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罗一去不回头。不是不从林子中回头,他很快就返回了;而是他在已经选择的人生道路上再不回头了。从林中,从瓦尔登湖边回来的人,已经不能再像过去一样地做个好孩子了,而且他也从不打算去做。他因不纳税而遭捕,还在里面写了《论公民的不服从》,准备在放他的那一刻宣读,对抗他认为的坏政府。人的自由,包括对坏政府的不服从,在他看来是一个人的基本尊严。这儿值得注意的两个字有“公民”,“公民”长期以来被赋予了一种奇怪的逻辑,这就是“服从”,而且是无条件的“服从”。这真是荒唐到了极点。公民的真正权利是什么,包括哪一些,从梭罗的这篇文章可以了解。此文应该成为当代公民的必修读物。他的这篇文章现在已成经典。
其实一篇《论公民的不服从》,即可概括梭罗的全部精神。不服从,就是不服从,不服从既成的一切陈规旧习与偏见。人生需要许许多多的探索和实验,勇于投身进去的,就一定是真正的人,大写的人,堂堂正正的人。
梭罗去瓦尔登一场,其实不过是一次行动的宣言,这宣言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写在大地上,写在了瓦尔登湖上。
人们都愿意用诗人式的偏激来原谅梭罗式的言行,这其实是一种对探索者的侮辱。原谅者摆出一副宽容的样子,却不知道自己的平庸与恶劣。请听听梭罗在文章中是怎样说的吧:
“现实地以一个公民的身份来说,我不像那些自称是无政府主义的人,我要求的不是立即取消政府,而是立即要有一个好一些的政府。”“我认为,我们必须首先做人,其后才是臣民。”“我有权承担的唯一任务,是不论何时都从事我认为是正义的事业。”
说得多么好,我们是不是自问过:我们曾经要求过这样的权利吗?这种要求现在看是那么合情合理。
我来到了瓦尔登湖。我不想夸张,而是实实在在地说,我极少看到过这么美丽的湖。它看上去既不过大又不过小,而是正好。在视野里,它正好。碧绿碧绿,无一丝污染,四周都是高山,山上被绿色全部覆盖。关于湖的大小、形状,以及它的水产和春夏秋冬四时的不同景致,它的一些基本情况,尽可以去看著名的《瓦尔登湖》,它把一切都记述得详而又详。
湖的南面就是那片有名的林子了,梭罗就在那里亲自动手盖了一幢小木屋。这座小屋吸引了多少人的注意,引出多少意趣,已经是人人皆知了。它必有其特别之处,这是肯定无疑的。当年梭罗费尽心思搭起的屋子早已坍塌,而且我还怀疑是被好事之人给拆毁了的。中国外国在这点上差不多,那就是都太愿意破坏了,而不太愿意建设。不过这个世界上的多情者,懂得事物价值者,也大有人在。所以后来林子里又建起了一幢小木屋,并且与当年的一丝不差。不仅如此,而且里面的陈设也一一依照原样。
现在与过去的不同处,除了人去屋空之外,再就是小屋前面添了一尊梭罗的雕像。他在那儿伸着手,好像在继续向人们诉说倔犟的理由,不服从的理由。棕黑色的木屋和雕像,简朴得就像梭罗自己。从小窗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屋内的摆设:一床,一椅,一桌。这些都在他的书中写得明白。
这屋子太小了,屋里的设备也过于简单了。这是因为一切都服从了主人回归自然、一切从简的理念。他反复阐述道:一个人的生活其实所需甚少,而按照所需来向这个世界索取,不仅对我们置身的大自然有好处,而且对我们的心灵有最大的好处。一切的症结都出在人类自身的愚蠢和贪婪上。人的一切最美好的创造,无不来自简单和淳朴。
他的理念是美的,因为饱受现代病摧残的当代人,越来越明白过分地消耗资源所造成的不可挽回的恶果,明白我们自身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重要性。
因此我得说,我在瓦尔登湖畔看到的小木屋,是人世间最美的建筑之一。它非常真实,就像梭罗那么真实。而我们知道,时下的世界上,有诸多东西都是谎言堆积起来的。
作为一个作家和诗人,梭罗并没有留下很多的创作;但是他却可以比那些写下了“皇皇巨著”的人更能够不朽。因为他整个的人都是一部作品,这才显其大,这才是不朽的根源。
