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四年正月,天寒地冻,雪虐风饕。定襄道行军总管李靖率领三千骁骑,冒着严寒自马邑进驻突厥腹地恶阳岭,将人马隐蔽下来。夜晚,寒流卷着鹅毛大雪呼啸而至,群山轰鸣,酷似隆雷滚动。李靖乘其不备,袭击定襄城,取得大胜。颉利可汗没料到李靖出军异常神速,惊慌得浑如冰水浇身,不安地掀动着鼻翅,显露出随时准备逃窜保命的形样。义成公主倒是沉着稳重,脸不变色心不跳,平静得像一潭清水。
“风雪狂暴,大军行动不便,来的不过是小股精锐的骑军而已。不必大惊小怪,自己吓唬自己。”她镇定地说。
“唐朝如果不是举国出动,”颉利全身痉挛,“李靖一支人马,决不敢孤军深入。”
“大汗一定要稳定情绪,保持冷静的心态,不要被唐军气势汹汹所吓倒。与其后撤,还不如以进为退,主动出击,打下他的威风,把他赶走。”
“人心离乱,士气消沉,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
唐军神出鬼没,突厥兵马一天之内数次受惊,吓得魂飞魄散。颉利可汗再也坐不安稳了,义成公主也阻止不住了,他下令把御帐迁到了碛口。李靖又派出间谍,或造谣生事,或离间其心腹,或收买内线,或进行恫吓,制造种种莫名的恐怖,闹得突厥胆战心惊,悚悚然不可终日。康苏密设(将军)夹带着隋朝萧皇后及其孙儿杨政道,投奔到了长安。先前投降的突厥人揭发检举:
“唐朝官民中有人私下给萧皇后写过书信,正好可以查实。”
李世民眯起一只眼睛,没有吭声,好像在用心思。张玄素手捧笏板步出班部,奏请道:“陛下,事情非同小可,不得放过,应该当面询问萧后,查明事实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大唐天下未定时,突厥正当强盛,愚民无知,或许做过不应该的事。现在全国统一,既往的过错,不必再追究了。”李世民宽容地挥了挥手。
“太便宜那些人啰。”“让他们自己去作反省,进行自我教育,效果可能还好些。朕不想分散注意力,精力要集中在战争上面,如何翦灭******,根除国家的祸患。”
通漠道行军总管李世劫配合李靖的军事行动,从云中出发,向西北进军。侵肌裂骨的北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雪尘蔽空,遮断视线。走着走着,狂风铺天盖地而来,飞沙走石,天地仿佛连成了一片,核桃大小的冰雹劈头盖脑地打下来,打得满脸肿疼。将士们只好佝着腰,用手捂住面孔向前行走。人马进抵白道,李世勣决计采取强攻。他让左右两军从两侧迂围突厥,堵住他们窜逃的道路。自己带领中军主力从正面展开进攻,在最前沿摆开两列横一百零八人纵三十二人的弓箭手方阵,中间是骑军方阵,步军方阵紧随其后。李世劫怀抱令旗令箭,在侍卫的簇拥下,站在高阜望着蔽日的旌旗,林立的刀枪。战马捌动四蹄,发出一阵阵嘶鸣,他心头腾起了熊熊烈火:
“我们终于拥有了强大的骑士军团,可以远距离地追逐敌人,实施毁灭性的打击喽。”
“好啊,让瀚海沙漠群在我们的脚下发抖吧!”丘行恭兴奋得手舞足蹈。
军马排列严整,万箭齐发。弓箭手轮番射击,压得敌军抬不起头来。骑军发起了冲锋,马刀飞舞,大地在马蹄的践踏下发出沉重的喘息声。突厥军乱了阵脚,边抵抗边后退,人马像朽木一般栽倒,鲜血染红了枯黄的草原。
风雪满天腾扬,尘沙蒙蒙,混沌一片,酷若扯起的灰黄色帐幔,简直分辨不出何处是天,何处是地了。战场上杀得昏天黑地,一会儿浑如野兽吼叫,一会儿又低沉下来,化做哀诉般的尖嚎。激战不到一个时辰,突厥兵马便开始败溃,逃的逃,降的降。唐军大获全胜。颉利带着数万残兵败将退到阴山北面的铁山,寻着一个三面环山易守难攻的地方驻扎下来,一个人坐在大帐中喝闷酒。“李蛮子,你欺人太甚,逼得老子没有退路了!”他恨恨地骂道。马奶酒已把他那紫色脸膛烧灼得变成了马肝色。他举起银碗“咕嘟”灌了一口酒,毛碴碴的胡须沾上了星星点点的酒花,他下意识地拿衣袖擦了擦。
