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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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俄里翁”号战船

一、24601号变成9430号

冉阿让又一次被捕。

有两则“新闻”记载得十分简略,因为当时还没有地方法院的公报发表。

第一条“新闻”是从1823年7月25日的《白旗报》上摘下的:

加来海峡省某县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几年来,有个叫马德兰的外地人,采用一种新方法,振兴了当地的一种旧工业。他成了当地的巨富,并且,该县也随之繁荣起来。为了报答,大家举荐他当了市长。不料,警厅发现,这个被称为马德兰先生的,原来叫冉阿让,是一个苦役犯,1796年因盗窃案入狱,刑满释放后,违禁私迁。冉阿让现已追捕入狱。据说,被捕前,他曾从拉菲特银行提取存款50万。现冉阿让身囿土伦监狱,至于那笔款子藏于何处,人们无从知晓。

第二条较为详细,载于同一天的《巴黎日报》:

刑满释放的苦役犯冉阿让,最近又因另案在瓦尔省高等法院受审,案情引人注目。该犯蒙蔽警察,改名换姓,窃据了我国北方某一小城市长之职。在该城,他经营一种商业,规模甚为可观。由于警方高度的负责精神,最终令其真相败露,该犯遂被逮捕归案。该犯的姘妇是个公娼,在他被捕时惊恐丧命。该犯勇力过人,曾越狱潜逃,但三四日后,复被警方在巴黎抓获。当时,他正要上一辆从首都通往孟费梅村的小车。据说,他曾从某一大银行提取了大宗存款,估计达六七十万法郎之巨。公诉书指出,他已将这笔巨款藏于某处,但具体地点,无人知晓。总之,该犯已在瓦尔省高等法院受审,他的罪名是:约在八年前,手持凶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过一个诚实的孩子。

那匪徒放弃了申诉。检察署干练而有说服力地审定,这一盗案为累犯罪,同时认定,冉阿让系南方一匪帮的成员。案情一经确认,该犯即被判处死刑。该犯拒绝上诉。国王宽大为怀,恩准将死刑减为终身苦役。冉阿让当即被押赴土伦监狱。

冉阿让在苦役牢里换了号码。他成了9430号。

二、两句鬼诗

孟费梅一带有一种迷信。这种迷信存在已久。这里的人们全都相信,早在远古的年代,魔鬼选定了当地的森林作为藏宝之地。黑夜来临,将有一个脚穿木底鞋、身着粗布衣的类似车夫或樵夫的黑人出现在那森林里。这人经常在地上挖洞。遇上这个人的人,只有三种选择:第一种,是走过去跟他谈话。这样就会发现,他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乡下人。他并不是挖什么洞,而是在割草。可跟他说过话的人等不了一个星期就会死去。第二种,是盯住他,等他挖好洞、埋上土、走开以后,赶快跑过去,把那坑重新掘开,取出那黑人必在其中藏着的“宝”。但凡是那样做的人,等不了一个月也得呜呼哀哉。第三种,那就是绝不和那黑人说一句话,也绝不再看他,而是掉头逃避。就算这样,也不会侥幸活过一年。

这三种做法都没有什么好结果。但比较起来,这第二种做法较合算些,因为至少可以得到宝贝。正因为如此,这第二种办法是被普遍采用的。有些胆子大的汉子,要钱不要命。这些情况告诉我们,对于那种由来已久的传说,我们必须信以为真,况且,还有诗为证呢。

特里聿那两句歪诗,正是献给这些不安分的人的:

他挖出土坑,埋藏他的宝物,古钱、银币、石块、尸首、塑像,一无所有。

据说有人挖到过一个火药瓶,还有几粒子弹。有的挖出了一副满是黄红油彩的旧纸牌,那显然是魔鬼们玩过的。

据说还有新鲜的:假如你用这种牌去赌博,定输无疑;假如你用了瓶中的火药,枪管便会爆炸,打得你面貌全非。

可是警察们怀疑,苦役犯冉阿让,在他潜逃的那几天里,曾在孟费梅一带躲藏过;此后不久,又有人注意到,在这个村子里,有个名叫普拉图琉的修路老工人,在那树林里也有些“动作”。普拉图琉坐过牢,他还受着警察的监视。他四处求职不得,政府便廉价的雇了他——在加尼和拉尼间的路上做了养路工。

当地人不把普拉图琉当人看,因为他过于谦卑不管见了什么人,都要脱帽,见了警察便浑身抖动。有些人说,他可能与某些匪徒有联系,怀疑他在森林里干那种挖洞的勾当。

村子里有些人说:“明显得很,魔鬼又出现过了。普拉图琉见到过他,在找他。说实在的,他要是能捉到个鬼王也就算好汉了。”还有人说:“不晓得是普拉图琉捉鬼,还是鬼捉普拉图琉哩!”