一个用行动在大地上写诗的人,我们要评价他,也就必得展读大地。
他是一个如此放松的人,亲近自然,与周围的一切和善相处。他在当年出门时几乎从不锁门。他发现来光顾这间小屋的人也大致友好,他们既不破坏也不拿走这里的东西。他觉得一切既是大地所赐,那么他也就没有理由将这些东西据为己有。他把木屋向着世界开放。
而今我看到的却是一个锁闭的小屋。他离我们远去了,于是后人就把他的小屋禁锢起来。感悟梭罗类似于中国古代的隐士,一个人住在偏僻的瓦尔登湖旁,兴致勃勃地观赏瓦尔登湖的湖光山色,与农民或者猎人们交谈,偶尔也会有些朋友来拜访。在湖边,物质生活自然非常俭朴,而实际上他也并不需要太多东西,他喜欢简单的生活。因为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和一颗宁静、欣喜的心,所以他在那里住得很开心。
千年冢陷骨闻香
胡不归
秋天的阳光格外透明,照在碎石和断砖之上,显得有些凄凉,恰在这样的一个午后,我走到了曹植墓前。事先毫不知晓,真是不期而至。
这里是山东省东阿县单庄乡鱼山西麓,举目眺望,南有黄河飘摇东去,近处黄沙碎石,衰草寥寥,村落稀疏,一片荒凉。
所以我有点吃惊!吃惊当然还源于我的无知。一年前我曾出差到河南省淮阳县,听当地人讲,城南三里处有曹植墓,因为来去匆匆,不曾前往拜谒,但心里已有了定论:曹植墓就该是在淮阳,因为淮阳古代为“陈”,曹植最后的封爵乃“陈王”,就死在那里,死后还被追谥为“陈思王”。
鱼山实在难让人觉得它是座山,海拔只有八十多米,充其量算是个“丘”。之所以叫鱼山,据说是因为其形似甲鱼,又比常见的甲鱼大了不知多少倍。不过,我倒是觉得,黄河自开封以下,所到之处,一马平川,少有高地,鱼山虽不够巍峨,倒也可以登临极目,回望中原,实在是难能可贵,称其为“山”确也无妨。
曹植选择死后静卧鱼山西麓,自有其深意。曹植何许人也!按照钟嵘《诗品》里的说法:“陈思为建安之杰……植诗其源于国风,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古今,卓尔不群。嗟乎!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麟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评价何其高也!
曹植乃建安时期杰出的诗人,曹操的儿子,曹丕的弟弟。据《三国志》记载:曹植自幼聪慧过人,十几岁的时候就能够背诵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尤善属文。因富才学,早年极为曹操钟爱,甚至欲立他为太子,多次随父出征,出入军营。《白马篇》是他这一时期的代表作,不但表达了诗人趁时立功的宏伟理想和抱负,而且开启了乐府诗即事铭志的新路。
曾有人赞叹,天下的文才共有十斗,曹植一人就占了八斗。
才华过人,就容易恃才放旷。不幸的是,曹植不善权术,行为任性,因此逐渐失宠。曹操死后,曹丕即位,曹植厄运相继而至。先后被曹丕数次借故加害,传说曹丕曾限其七步成诗,曹植未走完七步即口占《七步诗》一首:“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借“煮豆燃豆萁”讽其兄过分的威逼。
传说是否属实,如今已无从考证。想那曹操、曹丕也都是一代大家,放下骨肉、手足之情不顾,而大肆疏远、加害,其中必有原因。也许年轻气盛的曹植过于浪漫的性格真的不适于安邦治国,优秀诗人不等于就是优秀的政治家;也许曹丕根本就未曾想过置曹植于死地,只是不想让他干预朝政而已,否则,封建帝王要取一个臣民的性命,哪里需要那么多的“弯弯”。
曹丕死后,他的儿子曹睿继位,对曹植依然不予任用。曹植的任所一迁再迁,离都城许昌越来越远。魏太和三年(229),曹植由河南雍丘(杞县)迁徙东阿为王,食邑三千,历时四年。太和六年(232)二月,也许是出于对病魔缠身的叔叔的同情,曹植被改徙陈四县(河南淮阳)为王。离都城稍稍近了一些。同年十一月曹植病逝于陈。终年41岁,可谓英年早逝!
