彻透骨,狼群来回乱跑,在我们屋子面前嗥嗥地叫着。

这个疯女人一直让我放心不下,我多次向对方交涉,始终毫无结果,还差点把命搭上。

春暖花开,德军撤走了。邻居院子仍就紧闭着,小院里杂草丛生。

那个忠心耿耿的老女佣人已在那年冬天死去了。这件事从来没有人记起。惟独我还总是念念不忘。

这群可恶的魔鬼究竟把这个疯女人弄到哪里去了呢?她自己跑了,或是有人收留了她,又不知怎么回事,把她送进医院了?任何想法都不能解答我的疑惑。时光渐渐让我把它放在一边了。

第二年秋天,我去村中打山鹬,我一连击毙了四五只这种山鹬,这时,我又击毙了一只,谁知,它掉进充满乱物的渠沟里不见了。我赶忙跳下去寻找。在一个死人骷髅旁我找到了她,见到这堆骷髅,疯女人的往事一下涌上我的心头,我全明白了,仿佛当胸挨了一拳。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不知还有多少人饮恨惨死在这里,但不知为什么,凭直觉,我敢断定,我所看到的这堆骷髅正是可怜的怪癖女人的尸骨。

我顿时全想通了,当时那些可恶的普鲁士人就只让她躺在床垫上,把她扔进了这个冰天雪地的世界,而她则宁可冻死也不愿动一下,厚厚积雪掩盖了她。

再后来,自然成了狼口的美食。那床垫也被鸟儿瓜分了。这件伤心往事让我们看到战争的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