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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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黑夜中的搜索(1)

一、“之”字形路线

冉阿让尽可能地走“之”字形曲折的路线;他放弃了大道,转入小巷,有的时候甚至顺原路折回,想看看是否会有人跟踪。

这有许多好处,这在狩猎中被称之为“假遁”。当天夜里,月亮很圆很亮。这丝毫没有使冉阿让感到不便。因为月亮在远远的地平线上,街道上会因此出现大片的阴影。冉阿让可以隐在阴影里,他一边顺着房屋和墙壁走,一边窥伺月光照亮的地段的动静。也许没有充分意识到,就算阴影的部位,也是不得忽视的。不过,有一点他是有十足的把握的,在波利弗街一带的胡同里,不会有人在他的后面跟着。

珂赛特什么也不问,这是先前的六年养成的习惯。她凡事都是被动的。在不知不觉中她早已习惯了这老人的独特行为和自己命运中的离奇变化。另外,她心里总是觉得和他在一起总是安全的。别说珂赛特不清楚他们要去什么地方,冉阿让自己也不见得就清楚。她把自己交给了他,他则把自己交给了上帝。他决计离开戈尔博老屋。就像一头从洞穴里被撵出来的野兽一样,他得先找另外一个洞,躲一躲。

冉阿让在穆夫达区神出鬼没地绕了好几个圈子。他以各种不同的行进法,在税吏街、刨花街、圣维克多木杵街和隐士井街施展了他那巧妙的曲线战略。这一带有一些出租的房舍,但他不打算在这里住下,因为他觉得这里对他并不合适。

11点的钟声从圣艾蒂安·德·蒙礼拜堂传来的时候,他正从蓬图瓦兹街14号警察哨所门前走过。没多大的功夫,他又转身折回。这时,他发现身后有三个人在跟踪他。他们在街边的阴影中,一个跟着一个。他们从哨所的路灯下面走过的时候,灯光把他们的体态照得清清楚楚。那三个人中的一个走进了哨所的甬道。领头走的那个人的神态十分可疑。

“过来,孩子。”他对珂赛特说。他拉着孩子,急忙离开了蓬图瓦兹街。

兜了一圈后,他转到长老通道,胡同口上的门早已上了锁。他快步走进了驿站街。

到了十字路口。那里就是今天罗兰学校的所在地,也就是圣热纳维埃夫新街分岔的地方。不用说,这圣热纳维埃夫新街是条老街。13世纪时这里是陶器工人居住的地方,它原来的名字是瓦罐街。

那十字路口被月光照得雪亮。冉阿让躲在一个门洞里,心里琢磨着,那几个人假如还跟着他,就一定会在那片月光中穿过,那样,他就可以看清楚他们。

果然,过了还不到三分钟,那几个人又出现了。他们现在变成了四个人,个个都非常高大,身穿棕色长大衣,头戴圆边帽,手里拿着粗棍棒。让人感到不安的不仅是他们的高大的身材和硕大的拳头,还有他们在阴影中的那种动作,他们看上去就像是四个变成绅士的鬼物。

他们停在十字路口的中央,聚在一起,似乎在商量什么。其中有一个像是他们的首领,他回转头来,伸出右手,以一种坚定不移的姿势指着冉阿让所在的方向。当第一个人回头的时候,月光照亮了他的脸。这次冉阿让已看得清清楚楚,他正是沙威。

二、奥斯特里茨桥

看样子,那几个人仍在犹豫不决,冉阿让却不再迟疑了。犹豫让他们失去了机会,果断却让他赢得了时间。他从藏身的门洞里走出来转进驿站街,向着植物园方向走去。珂赛特觉得有点累。他把她抱了起来。因为有月亮,这里的路灯便没有点亮。

他两步并作一步,连忙往前走。

他跨过钥匙街,经过圣维克多喷泉,顺着植物园旁边的下坡路到了河沿。他回头望一望。河沿上和街上都空无一人。他没见有人跟踪,这才喘了一口大气。

他到了奥斯特里茨桥。在那时代,过桥要交费。他走到收费处,付了一个苏。

“您抱的孩子挺大了,得付两个苏,双份儿钱。”守桥的士兵说。

他照付了钱。他想到,从这里过桥会被人发现,于是心中打起鼓来。逃窜应该不留痕迹。

正好有一辆大车这时赶过来,也要到塞纳河的右岸去。这太好了。他可以藏在大车的影子里闯过那桥。

珂赛特脚有点麻,要求下来走。他们已经到了桥的中央。他把她放下来,牵着她的手。

过桥之后,他发现在他前面稍稍偏右的地方有几个工场,于是朝那里走去。这样一来,他必须在月光下穿过一片相当宽阔的空地,这是相当冒险的。但他毫不迟疑,闯了过去。跟踪他的那几个人显然走入迷途,冉阿让自以为脱离了危险。

圣安东尼绿径街就在两处围墙的工场中间。那条街又窄又暗,似乎是特意为他修的。在进街口以前,他又往后望了一眼。

从他当时所在的地方看那奥斯特里茨桥,桥身清晰可见。

有四个人影刚刚走上桥头。他们正向右岸走来。

冉阿让不禁毛骨悚然,他产生了一种野兽即将被抓回笼中那样的感觉。

他心中还存有一线希望,希望他刚才牵着珂赛特在月光下穿过那大片空地的时候,那几个人还没上桥。

既然如此,那就进到那小街里去吧!假如能够到达那些工场、洼地、园圃、旷地,就什么危险也没有了。

带着这种感觉,他走进了小街。

三、1727年的巴黎地图

走了300步,小街分成了斜着的两股,冉阿让正处在一个Y 字的分岔的地方。走哪股呢?