侍从替他脱掉马靴,用温水洗了脚,换上温暖绵软的毛毡袜,退了出去。女奴给他端上新煮好的奶茶,摆好奶食品。颉利喝着奶茶,吃着奶制点心。接下来是新煮的全羊和鹿肉,都用木盘盛着,上面插着一把尖刀。颉利用刀割下全羊白白嫩嫩的肥尾,颤悠悠地放在嘴边,往里一吸,吸了进去——动作自然而流畅。颉利的食量大,平常心情好时,可以如风卷残云般吃掉一腿羊肉。今天心绪不宁,只顾灌酒,很少进食。女奴见他闷头饮酒便心惊肉跳,怕他挥刀砍人消火泄怨气。她们以惶恐的眼神传递着信息,时不时偷偷地瞥他一眼。颉利全不理会,喝完了又叫女奴递酒来,嘴对着酒碗喝了几口,推给侍女。侍女不敢违抗,尖起嘴巴喝了一小口。他一把扯过侍女,接过酒碗往她嘴里灌。侍女呛得直咳嗽,酒从嘴角滴流下来。他在她的胸脯上乱揉乱摸了一气,接着狂吻起来。另一侍女想回避,慢慢往帐外退。颉利一把推开怀中的侍女,抽出挂在壁上的马刀,跳过去,一刀砍掉了那后退侍女的人头。鲜血溅到了食案上。
“******,讨死!”他一头骂,一头又把推开的侍女揽进怀中——侍女好像失去了知觉,闭上眼睛,让他恣意搓弄。“来人!”随着颉利的喊声进来了几名近侍。他们一看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动手把侍女的尸体拖了出去。颉利抓起一块带着人血的鹿肉使劲咬了一口,边嚼边挥刀乱砍。砍着砍着,跑到帐外,张开四肢恶叫道:
“苍天啊,你为什么老向着唐朝,而容不得突厥?我们也同样祭祀你,求你赐福,你却连年降灾。难道你要毁了咱们突厥民族?天不认人,老子也不认天!”
狂怒中,他把马刀朝阴霾的天空掷了上去。寒风摇撼着树枝,暴啸怒号,刮断了旗杆,刮走了旗幡。雪糁子随风而至,绞在团团片片的风雪里,顷刻间迷漫了整个原野。
义成公主也在自己的帐包里进餐,听到颉利可汗的嚎叫声,蹙起了前额。她一心要替隋朝报仇,不断怂恿颉利南侵。可是老天爷偏和她作对,天灾人祸接连不断。如今又被唐军一追再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她本想晚上与颉利好好商谈一下,如何摆脱困境,谋求一条出路。不料颉利酗酒发疯,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呢?漠北一旦出现鸦噪,灾难就会降临。颉利的狂嗥,比乌鸦的叫声还要阴森可怖,令人毛骨悚然。突厥似乎就要毁在他刺耳的叫声之中了,或者四分五裂。不,不能让他任性而为——我复仇的希望会泡汤!——看来还得去劝阻他,开导他向前看,重新振作起来。她穿上银狐裘,走出毡包,向金顶御帐走去。颉利还在风雪中咆哮,怒吼。没有人敢靠近他。许多猫狗,平常一扎下营寨就在帐篷周围蹿来蹿去,而今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大汗,”义成公主喊道,“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我们还有数万人马,还有回天的力量。”
颉利可汗发泄了一通,累出了一身汗,酒也醒了几分。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气喘咻咻:“别瞎扯,咱不会自轻自贱的。咱只要有一口气,咱就要跟李世民干到底。有他无咱,有咱无他。”
“对着干,方显出英雄本色。不过,眼下士气好比退潮一样跌落,你得赶紧设法挽回他们的斗志。”
“事情果然严重了吗?噢,不要紧的,请相信咱突厥民族的坚韧和顽强。”
“我说的是眼下。”义成公主斜睨着他的脸庞,“要是不采取紧急措施,到明天早晨,你只会看到一轮血红的太阳,周围连猫狗都消逝了。”
颉利悟出了情势的危急性,弯腰从地上拾起马刀插进鞘里,上前搂着义成公主的肩膀:“咱的好可敦,你提醒得好。走,咱们进帐去,好好谈谈。”
义成公主在御榻上坐下来,颉利可汗割下一片羊胸脯肉,送进她的嘴里:“吃,它是咱的心头肉。你说,咱们汗国会毁在咱手上吗?咱对不起刚毅栗悍的祖先哇,对不起咱英勇顽强的民族!”他一头扎进义成公主的怀里,呜呜地痛哭起来,哭得连毡帐都在悸动。义成公主轻轻地抚摸着颉利的脑袋,任凭他孩儿般地哭泣。等他哭够了,才开口说道:
