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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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下坡(1)

一、料器厂的发展史

芳汀把自己的小珂赛特交给唐纳德夫妇以后,继续赶她的路,最后到了滨海蒙特勒伊。

芳汀离开故乡已经有10年了。她的家乡早已旧貌换新颜。当她从一次苦难陷入另一次苦难时,她的故乡却兴盛起来。

这两年当中,一种新兴的轻工业在当地得到迅速发展。

从某一年代起,滨海蒙特勒伊就有了一种特别的工业,即仿造英国黑玉和德国烧料的烧制装饰品制造业。

不过,那种工业素来无法发达。因为原料昂贵,影响到就业。而当芳汀回到滨海蒙特勒伊的时候,工艺得到前所未有的改革。那是在1815年底的时候,一个陌生人来到城里住下来,他有用漆胶代替松胶的知识。手镯底圈的制作工艺也得到了革新。在做手镯底圈时,这个人用两头靠拢的方法来代替了原来焊死的方法。

这一改革大大降低了成本,因此,工资得到了提高,一些乡人从中得到了实惠。另外,制造技术的改进和售价的降低使消费者大大受益。第三,消费群的增大,使利润增加了三倍。

不到三年工夫,这种方法的发明人成了大富翁。他不是本地人。他的籍贯是哪里,人们全然不知。关于他的过去,也很少有人知道。

据说他初到这里时,只有很少的钱,多也过不了几百法郎。

他利用这点微薄的资本,实践了他精心研究出来的那种巧妙的方法,自己得了实惠,全乡也沾了光。

刚刚到滨海蒙特勒伊时,他的装束、举止言谈就是个工人样。

好像是那年12月的一个黄昏,他背上背着一个口袋,手里拿着一根带节的棍子,进入这滨海蒙特勒伊小城。一进城,碰巧遇到区分所发生了火灾。他曾不顾自己的安危,跳入大火之中救出两个小孩,那两个小孩恰是警察局长的儿子。就因为这一点,人们谁也没有想到应该验一验他的身份证。从此之后,全城都知道了他,大家都喊他:马德兰伯伯。

二、马德兰

他大约50岁,神色忧郁,但性情和善。滨海蒙特勒伊的器料工业经过他的巧妙改造,迅速发展起来,滨海蒙特勒伊因此成了一个重要工业城市。西班牙是这类产品的最大买主,每年都到这里来大量订购。马德兰伯伯在贸易中获得了巨额利润,他在第二年便建立起一座高大的厂房,里面分成一个男工车间和一个女工车间。任何衣食无着的人都可以去他那里工作。马德兰伯伯仅有的要求是,男工要有毅力,女工要作风正派。他把男女工人分成了两个车间,女工单独一个车间能够安心工作。对此,他态度坚定、不容商量。

他的出现是上天安排的。马德兰伯伯到来之前,这里百业萧条,现在大家都靠正当的劳动生活着,欣欣向荣的气象广布各个角落,失业和苦难均已成为过去。在这里,不再有空无一文的钱袋,不再有苦难无欢快的人家。

马德兰伯伯雇用所有的人,条件只有一个:做诚实的男子。做诚实的姑娘。他是整个活动的动力和中枢,并从中获得了财富,但是,获得财富似乎并不是他从事这一事业的主要目的。一个商人如此行事,是十分奇特的。他为别人想得多,为自己想得少。1820年,他把一笔63万法郎的款子用他个人名义存入拉菲特银行,而在这之前,为穷人和慈善事业,他已花去了上百万法郎。

医院的经费特别紧张,他在那里设了10个床位。他出钱修建了两所学校,一所男子学校,一所女子学校。他出钱资助了两名教员,这项津贴竟比他们的薪金多出两倍;他对人说:“政府有两种最重要的公务员,一种是乳母,另一种便是小学教师。”他又投资建起一家贫儿院,当时这在全国堪称创举。他还设立了老人和残疾人救济金。他还在工厂里开设了一所免费药房。

当初,他开始行动时,有些头脑单纯的人都说:“一个敛财迷。”后来,人们发现他用钱服务于社会的时候,又说:“一个野心家。”在1819年一天的早晨,城里忽然有人传出消息,说由于马德兰先生在地方上所起的积极作用,经省长先生的保荐,马德兰先生不久就会由国王任命为滨海蒙特勒伊市长了。从前曾说马德兰先生是个野心家的那些人高兴起来,他们得意洋洋地叫道:“是这样吧?我们说过什么来着?”当消息被证实之后,整个滨海蒙特勒伊轰动起来。几天过后,委任令出现于《通报》之上。第二天,马德兰伯伯却固辞不受。

同年,用马德兰发明的方法制造出来的产品在工业展览会上陈列出来,国王批准了评奖委员会的建议,将荣誉勋章授予这个发明家。这在那小城里又引起一番新的轰动。“啊!他要的原来是十字勋章!”但是,马德兰伯伯又辞却了这十字勋章。