他毫不犹豫地拐向右方。因为左边是城郊,那里有人居住;右边是乡间,那里是荒野。

这时,珂赛特的脚步明显慢下来,所以他们不能像先前那样走得飞快了。

他又把她抱起来。珂赛特一声也不响地把头靠在老人的肩上。

他不时回头,特别注意街边的阴影处。他的背后,街是直的。他回头看了两三次,没有看到什么人,也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于是心里稍微宽了些,继续往前走。但他再次往后望时却突然发现,在远处的阴影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现在,他不再是走而是在跑了。突然他撞见了一堵墙。冉阿让到了小街的尽头。但它并不是一条死胡同。

在这里出现了一条横巷,那堵墙便是横巷建筑物的砖墙。

到了这里,又得决定该往右还是往左了。右边,有不少敞棚和仓库,冉阿让清晰地望见了巷底——一堵高的粉墙。

左边,不是死胡同,而且,在200来步远的地方,还连接着另一条街。这是生路。

冉阿让正要转向左边,决定逃到他隐约看到的巷底的那条街上去时,忽然发现在那巷口岔路上,出现了一个黑影儿。

那是一个刚被派来把守巷口的人。冉阿让赶忙退回。在半个世纪前,冉阿让到达的地方叫做小比克布斯。

圣雅克门、巴黎门、中士便门、波舍隆、加利奥特、则肋斯丁、嘉布依、玛依、布尔白、克拉科夫树、小波兰、小比克布斯,这些名称全是旧巴黎给新巴黎留下来的。

在现今的市区图上,我们已经查不到小比克布斯的影踪了,而在1727年,位于巴黎圣雅克街对面石膏街的德尼·蒂埃里书店和位于里昂普律丹斯广场针线街的让·吉兰书店印行的市区图上,它却清楚地被标示着。小比克布斯街呈Y 字形,竖的部分是圣安东尼绿径街,Y 字形的分支,左边是比克布斯小街,右边是波隆梭街。波隆梭街就延伸到直壁街,而比克布斯小街却穿过了直壁街,一直通到勒努瓦市场。从塞纳河过来,到了波隆梭街的尽头,向右拐900,便到了直壁街,沿着这条街的墙一直走下去,便是让洛死胡同。

冉阿让当时到的正是这个地方。前面有个黑影在直壁街和比克布斯小街的交叉处守候着。

怎么办?后退是不成了。在他背后的远方有黑影在移动,那一定是沙威和他的队伍。这时,沙威很可能到了这条街的街口,而冉阿让是在街尾。看来沙威是熟悉此地的复杂地形的。他已有了准备,派人守住了出口。这时,在冉阿让痛苦的头脑里,心慌意乱起来。他仔细看了看让洛死胡同——无路可通;又仔细看了看比克布斯小街——有人把守。那黑乎乎的人影正站在月光雪亮的街口上。向前走定会落在那个人的手里。向后退又会和沙威撞个正着。冉阿让感到自己已陷入一个越收越紧的罗网里。他失望了,仰面向天空望着。

四、何处是出路

沿着直壁胡同右侧直到比克布斯小街,一路上几乎全是一些看上去贫寒的房子;靠左一侧,只有一幢房屋。那房子由几个部分组成。它一层层逐渐向比克布斯小街方向高上去,这就形成了以下的格局:靠比克布斯小街一面,非常高,靠波隆梭街一面却很矮。那个转角处,便只有一墙之高了。这道临波隆梭街的墙面与地面并不是垂直的,它是一堵下部厚、上端薄的斜壁,这道斜壁左右都有一个角掩护着,无论从波隆梭街,还是比克布斯小街,都发现不了它。

与斜壁的两个角相连的那堵墙,在波隆梭街上一直延伸到第49号房屋。那阴森森的山墙上,只有一个窗子,板窗上钉着锌皮,从未开过。

斜壁的墙面完全被遮掩着,看上去它就像一道高大而丑陋的门。那是一些胡乱拼凑起来直接钉在壁面上的木条,上面的较宽,下面的较窄。木条又用一些横着的长条铁皮钉在了一起。旁边有一道大门,大小和普通大门一样。

