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最好多行善事,感动天地神灵,以求灾祸尽可能地减轻。”
“要是不灵验呢?”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日未到;时日一到,一定要报。三十年后,应运天命的人老了。老年人必然会多几分慈悲心,灾难不就相应地减轻了么?反过来想,即使能铲除现在的煞星,也改变不了天意,又会生出新的年轻的煞星,后果将更加严重。”
李淳风以诚实的态度和恳切的言辞说服了李世民。
李世民打消了在宫中清洗武姓的念头。其实,他心中早已有数,杀是杀不尽的。杀人过多,既有损自己的形象,又违反了天心民意,兴许会种下更大的祸根。提到武氏时,他也想到了近来频频受宠幸的武才人。自从她提出用铁鞭、铁锤和匕首驯服狮子骢以后,李世民改变了过去的看法,觉得她决非寻常女子,产生了戒备心理。听了李淳风的话,虽然放弃了处死她的念头,但是行幸从此便结束了。
以色侍奉君王,往往有始无终。武媚也落了个同样的下场,一个跟斗,一下从云端跌进了深渊。希望破灭了,死灰般的孤独感袭上心头,眼里含着沉郁凄楚的神色,脸上蒙上了一层愁云迷雾。她痛苦地歪着头,五脏六腑都似乎掏空了,嘴旁的两道褶纹悸动着,像是两丝酸涩的苦笑。幸灾乐祸的宫人等到了投井下石的机会,唇枪舌剑,冷嘲热讽,像毒蛇一样喷射毒汁,像冤鬼一样纠缠不放,把自己的不幸、辛酸、失意,一股脑儿地往她身上倾泻。
太监们的表现形式和宫女们又有所不同。这些不男不女的废物,都是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对尘世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其残忍和阴鸷,常人简直无法想象。他们拱肩缩背,迈着碎步佝偻而行,声音像乌鸦一样沙哑,好比宫廷里豢养的一群阉狗。不错,从跨进宫门的第一天起,他们就认定皇帝是惟一的主人。在主子面前点头哈腰,奴颜婢膝,唯唯诺诺,惟命是从。谁受宠爱,他们就拜倒在谁的脚下,摇头摆尾,谄媚献殷勤。一旦失宠,其态度立即变了,变化之快超过风起云涌,人脸一取,狗脸一挂,立刻把失宠者当成盘中餐,夜饭菜,恨不得咬断她的喉管,吸干她全身的血液,置之死地而后快。这些“去势”的半阳性人,丧失了生殖机能,是男而非男,精神上受到了无情的摧残,心理上产生了严重的障碍,人性也似乎不存在了,甚至还不如狗,无情无义,翻脸便不认人。武媚当然也逃脱不了他们的恣意践踏和蹂躏。太监们从鼻孔里哼出来的声音,阴冷的目光,狼一般的奸笑,像带刺的针一样扎进她心脏的深处,连肉带血地钩着,扯着,使她痛苦不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她的行动也失去了自由,随时随地都仿佛有人监视。每说一句话,随即便有人如同对证似的复述一遍。送来的饭菜愈来愈少,而且不干不净,中间还夹杂着腐烂和霉变的食物,吃不进口,吞不进喉咙。香涛也调开了,跟大、小杨妃的往来也中断了。