地方从他那里得到许多好处,尤其是穷人,他成了他们的靠山;大家尊敬他;大家热爱他;他呢,他接受了这种情意。当他被证实是一名富翁时,“社会贤达”普遍向他致敬,称他为“马德兰先生”。不过,他的那些工人和一般孩子却仍叫他“马德兰伯伯”。对此,他甚感欣慰。随着地位的逐步高升,请帖雨点一般落在他的头上。啊!“社会”已让他“进入”。人们想方设法与他拉关系,而他,总是我行我素。

当初,别人见他赚了钱,就说他是个“商人”;见他把钱施舍给别人,就说他是“野心家”;见他推谢荣誉,就说他是个“投机的家伙”;见他谢绝社交,就又说:“莽汉一条!”

1820年,他到滨海蒙特勒伊的第五个年,国王又派他做那地方的市长。他依然推辞。但是,省长不允许他这样做,很多重要人物都来劝他,人们聚集在街头向他请愿,敦促他,情景异常热烈。他只好接受了。有人注意到了,他作出这一决定的最大因素,是一位老妇女的发言。她当时站在马德兰的门口,喊道:“一个好市长,就是一个有用的人。办好事而推辞,可以吗?”

这是他上升的第三阶段。“马德兰伯伯”早已变成“马德兰先生”。“马德兰先生”现在又成了“马德兰市长先生”。

三、拉菲特银行里的存款额

他的生活还和当初一样简朴。白天,他执行他的市长职务,下班后便闭门深居。经常能够与他谈话的只是少数几个人。遇见人的时候,他避免寒暄,从侧面行个礼便连忙离开;他用微笑来避免交谈,用布施来避免微笑。他唯一的消遣方式就是在野外散步。

他老是一个人进餐,面前摊开一本书,边吃边读。他把书当作可靠的朋友。有了钱,闲暇的时间增多,他决定利用这些时间读书,充实自己,提高修养。散步时他总是带着一支长枪,但并不常用。偶尔开一枪,则弹无虚发,令人惊叹。他从不打无害的野兽,从不向一只小鸟射击。

虽然他上了年纪,但体格之强壮却令人惊诧。他总是在别人最需要的时候伸出援助之手。扶起一匹马,或将一个车轮从泥坑中拽出。出门的时候,他的衣袋中总是装满了钱,回来时,它变得空空。他经过一个村庄时,那些衣衫破烂的孩子们都会欢天喜地跑到他身边来。

人们认定他从事过田间劳动,因为对于农活他有各式各样的诀窍。他会用麦秸和椰子壳做各式各样的有趣的小玩意儿,孩子们喜欢他。一见到天主堂门口被布置成黑色,他便走进去。他访丧慰哀,与别人探访洗礼一样,心甘情愿。他常和居丧的朋友以及在灵柩旁叹息的神甫在一起。他似乎喜欢把自己的思想沉浸在那种满含乐土景色的哀歌之中。

他平易近人,也很忧郁。他是个“有钱而不骄傲的人,幸福而不自满的人!”

不过有些人认为他很神秘,硬说他的房间必然是一间隐修士的密室,里面放着一个带翅膀的沙漏,还饰有两根交叉着的死人的股骨和几个骷髅头。这种流言传得很广,以至于有一天,滨海蒙特勒伊的几个调皮的时髦女青年来到他家里,向他提出要求:“市长先生,能允许我们看看您的房间吗?人家说它是个洞穴。”他微微笑了一下,将她们引入“石洞”。她们大失所望。那是一间简陋的房子,只是摆着一些桃木心家具,式样也说不上好看,墙上裱的壁纸,每张也不过12个苏。除了壁炉上两个旧烛台外,其余的东西简直没什么看头。那两个烛台好像是银的,“因为上面有戳记”。这种见识自然反映了小市民的情调儿。

人们在窃窃私语,说他有“大宗”款子存在拉菲特银行,并且他随时都可以提取那些存款。他们还补充说,马德兰先生能够在一个早晨跑到拉菲特银行,签上一张收据,用不了10分钟,便可提走他的两三百万法郎。

四、丧服

1821年初,各地报纸都刊出一条消息,说迪涅主教,“别号叫卞福汝大人”的82岁莫里哀先生与世长辞。卞福汝主教从这个天堂渡到了那个天堂。滨海蒙特勒伊的地方报纸转载了他的噩耗。第二天,马德兰先生穿了一身全黑的衣服,帽子上也戴了黑纱。滨海蒙特勒伊对市长先生的此举颇感不解,人家议论纷纷。从丧服或许多少可以暗示出一点关于马德兰先生的来历。于是,大家认为他和这位年高德劭的主教是亲戚。此举立即获得滨海蒙特勒伊高贵社会的某种好感,使马德兰的身价大大提高。他很可能是那主教的亲戚。从此年老的妇女见了他主动屈膝行大礼,而年轻的女孩子则对他露出迷人的微笑。对于自己社会地位的提高,马德兰先生也有所察觉。一天晚上,一个老妇人明明白白地向他问道:“市长先生,你一定是那位去世不久的迪涅主教的表亲吧?”