一棵菩提树从斜壁的顶上伸出它的枝头,常青藤盖满了靠波隆梭街那堵墙。

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冉阿让注意到了那所冷冷清清、似乎没有人住的楼房。他打量了一遍,心里盘算着,假如能钻到里面去,也许有救。楼房有一部分后窗临着直壁街。有一段,每层楼的窗子上都装有旧的铅皮雨漏。有一根总管,它分出各种不同排水管,连接在各个漏斗上,这些支管,曲曲折折,也好像是一棵盘附在屋子后壁上的枯葡萄藤。

冉阿让让珂赛特靠在一块石碑上坐下来,嘱咐她不要出声,然后他跑到水管和街道相接的地方。水管已腐烂不堪,而且有几处似乎脱离了墙体。况且,那所冷清清的房屋的每个窗子上都装了粗铁条。月光正面照着,守在街口上的那个人有可能看见冉阿让翻墙的情景。还有,珂赛特又怎么办?如何把她弄上四楼?

他放弃了爬水管的打算,伏下身子,沿着墙根,又爬回了波隆梭街。

当他回到珂赛特原先呆的那斜壁下面的时候,发现在那地方藏身,别人瞧不见。这里还有两道门,也许能够撬开。在探出菩提树枝桠和爬满常春藤的那道墙里,显然是个园子,他至少可以躲在园子里,熬过下半夜。

他必须当机立断。他推了推那大门,立刻发现它里外被钉得严严实实。他怀着很大的希望去推那道大门。他觉得它已经破敝不堪,再加上又高又宽,因而不牢固,木板是腐朽的,长条铁皮只有三条,全锈蚀了。在这被蛀烂了的木壁上打个洞也许能够办得到。

他仔细观察后,才明白那并不是一道门。那外表像门的东西原来只不过是一所房背面的护墙板。撬开板子并不难,可是板子后面还有墙。

五、巧妙的计划

一种低沉的有节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七八个大兵,排得整整齐齐,正走进波隆梭的街口。他们朝他这边走来,他能看见枪刺的闪光。

他望见高大的沙威走在前面,领着那些大兵行进。他们时常停下来。显然,他们对每一个可疑的角落,都要进行仔细的搜寻。

毫无疑问,沙威在路上临时调来了巡逻队。按照这种行进速度估计一刻钟他们便可到达冉阿让所在的地方。冉阿让身陷绝境,这是生平第三次。不出几分钟他又得完了,并且这回不只是苦役牢的问题,珂赛特将和孤魂野鬼一样,沦落天涯。

从前,他在苦役牢里曾多次越狱。学会了一种绝技,而且他还是这绝技中首屈一指的能手。他能不用梯子,不用脚踏,全凭肌肉的力量,用后颈、肩头、臀部和膝头,在石块上偶然存在的一些角角棱棱上稍作撑持,从两堵墙连接处的直角部位,一直上到六层楼。20年前,囚犯巴特莫尔便是用这种技巧从巴黎刑部监狱的院角上逃走的。

冉阿让用眼睛估算了一下那堵墙的高度——约18法尺,有一棵菩提树伸出墙头。它和大楼的山墙相接,形成一个凹角,墙根下有一个三角形的砖石堆。

砖石堆大约有5法尺高。从堆顶到墙头的距离至多不过14法尺。

墙头不带椽木,只铺了平石板。珂赛特怎么办?珂赛特当然不会爬墙背着她上去却又不可能。他自己爬上去也得使出全身力气,还得有巧劲儿。即使有一点点累赘,也会使他失去平衡栽下来。

必须有一根绳子才行,冉阿让没带。在这波隆梭街,半夜三更,到哪儿去找绳子?

慌张之中,冉阿让向四周环顾时,忽然注意到了让洛死胡同里那根路灯的灯柱。

那个时候,巴黎的街道上一盏煤气灯也没有。街上,每隔一定距离装着一盏回光灯。夜幕降临时,人们便把它点亮。那种灯,需要上下滑动,由一根绳子牵引,绳子是装在柱槽之内的。绕绳子的转盘放在下面的一只小铁盒里,钥匙由点灯工人保管。

冉阿让拿出生死搏斗的本领,一个箭步蹿过街,进入死胡同,然后用刀尖撬开了小铁盒的锁。他有了一根绳子。逃命的人到了生死关头,总是眼明手快的。

那天晚上由于有月光便没有点路灯。让洛死胡同里的灯当然也没有点。这样,就算有人走过,也不致发现灯的变化。

此时此刻,珂赛特对冉阿让的那种神色和怪举动,感到不安起来。要是另外一个孩子早已大喊大叫了。而她只轻轻扯着冉阿让的大衣角。他们一直在注意那些警察,越来越清楚地听着那巡逻队向他们走来的声音。

她用极低的声音问冉阿让:“爸,谁来了?我怕。”“不要出声!”那人回答说,“是唐纳德夫人。”珂赛特吓了一跳。

他又说道:

“不要说话,不要动。不要叫,不要哭,要不,唐纳德夫人会找到你把你抓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