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当政十年,集国事、家事、天下事于一身,开创了历史上著名的“贞观之治”。面对成就和胜利,不免逐渐滋生出一些自满和疲惫的心理。虽然广开言路,但对某些谏诤也非常恼火,甚而至于动怒。中牟县丞皇甫德参上疏说:“修筑宫殿劳苦百姓,征收地租加重数额,受宫廷的影响民间妇女也流行梳高髻。”李世民气得脸暴青筋,火爆爆地对长孙无忌说:
“皇甫德参想要国家不役使一个人,不收一斗地租,宫女都不留长发,才觉得称心快意!”他忿然不能自抑,打算以诽谤罪处罚皇甫德参。长孙无忌想冷把火以后再进行谏阻。魏征却心直口快,无所顾忌地直谏道:
“汉文帝时贾谊上书说:‘天下大事,有一件事可以为它痛哭,有两件可以为之流泪。’自古以来上书,言辞不激烈,则不能触动君王的心。常言道,狂夫之言,圣人选择。皇甫德参的话有多少可取之处,还望陛下明察圣断。”
“皇甫德参虽然言过其实,但他的本意不是恶意中伤,而是想呼吁陛下,引起重视。”长孙无忌接着进言,进一步化解了李世民的愤怒。李世民调整了心态,终于平静下来:“朕要是怪罪他,以后谁还敢说话?”
“陛下鼓励直言极谏,”魏征降低了音调,同时放慢了节奏,“好比古代君王立诽谤木于门前,既有益于国家,又无损于陛下,真是一个极好的举措。”
“原来你是想朕勉励勉励皇甫德参,好吧,赏赐绸缎二十匹,擢升他做监察御史。行不行?”
“臣一生坎坷,”魏征不无感激地说,“晚年恭逢盛世,喜遇明君,委实三生有幸。可惜的是,”他眨了眨潮湿的眼睛,“臣患目疾视物昏花,加之体弱多病,已不适合担任侍中的职务,再次恳请调任散官。”
“爱卿言老不算老,称病病不重,何苦一而再、再而三地请求从相位上退下来?真是不好理解。”
“陛下重用老臣,信任有加,臣岂有不知之理。”“朕猜得出来,你是怕得罪人。其实,该得罪的早已得罪了。况且,你处处都是从国家大计着想,并无私心。无私则无畏,没有什么可怕的,还有朕给你撑腰呢。”
“陛下明白臣公正无私,臣也就得到了最大的安慰,无怨无悔了。”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不是想急流勇退?”“有倒是有一点儿,但更主要的还是目疾,未老先衰,力不从心。”
“既然如此,朕也不好为难你。调整你当一品散官——特进,仍知门下省事。举凡朝廷奏章,国家典仪,均参与议论得失。对流放以上的徒刑,有权查考审察上奏。俸禄、吏卒等优待,与职事官相同。”“臣的担子照样很重啊。”“轻也好,重也好,就这么定下来啦。你得把担子担起来,朕需要你,离不开你。”长孙无忌见李世民不再改口,魏征还在推推脱脱,怕形成僵局,忙朝魏征做了个手势:“赶快谢恩。”“臣谢主隆恩。”魏征刚刚跪拜下去,内侍匆匆跨进甘露殿,慌急慌忙地奏道:“长孙娘娘昏迷过去了,请皇上回宫。”李世民惊得如满月婴儿听霹雳,骨头都要震碎了。
茫然失措,拉着长孙无忌和魏征急星流火地往立政殿飞奔。
立政殿出奇的沉闷,空气好像凝固了似的,布满了阴森森的悲怆气氛。里里外外的人呼吸都显得异样的艰难,眼里闪动着泪光。李世民和长孙无忌、魏征奔到殿门口,人们全都跪倒下来。李世民浑身哆嗦着,磕磕绊绊冲进寝殿,俯身凑近长孙皇后的身旁——一个奇迹出现了!——昏迷过去的长孙皇后动弹了一下,忽然睁开了眼睛:
“你来啦,我正等着你哩。”“我本不该离开你,”李世民捏住长孙皇后的一只手,“应当陪伴在你身边,照料你治好病。”“皇上,你要以国事为重,不要老想着臣妾。”
“小妹,你不能离我而去,要好好活下来。”
“二哥,”顿了顿,长孙皇后又改了口,“皇上,臣妾已经很满足了。”她扯动了一下嘴角,想笑一笑,可是笑不出来。李世民从宫女手中接过参汤,用匙喂了一点到她嘴里。她连水也咽不下了,喉咙管里直是呼噜呼噜地响:“房玄龄事奉陛下时日已久,虑事周到,小心谨慎,朝廷机密不曾有一丝泄露。如果没有大的过错,愿陛下不要抛弃他。”
李世民见她眼窝又加上了一层黑圈,两边的颧骨高高地凸出,腮帮子凹成了两个陷坑,心中陡地泛起一股凄楚的感觉,鼻子酸酸的,眼睛被泪雾蒙住了。长孙皇后喘息了一阵,嚅动着干裂的嘴唇说:
“我的亲属,由于沾亲带故而得到官职俸禄,不完全是因为德行升至高位,容易摧折。如果想让他们的子孙得以保全,便不要把他们安置在权贵的位置上,能够以外戚身份依时朝见皇上就足够了。”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世民胸脯一起一伏,心头涌起千波万浪,把长孙皇后搂到了怀里。长孙皇后感觉亲热而舒服,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嗓音颤抖起来:“臣妾在生无益于人,也不可以死害人。不要修筑陵园劳累百姓,耗费资财。只要依山筑坟,用木瓦做的陪葬品就可以了。”
“嗯,我在听着咧。”李世民声音哽咽,几乎伏到了长孙敏的身上。
“但愿皇上亲近君子,疏远小人,接纳忠言直谏,摒弃谗言,减少劳役,停止狩猎。我即使在九泉之下,也死而无憾。还有。”
“小妹,你慢慢说,别急。”长孙敏停下来缓了一口气:“儿女们不必叫他们回来。看见他们悲哀,只会扰乱人心。”李世民涕泪交流,哽咽难言,一一点头应允。长孙皇后两只手摸索了一阵——胳臂上的骨头仅仅裹着一层皮,她那细如鸡爪的手指从衣袋里取出一小包毒药,亮给李世民看:“臣妾在皇上病重的时日,曾发誓以死跟着你去,不走吕后那条路。”她的声音愈来愈细,细到最后便听不见了,无声无息了,如同春困的少女,瘫软在李世民的怀里,慢慢地阖上了眼皮。
贞观十年七月二十一日,长孙皇后在立政殿逝世。时年仅三十六岁。她平生最喜欢读书,总是手不释卷,乐此不疲,即使在梳头的时候也不停止。她之所以目光远大,见识不凡,成为一代明君李世民的贤内助,是与她博览群书分不开的。在读书的过程中,她广泛搜集上古以来妇女得失诸事,精心编辑成《女则》三十卷。还曾经撰写文章批驳汉马明德皇后说:“不能抑制外戚势力的发展,使他们在朝中显贵一时,仅只警告他们家的门前不可以车如流水马如龙,实际上是开启祸乱根源而防范其末流细节。”长孙皇后去世后,宫中尚仪局的司籍递呈《女则》一书。李世民一边阅览一边不住地流泪,然后展示给身边的大臣看:“皇后这本书,足可成为百世的典范。朕不是不知上天的命数,去做于事无补的哀伤,只是在宫中再也听不见她的规劝告诫了。”他依从长孙皇后的遗言,召见了房玄龄,让其官复原职。
十一月,长孙皇后安葬在醴泉县北的昭陵。左骁卫将军段志玄和殿中监宇文士及分别率禁卫出肃章门,护送灵车。李世民撰文刻石立碑。碑文中说:“皇后节俭,遗言薄葬,以为‘盗贼之心,止求珍货,既无珍货,复何所求’。朕的本意。亦复如此。王者以天下为家,何必物在陵寝中,乃为己有。今嵕因九山建陵,凿石之工才百余人,数十日而毕。不藏金玉,人、马等冥器皆用土木,形具而已。庶几奸盗息心,存没无累,当使百世子孙奉以为法。”
长孙皇后的死,使李世民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几乎无心处理朝政。人一天瘦削一天,面容灰暗发黑,眼睛凹陷进去,空空洞洞,毫无神采,弥散着黄磷那样的燃光。他的生命好像萎缩了,成了一具“走尸”似的,心灰意懒,万念俱灰,丧失了继续奋斗的勇气。朝廷大臣看着李世民被情感折磨成这样子,都十分担心。魏征偏着脑袋,含蓄地试探着说:
“陛下,我看你两腮塌陷,眼圈乌黑。是不是过于悲伤?可要节哀唷,龙体要紧!”“人在世上走一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如今我把一切都看得淡薄了。”魏征从未见过李世民如此消沉,跟他向来刚强不屈、一往无前的气质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必须设法使他恢复朝气,还原其本来的面目。然而李世民思念长孙皇后不能自制,在后苑中兴建了一座观望楼,用以瞭望昭陵。他带着魏征登上高楼,让他远眺。魏征眺望了一阵,回头对李世民说:
“臣老眼昏花,模模糊糊,什么都没有看见。”“怎么看不见呢?”李世民气冲冲地伸手一指,“往那个方向看。”“噢,”魏征扬起左边的眉毛,“微臣还以为陛下在远望献陵,要是昭陵,早就瞭见了。”李世民受了刺激,好像捅破了泪泉一般呜呜地直哭,即命拆毁了观望楼。这一年,唐朝将统军改名叫做折冲都尉,别将(副职)改称果毅都尉。全国设立关内、岭南等十道,辖六百三十四府,其中关内占二百六十一府,均隶属于诸卫及东宫六率。凡上府有兵一千二百人,中府一千人,下府八百人。每三百人为一团,团有校卫;五十人为一队,队有正;十人为一火,火有长。府兵制始于西魏、北齐,至隋代渐趋完备。但是经过隋末大乱,又基本上破坏了。李世民改革和完善了传统的军事制度,统一诸府名称,降低府级军官的地位和称谓,成为州县级武官,加强了朝廷对地方兵权的控制。府兵从受田农民中拣点,三时务农,一时讲武,跟农业生产也衔接上来了。府兵的装备和粮食都有规定数量,由本人自备,平时统一存放在仓库中,征战时再发给个人。二十岁起服役,六十岁免役。其中能够骑马射箭的,另行编队,称做“越骑”,其余皆属步军。每年冬季,折冲都尉教习演练所属府兵,应该给马的由官府出钱,自己去购买。凡轮派到京城编入卫军或禁军的,由兵部根据道路远近排班,路远的轮值次数较少,路近的轮值次数较勤,服役时间大体一月一轮换。
从贞观元年开始,李世民就委任长孙无忌、房玄龄和一批学士、法官,本着“意在宽平”的原则厘改法律。经过十年努力,勒成(正式脱稿)一代法典——《唐律》即《贞观律》。李世民龙颜大悦,逐条审阅。左仆射房玄龄奏道:
“依照旧法,兄弟分居,门荫互不相关,可是一人谋反,均受连坐处死。祖孙属荫亲,而连坐只发配流放。无论依据礼仪,或者考虑人情,兄弟连坐都不恰当。现在修正为:祖孙与兄弟受株连犯罪的,一律改判苦役。”
“改得好,有道理。”李世民批准。
《唐律》比照古代法律,死刑减少大半,全国称道,百姓感到宽松。《贞观律》定律五百条,立刑名自笞挞五级至死刑二级二十等,比隋《开皇律》死刑减少九十二条,流刑改徒刑七十一条。举凡删繁就简,去除弊刑,改重为轻,不可胜数。又制定令(施行细则)一千五百九十多条。同时,删订武德以来的敕格,确定留下七百条,也颁布实施。同时,还规定枷、杠(手铐)、钳(铁链)、锁、杖、笞(竹板)等刑具的长短宽窄等样式,成为制度。
具有雄豪气度与果决作风的李世民,临朝决断,偶然也出现过与律令相违背的地方。自从处斩大理丞张蕴古以后,法官都以减罪释放为戒,出现了无罪判刑或轻罪重判的现象。李世民觉得不正常,单独召见魏征,询问道:
“近来刑法有些偏于严厉,什么原因?”“原因在君王,”魏征直言不讳地对答道,“不在臣下。君王喜欢宽大,法官相应宽大。君王喜欢严厉,法官相应严厉。法律规定,对量刑过重的法官降三级,轻判则降五级。现在判刑过重没有处罚,轻判则遭受处罚,而且比规定的处罚还重。法官明哲保身,只好寻找相应的条文重判。不是别人让他们这样做,而是畏惧受罚的缘故。”
“得纠正过来呀!”“陛下如果一律以法律为准绳,风气很快就会改变。”
“好,遵纪守法,朕带头做起。”李世民一表态,断案又向着平允公正转变过来。唐朝的规模和典章制度大体完备,自此由武略转向以文治为主,朝政大都由文官主持,武将陆续外放,出任地方官,或者镇守一方守卫疆土。光禄大夫尉迟敬德出任鄜州都督。李世民亲赐御酒三杯,敞开肺腑跟他交谈:“你我本是患难之交,可是偏有人说你要谋反。原因何在?”
“谋反?反谁?”尉迟敬德吐出一口酒气,“臣跟随陛下征伐四方,身经百战,身上留下的都是刀剑的伤痕。现在天下已经安定,便开始怀疑我要反叛哪?”
他脱下衣服扔到地上,露出了满身的疤痕。李世民受到他激情的感染,激动得手都抖了起来,心里涌起了无限的感想,泪水潸然而下:
“快点穿上,朕不怀疑你,所以才告诉你。还抱怨什么?”
“陛下相信臣,臣也就心安理得了。”“朕不会重蹈历史的覆辙。”李世民止住了眼泪,“隋朝名相高颖有经国大才,为隋文帝赞成霸业,知国政二十余载,天下赖以安宁。炀帝听信谗言,不识好歹,杀了他,政权由此衰坏。”
尉迟敬德穿上衣袍,在一旁坐了下来。两个人忽然都沉默了,虽然沉默的时间短暂,但各人的内心活动却是颇为复杂的。“朕打算将女儿许配给爱卿,”李世民开口打破了沉默,“不知你意下如何?”“陛下,”尉迟敬德叩头辞谢道,“臣的妻子虽然鄙陋,但与臣同甘共苦好多年。臣虽然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但是听说古人富不易妻。娶公主的事,不是臣的愿望。”
“爱卿不愧为品格高尚的人。”李世民很受感动,“到了任上,想念朕时,随时可以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