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度日如年,百无聊赖,恐惧、困惑、消沉,好比千百条绳索紧紧地捆住了她。一个人,只要有三寸宽的一条路,也不会想到死,然而她没有路了。几个月来囚犯般的生活,把她打蔫了,脸上透着青灰色,失去了妩媚的笑容,变成了痴呆般的滞钝和忧悒。手足哆嗦着,胸口憋得发慌,欲呕不呕,眼前只是一片荒凉。没有同情,没有安慰,更没有救助,从胀得发麻的耳鸣里,传递着一种嗡嗡然绝望的信息。在空虚与寂寞中,她慢慢养成了默坐冥想的习惯,麻木的心态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从苦楚中她领会到依赖君恩而生活,该是多么的脆弱和危险。从环境的险恶中她进而又悟出那些像狗一样的内侍,以及蚁群似的宫婢,才是后宫的实质性主宰。宫廷的运转,从饮食起居到生杀予夺,都由他们操作,正如俗话所说的,打得人死,救得人活。他们可以置人于死地,也可以暗中加以保护,使你免遭凌辱,摆脱苦难,直至从死亡线上逃脱。
武媚总算看透了他们。这些几乎失掉了人性的“狗”,既自私,又阴险,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然而在有利可图时,那阴沉的面孔瞬间云收雾散,露出一片晴朗的天空,送来光明与温暖。他们的耳朵特别长,嗅觉灵敏,还可以充当耳目。武媚虽然失宠,但照旧享受五品才人的薪俸,同时还储存着受宠期间皇上赏赐的珠宝首饰等珍贵物品。不管三七二十一,她决计不惜血本,全都抛出去,用来收买那些有头面的太监,换取他们的照顾,换取他们的情报。太监偷偷跟她通报了三条消息:一是现在小杨妃在后宫最受宠,皇上想立她当皇后。由于她曾经是齐王元吉的王妃,长孙无忌、房玄龄和魏征等大臣激烈反对,事情还没有公开就被遏止了。二是苦恼中的李世民频频宠幸徐才人,俨然想从此处避风港得到某种慰藉。徐才人升迁婕妤不久,接着又升上了正二品的充容,搬进了内宫。三是太子承乾和魏王泰之间的钩心斗角日益明显。许多朝臣都跟着卷了进去,分裂成了两大阵营。太子不争气,魏王的凌厉气势也引起了众人的反感。要是拖延下去,大有可能酿成一场流血冲突。
朝内的麻纱还在扯来扯去,朝外的事又分散了李世民的注意力。征讨高昌的大军正在向西北进发,必须随时掌握边境的动态,切切不可掉以轻心。
高昌国王麴文泰听到唐朝远征军出发的消息,内心相当惊恐,表面上却装作大不以为然的样子。他嗤嗤鼻子,对其臣僚们说:“长安与我们相距七千里,其中流沙二千里,地上无水草,寒风煞似刀割,热风犹如火燎。唐军怎么可以通过?十年前,孤去过长安,看见秦、陇北部城邑萧条,人烟稀少,一片荒凉景象,根本不能跟隋朝相比。现在唐朝的军马来攻打我们,发兵多则粮草供应不上;三万人以下,我们足可以制服他们。”
“父王,”王子麴智盛面向麴文泰站立起来,“唐朝的江山是打出来的,唐军能征惯战,贞观以来消灭了******,击破了吐谷浑,不可轻敌呦。”
“嗨,他们不会用兵,自讨苦吃,前来送死。我们应当以逸待劳,坐等唐军疲惫。倘若他们陈兵城下,我们坚守拒战,截断他的粮道,不超过二十天,粮绝必然撤退。那时我们就尾随追击,把他们俘虏。所以,用不着忧虑。”
可是,等到唐军进抵沙漠口岸——碛口,麴文泰奇怪得如五雷轰顶,骨软筋酥,灵魂出窍,忙中无计,不知如何是好。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飞,头愈来愈重,栽倒在宝座上,一命呜呼。麴智盛继承了王位。
唐军所向披靡,推进到柳谷(今新疆哈密市东),扎下营寨。探马进帐禀报说:“麴文泰将定期安葬,高昌王族和群臣都聚集在都城。”
“好啊!”众将拍手欢呼,“我军突然发起攻击,可将高昌君臣一网打尽。”
“不能这么做。”侯君集扬起两撮粗短的眉毛,“天子因高昌王怠慢无礼,才命我讨伐。如今若从墓地袭击他们,不是问罪的正义之举。”
“他和西突厥联合,截断了丝绸之路,我国遭受了严重的损失,不单纯是骄矜失礼。”薛万均提醒说。
“自古以来讲究师出有名,我们大可不必乘人丧乱嘛。”