他说:“不是的,夫人。”“可您在为他穿丧服!”那老寡妇又说。

他回答说:“那是因为,幼年时,我曾在他家里当过仆人。”

每当有流浪的通烟囱少年经过时,市长总要把他们请来,问他们的姓名,并给他们钱。通烟囱的孩子们听说这件事之后,便全都拥向滨海蒙特勒伊。

五、天边的闪电

在1821年前后的一段时期,滨海蒙特勒伊人口中的“市长先生”这几个字,几乎和1815年迪涅人口中的“主教先生”一样的真挚了。周围10法里以内的人都来到马德兰先生这里,向他求教。他排难解纷,调解诉讼,让敌对双方和好。他成了仲裁人,每个人都认为他能主持公道,维护正当权利。

但在此地,却有一个人绝对不受这一切的影响,不管马德兰伯伯怎样做,他总是固守己见。一种无可撼动的本能驱使他警惕着,让他终日不安。他坚定、果敢,对于智慧方面的一切箴言和理智上的一切批判,他无不顽强抗拒,无论命运如何安排,他的那种兽性本能总会作祟。

马德兰先生恬静和蔼地从街上走过时,人们一片赞叹。这里有一个人是例外的。他身材高大,铁灰色的礼服,手拿粗棍,头戴平顶帽。他紧紧盯住马德兰先生,交叉着两条胳膊,缓缓地摇着头,下嘴唇把上嘴唇一直送到鼻子,不断地在想:“此人究竟是谁?……我肯定在哪里见到过他……总而言之,众人皆醉我独醒,他的假面目瞒不了我。”

他叫沙威,一个警员。

他在滨海蒙特勒伊从事侦查工作。开始,他对马德兰的事知之甚少。沙威这个职位是经现任巴黎警署署长、原任内阁大臣的昂格勒斯伯爵的秘书夏布耶先生保荐取得的。沙威来滨海蒙特勒伊,是在当厂主的马德兰伯伯发财已成为马德兰先生之后的事。

沙威的父亲是个苦役犯,他的母亲一直靠纸牌算命度日。他是在监狱之中出生的,成人之后认为自己没有进入社会的可能。他发现有两种人被置于社会之外:攻击社会的人和保卫社会的人。他认为自己只可以在这两种人中选择一种,同时他感觉自己有一种道不出的刚毅、规矩、严谨的本质,并且对他自身所属的那个游民阶层有一种说不出的仇恨。于是,他成警察。

他在40岁时当上了侦察员。青年的时候,他曾在南方的监狱里服务过。沙威的脸上生有一个塌鼻子、两个深深的鼻孔,鼻子两边各有一大片络腮胡子。他不苟言笑,笑的时候狰狞可怕,两片薄嘴唇张开,不但露出他的牙,而且还露出牙床肉,这时,他的鼻子四周也会出现一种像猛兽的嘴那样偏圆形的粗野皱纹。严肃时的沙威好像猎犬,笑的时候的沙威好像凶虎。他头盖骨小,牙床大,头发遮着前额,一直垂到眉宇,双眼之间有一条浑浑的皱痕,像是一颗怒星。他的目光深沉,嘴唇总是爱闭着,一副凶气凌人的模样,让人望而生畏。

在他心中有两种感情支配着他:尊敬官府,仇视反叛。在他的眼里,偷盗、杀人,一切罪行皆属反叛的不同表现。凡在政府有一官半职的人,上自内阁大臣,下至乡下民警,他都有一种盲目崇拜的感情。对触犯法律的人,他一概鄙视、嫉恨厌恶。一方面他说:“官员永无过失。”对于另一方面他则说:“他们做不出什么好事,一律的不可救药。”沙威坚决、严肃、铁面无私,他又是一个沉郁的梦想者,能屈能伸,就像盲从的信徒。他的目光像是一把钢锥,寒光袭人。他把毕生的精力都放在警惕和侦察上,他热爱本职工作;做暗探,就像他人做神甫。他一生刻苦、独居、克己、节欲,从未享受过生活乐趣。他对职务是绝对公而忘私的,栽到他手里的人一定没有好结果。越狱者假如是他的父亲,他也会抓住他;潜逃者假如是他的母亲,他肯定会告发她。他对自己这样的行为会感到满意,如同做了善事一样坦然。他是一个无情的侦察员,一个铁石心肠的密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