“别气馁。你是万民之主,只要坚强起来,渡过难关,我们很快就会出现转机的。”
“你可胸有成算?”颉利睁了睁红肿的眼睛。“四个字:缓兵之计!”颉利采纳了义成公主的计策,派执失思力到长安觐见李世民,当面谢罪,请求倾国降附。李世民遣鸿胪卿唐俭和马周当正、副使节,前往阴山慰问安抚突厥军民。又诏命李靖率军迎接颉利可汗。颉利外表卑屈,言辞尤其谦恭,而内心另有所图,打算依照义成公主的策划拖到草青马肥时,继续向漠北逃遁,重振旗鼓。
李靖提督人马跟李世勣在白道会师,商议说:“颉利虽然挫败,可是部众还有很多,势力还相当强大。假使让他穿过瀚海沙漠,向北逃走,前面的道路非常遥远,交通阻隔,我们就很难追到他了。”
“决不能让他跟旧部会合,那样事情就麻烦喽。”
“现在朝廷的使节已经到了突厥的营地,颉利的警戒定然松懈了。要是挑选一万精骑,携带二十天粮草,潜行到那里进行偷袭,可以不战而生擒颉利。”
“对,攻其不备,就地歼灭,才是上策。”二人不谋而合,便将计谋告诉了张公谨等主要将帅。
张公谨一手捻着胡子,带着深思的口气说:“皇上接受了颉利投降,我们的使节都在他那里,怎么好发动攻击呢?”
“当年韩信就是靠偷袭打败齐国的。”李靖解释说,“我们以军国大事为重,至于唐俭和马周等人的性命,那只能靠他们自己相机行事了。”
丘行恭提议道:“事关重大,应该先请诏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千载难逢的良机,不可放过。倘若奏请朝廷,往返延宕,而军机瞬息万变,耽误不得。因此,我主张立刻出兵。”
众人都表示服从将令。李靖亲自带领一支轻骑,不避风雪,连夜出发。李世劫随后跟进。唐军行进到阴山脚下,发现了马蹄印在雪地上的痕迹。翻过一座山包后,又见到了大片被践踏过的草地,并留下了一堆又一堆马粪。李靖传令将士不得喧哗,悄悄前进。黄昏时,连环探马陆续前来禀报,前方不远处,有一千多座突厥帐篷。李靖让人下马歇息。将士们卸了马鞍,松了马肚带,从马背囊里拿出草料喂马,自己就着马鞍坐下来,以雪代水,吞食干粮。午夜时分,唐军偷袭了突厥的营帐。熟睡中的突厥人没有防备,还没有来得及抵抗,便全部成了俘虏,由丘行恭押着他们随军行走。
颉利见到唐朝大使,暗自喜悦,大大松了一口气,即命铺排筵席,以烤全羊招待唐俭和马周等人。义成公主劝他小心谨慎,多派斥候,提防唐军的突然袭击。颉利得意洋洋地从鼻孔里发出嘿嘿的奸笑,自以为李世民中了他的缓兵之计,揿一揿兜腮胡子,挺着那凸起来的肚子向后帐走去,又寻找享乐去了。李靖派出副将苏定方带着二百骁骑做前锋,每人都备两匹战马——一匹主骑,一匹从骑,利用雪雾掩护急速行军。进至距突厥御帐七里路远近时,才被发觉。巡哨匆匆跑到后帐,叩门禀报道:
“来了唐军!大汗,唐军杀过来了!”颉利听到帐外的声音,从侍妾温软的胴体上爬起来,慌慌张张穿上衣袍,伸了个懒腰,系上腰带。在帐中炉灶的大铜壶里倒了一碗奶茶,喝上一口,烫得连忙往地上吐:“呸,奶奶的!哎哟,自找倒霉,喝茶烫了舌头。”他拉开门,朝外面瞧了瞧: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大汗,唐军潜行过来了。”“看清没有?”“咱们都看见了,没有错。”
巡哨的话还没说完,颉利跨出了门槛。他蹒蹒跚跚走进前帐,直视着唐俭和马周,质问道:“唐天子既然应允咱降附,为何又出兵偷袭?”
“我们一路而来,”唐俭离座立起身子,“并未见到唐军的踪影。想必是李总管没有接到圣旨,所以发兵前来的。”
“可汗不必惊疑,让我等前去阻拦,定可叫他停止进攻。”马周补充说。
“快去,快去。”颉利捧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疲软地坐下了。
唐俭和马周等出了大帐,翻身上马,挥鞭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