“大总管,戎机瞬息万变,不可错过难得的机会咧!”“没事。你们听我的,今日好好休憩一夜,明早开拔,继续西进。”
侯君集展开魏征西域之行后绘制出来的地理图样,摊开在案面上,跟薛万均等比比划划研讨了许久,选定了行军路线。然后传令三军早睡早起,做好行军和备战的两手准备。次日五鼓天明,大唐远征军张旗擂鼓,大造声势,向高昌都城(新疆吐鲁番市)挺进。进抵田城(吐鲁番县东的田地城),侯君集下书晓谕田城守军。守军不作答复。等到第二天拂晓,一声令下,大举攻城。唐军万箭齐发,很快把守军的抗拒压下去了,中午便攻下了城池,俘虏男女七千多人。侯君集即命中郎将辛獠儿担任前锋,乘夜进发,直逼其都城。高昌军迎战失利,退进城内死守。唐军主力到达城下,就地构筑营垒,围住都城,拉开了攻城的架势。高昌王麴智盛胆战心惊,召集群臣商议退敌之策。众人都忙中无计。他只得修书传递给侯君集,申述道:
“得罪大唐天子的是我的父王,上天给予惩罚,已经死去。我刚刚即位,请尚书垂怜谅宥!”
“嘿嘿,”侯君集冷笑了一声,把书信扔到公案上,“小子真不识时务,天兵前来讨伐,他以为是好玩的,还在啰里巴嗦嚼舌头。”
“大总管,”薛万均急切地说,“还跟他周旋干吗?干脆下令攻城好啦。”
“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万均兄别急,且看我先回书一封再说。”
侯君集在回信中单刀直入地说:“如果你真的悔过,就应该自己捆绑双手,主动到营门来投降。”麴智盛接书在手,被无名的恐惧死死揪住,吓得脸色发黑,三千根发丝根根竖起。然而他又害怕又顽固,仍然不肯出来。侯君集勃然大怒,眼睛瞪得拳头大,喷射出万丈怒火,传下将令,填平护城壕沟,猛烈攻城。
由于李世民采纳了魏征的建言,对高昌战争高度重视,对困难做了充分的估计,早有准备,把山东善于制造攻城器械的人征召从军。副总管确行本曾经担任过将作少匠,懂得器械的制造原理。他在距伊州柳谷百里远的山下,组织工匠制造攻城器械。攻城时,器械大显威力。唐军引撞车毁其城堞,连弩射出的箭和抛车抛出的石头酷如倾盆大雨。城中的臣民都躲在房屋里,不敢出来。侯君集亲自爬到十丈高的攻城器械——巢车——的顶上,俯瞰城内,挥动令旗指示攻击目标。城内出现了行人或者飞石击中了目标,其他巢车上的将士都一一用旗号报告。
高昌与西突厥缔结了盟约,当一国遇到险情时,另一国有援救的义务。沙钵罗叶护可汗派遣一位叶护(亲王)进驻可汗浮图城(新疆奇合县),遥作声援。可是,唐军兵临高昌城下,叶护可汗吓得如惊弓之鸟,西逃一千余里。驻防浮图城的将士失去了主张,随即举城投降。麴智盛内焦外困,得不到任何援助,独木难支,处境十分狼狈,深感绝望。他仰天长叹,声泪俱下,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开门出城投降了唐军。
侯君集和薛万均都欣喜异常,相互庆贺。然而都没有坐下来歇息,趁热打铁传下将令,分兵夺取土地,势如破竹,共接收三郡、五县、二十二城,得八千零四十六户,三万七千七百三十八人,占地东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
唐军所向无敌,连战皆捷,仗打得漂亮,打出了威风,打出了气势。在战争爆发以前,高昌就广泛流传开了一首民谣。班师途中,三军将士也跟着唱了起来:
高昌兵如霜雪,唐家兵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几何自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