相传曹植任东阿王期间,曾数次上疏请求任用。想必是随着年龄增长,责任心更加深重,国家尚在动荡不定的关头,曹植深感自己满腹经纶,实在是应当摈弃前嫌,为国效力。无奈处江湖之远,纵有万般报国之心,“弦断有谁听”?曹植的请求一一遭到拒绝。在这种情况下,他唯有整日“汲汲无欢”,于是,“登鱼山,临东阿,喟然有终焉之心,遂营为墓”。在他死后的次年三月,其子曹志遵嘱将其遗骸迁葬鱼山西麓。曹植墓葬坐东向西,诗人生前不能回到帝王身边,报国无门,死后也要遥望魏都城,只是关山重隔,路途遥远,思念自是无期。幸好还有黄河从身边流过,大河汤汤,兴许会带来故国的消息吧。
曹植是建安文学的集大成者,他的诗文对后世影响深远,特别是他的五言诗,开一代先河,为新体裁的奠基。曹植墓在历史上也屡有兴衰。建成几百年后,就因“年代远,兆茔崩沦”,但“茂响英声,远而不绝”——逝者难瞑目,一声叹息而已。
北齐皇建二年(561),曹植的十一世孙曹永洛奏请北齐孝昭高演皇帝恩准,在鱼山修墓建庙,雕镂真容,进行祭祀。隋开皇十三年(593),对墓又加修葺,并立《曹植墓神道碑铭》碑石一通。据《东阿县志·古迹志》载:到了元代,人们把曹植推为东阿城隍,尊为一方神灵。后来认为是讹误,“令宫钦改正”,专门在邑城为其修祠供奉。后来东阿县城变迁,沧海桑田,曹植的祠庙也荒废不可寻。明隆庆年间,县令田乐建祠于墓前山下,有屋三楹,令人遗憾的是由于年久天灾人毁,古代地面建筑至清时早已湮没,就连隋代所立的《曹植墓神道碑铭》也曾落入鱼山脚下的大清河(黄河)中。清代修复曹植墓地面建筑时,从大清河捞出隋碑置于墓前,并建碑亭给予保护。该碑顶呈半圆形,为灰白色岩石质,碑文共931字,字体为篆隶兼用,结构严谨,笔力道劲。文中记叙了曹植的简历、葬地及北齐皇建二年修建、祭祀等内容。无撰书者姓氏,碑上镂像难辨。
听当地人说,50年代,政府对曹植墓进行过清理发掘,墓葬发掘后,甬道、外门道和主墓室由于长期暴露,而自然坍塌。1981年,山东省文物局拨专款翻修了隋碑楼。碑楼左前方,从券拱式的墓门内往下看,有一深不见底的水井,这里其实是坍塌的墓室,才华高旷、为“建安七子”之一的曹子建的棺椁就在此中。
墓前仍有两方石刻,其一是明传碑,字迹剥蚀严重,隐约可辨碑冠“魏陈思王传碑”六个小篆体大字标题。另一方是大明弘治八年山东按察司洽阳九皋子用章草狂书的一首七律诗,不妨借来此处,结束此文,兼表景仰之意——人才三国数谁良,子建于曹独有光。七步诗成名盖世,千年冢陷骨闻香。鱼山西麓斜阳老,胶水东阿衰草荒。今日我来寻掩处,精灵安妥花彷徨。感悟你“才高八斗”。谢灵运本来也是个出名的恃才傲物之人,他能这样称赞你,可见你的才华确实非同一般。
《七步诗》可见一斑,《洛神赋》蔚为大观。你“饮酒不节”。李白本来也是个善酒之人,他能这样称赞你,可见你的善酒确实非同一般。也许年轻气盛的你过于浪漫的性格真的不适于安邦治国,但我庆幸你没有成为一位政治家,千年后仍可在你身上读到那粲溢古今,卓尔不群的词采华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