又过了一段儿,普拉图琉在树林里的活动停了下来,继续干起他规规矩矩的修路工作,于是,人们谈他的兴趣也就淡漠了。

可有些人并没有失去好奇心,在他们的想象中,那里埋着的完全不是什么古代传说中那种空无缥缈的宝物,而是一笔比魔鬼银行的钞票更实在、更可靠的令人感到意外的巨款,其中的秘密,那修路工普拉图琉也才发现了一半。对此感到“心里发痒”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位小学教师,另一个是客店老板唐纳德。这教师是没有人不认识的。他的朋友当中少不了这普拉图琉。

“他坐过牢?”唐纳德说,“哼!我的上帝!谁也不晓得今天有谁在坐牢。”

一天晚上,他们凑在一起密谋了一番。

三、早有准备

在同一年,即1823年,10月将尽时,土伦的居民都出来观看战船“俄里翁”号回港的壮景。它隶属地中海舰队,暴风使它受损,得回港修理。

这艘在行驶时遇到过大风浪、船体严重受损的巨型战舰,驶进码头的时候费了很大的劲儿。按照惯例,它接受了11响礼炮的礼遇,鸣礼炮,这是王室和陆海军的礼节,是互致敬意的表示,是船坞和炮垒例行的程式。

当亲王统帅的队伍正在作战时,一队战船也正横渡地中海。“俄里翁”号就是属于那一舰队的,由于海上的风暴,它返驶土伦港。

一条战船在港内出现,本身就有一种吸引人的力量。

那家伙确实很庞大,这正是人们所喜欢的。

战船是由最轻的物质和最重的物质构成的。它用11只铁爪抓牢海底的岩石,它的翅膀和触须比起蝴蝶来还要多,用以插入云端,招引风力。它那120门大炮发射的时候,算得上万钧雷霆。海洋始终想让它在其中迷失方向,但是办不到。船有它的灵魂,有始终指着北方、替它担当向导的罗盘。在黑夜里,它有探照灯。总之,它有帆,索,足以御风;有木,足以防水;有铁,有铜,有铅,足以防礁;有舵,足以对付茫茫的大海。

建造中的战船,可以说,它是被罩在玻璃罩里的。挂帆的横杠是一根巨梁,倒在地上的大桅杆长得很,一眼望不到头。这桅杆竖起来,从它那深入坞底的底部算起,直达那伸在云中的尖端,应该有60脱阿斯长,它的底端直径也足有三英尺。英国的大桅杆,从水面算起,就有217英尺高。一艘有100门炮的战船,它的链子堆起来就有4英尺高,20英尺长,8英尺宽。造那样一条船,需要3000方木料。那简直是整个一个森林在水面上浮动!

它的动力来自太空的无限气流,因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它把飓风兜在帆里,乘风破浪,来去自如。

但是有时也会狂风大作,把60英尺长的帆杠像麦秸一样折成两截,把400英尺高的桅杆吹得像根芦苇,摇来晃去;所有的威力,所有的威严,都统统被压在另一种更高更大的威力和威严之下了。海港边总有无数的闲人围着那些巧夺天工的舰只,伫立观望,他们就是喜欢看。每天从早到晚,在土伦的那些码头、堤岸、防波堤上,都成群结队地站满无所事事的和吊儿郎当的人,他们的正经事便是看“俄里翁”号。

“俄里翁”号早就有了毛病。多次的航行,船底上结聚了层层的介壳,让它的航速降低了一半。去年,它曾被拖出水面,剔除介壳,又下了海。那次剔除工作损伤了船底的螺栓。它驶到巴利阿里群岛的时候,船身开裂。由于当时还没有无舱底加铁皮的技术,它进了水。一阵暴风吹来,大浪打破了船头左侧和一扇舷窗,前桅绳索的栓柱也遭损伤。这样,“俄里翁”号不得不驶回土伦港。

它停泊在兵工厂附近,一边调试设备,一边修理船身。为了使船体空气流通,照例在左右弦开了洞。

一天早晨,观众们目击了一件十分意外的事。当时,海员们正忙着上帆。负责管理大方帆右上角的那个海员身体摇摆不定,失去了平衡。他两手抓空,头重脚轻地绕着横杠打转。在倒下去的时候,他一只手抓住了踏脚的绳环。他就这样悬在了半空。围观的人发出阵阵惊呼。下面是深深的大海。他感到头晕目眩。身体下落的时候,冲力使绳子在空中摇摆不定。那个人被吊在绳子的末端荡着。去救吧,那要冒生命危险。船上的海员们全是些新近招聘来当差的渔民,没有一个敢于挺身救险。这个不幸的帆工渐渐气力不支,人们眼见他满脸痛苦。他极力想往上攀援,但每一用力,绳子就更加晃动。他不敢叫,唯恐耗尽气力。他两臂直直地吊在空中,竭力抽搐。看样子,过不了多会儿,他就得松开手,掉到大海里去。

这时,人们忽然发现,一个人矫捷如狸,正沿帆索攀援直上。他身上穿着红衣,显然是个苦役犯,头上戴的是顶绿帽,这又显示他是个终身苦役犯了。他向上攀着。当他到达桅棚时,一阵风把他的帽子吹落了。一头白发露了出来,这说明他不再年轻了。

那确是一个苦役犯。他被调到了船上来干活儿。他见出事了,便立刻跑去找到值班的军官。就在众人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向军官提出请求,允许他冒死去救那帆工。那军官只点了一下头,便见那人一锤敲断了脚上的铁链,随后拿了一根绳子,飞上索梯。当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是怎样打断那铁链的,事后大家才回想起这一问题来。

眨眼的工夫,他已到了那横杠的上面。停了几秒钟,似乎是在目测距离。这时,那挂在绳子末端的帆工在风中飘荡着。这短短的几秒钟,对于站在下面观望的人来说,竟像几个世纪那样漫长。随后那苦役犯两眼望着天空,向前迈了一步。大家望见,他顺着那横杠,一气向前跑去。跑到杠端以后,他把带去的那根绳子一头结在杠上,让另一头垂下去。接着他两手握住绳子,顺势滑下。人人都好像火烧眉毛一样焦急。现在,悬在空中的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了。

千百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们,人人都屏住呼吸,谁也不再出声,唯恐自己吐出的气,形成气流,把那两个不幸的人吹下海去。

苦役犯已经滑到了海员的身边。假如再迟一秒钟,那个已经力尽绝望的人,就会落入深渊了;苦役犯一手抓住绳子,一手用绳子把那人紧紧拴住。随后,大家望着他重上横杠,把那海员提了上去;他扶着那人在横杠上面立了一会儿,好让那人恢复气力。不一会儿,他双手抱起那人,踏着横杠,把那人送到了桅棚,交给了他的伙伴们。

观众齐声喝彩,所有的人都在发着同一种狂暴的声音:“赦免他!赦免他!”

而他遵守规矩,他立即往下走,好快些归队去****的苦活。他顺着帆索滑下,又踏着下面的一根帆杠向前跑。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也许他疲倦了,也许他眼花了,人们似乎觉得他的动作有些迟疑,身子有些摇晃。突然,人们禁不住惊呼、慌乱起来——原来,那个苦役犯掉进了海里。

那个人再也没有浮上水面。他落到海里,水面上没起一丝波纹,就好像他掉进了油桶。人们打捞了一番,也潜到海底寻找了一阵。但毫无结果。直到傍晚,尸体也还没有找到。

次日,土伦的报纸刊载了这样一条简讯:

1823年11月17日。昨天,一个苦役犯在“俄里翁”号船上干活的时候,救了一个海员,自己却落在了海里。尸体尚未发现。据推测,他也许陷在兵工厂堤岸尽头的那些尖木桩下面了。那人在狱里的号码是9430,名字叫冉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