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杀器出,风若哭!
刹那间,天地都似因这一射而暗沉。苍穹如铁,幽深广罩,广罩的苍青色天空下,掠过一片青黑色的箭雨狂云。
哧。那么多箭,射中人身也不过一声,就像死亡,也不过如风中树枝,断裂只在一霎。
七支箭,有四箭毫无作用,因为三箭便穿裂了所有人体,每支箭都至少射穿了三个人,犹自去势未绝,携着穿过人体带出的血肉,狠狠射上特制的墙,留下殷红的一个深洞。不过睁眼闭眼,地上便只剩一堆破碎。
这是一场一个人对一群人的屠杀,更在将来成为南齐历史上最为神秘的传说之一。这个传说是太史阑光艳一生的起步,更是她流传于世的诸多传奇的开端,很多很多年后,人们依然津津乐道地猜测,当时还不会武功的那位传奇女子,是怎样在绝境之中一箭杀七人,并认为这是只有她才能创造的奇迹。
坚硬如太史阑,看了一眼这屠场,也不禁转开目光。
这冷兵器时代的弩箭,射出时的效果和感觉,竟已近似现代的手枪。很难想象竟有人可以研制出这样恐怖的东西。如果箭能使用……太史阑看着满地的断箭,心中忽然掠过一丝惊悚,却不知从何而来。随即,这奇异感受便被剧痛所淹没——紧张一刻过去,她沉重的伤势立即开始喧嚣。
太史阑的头上唰一下冒出冷汗,她是个痛域值很高的人,换句话说,就是轻易感觉不到痛的人,但这也不代表她可以无视这样的伤。
痛到极致其实是一种麻木,但最可怕的是虚弱和昏眩,肉体在受到极度伤害时会自主寻求休眠,然而她知道此刻决不能晕,只得死命咬着牙,捂住手臂,跌跌撞撞离开弩机,用剩下能用的一只手,剥下了死去护卫身上的薄绸斗篷。
艰难地把斗篷披上,简单的动作又让她出了一身大汗,无法系住带子,她把系带勉强绕在了脖子上。
把伤臂藏在斗篷内,她靠着墙,一步步往外挪。滴落的鲜血一路逶迤,和敌人的血溶在一起。全部的精神和意志都用来抵抗排山倒海的剧痛,身体和脸颊摩擦在粗糙的墙壁上,她毫无感觉,只在挣扎的间歇,抬起被冷汗浸湿的苍白的脸,看一眼还未露曙光的天际。今日……谁逼她挣扎如此,他日,她必以百倍报之!
空荡荡的院子躺着破碎的尸体,流着殷红的鲜血,回荡着她沉重的喘息。
将要挪到门口时,外边有喧嚣声传来,邰府的护卫到了,门随即被打开。
打开门的一霎,她挺直了背,刚才因剧痛导致的虚弱和痉挛瞬间消失,她看起来冷淡而威严,竟真的有几分像那些皇家侍卫。
“啊……大人!”黑暗中不辨面目,邰家护卫一眼看见微微垂头的她,不由惊慌地喊。
“快进去!”她指着场内,粗声道,“很厉害的敌人!救了那女人,杀了我同伴!你们给我挡住!我要去寻公公求援!”
邰家护卫一听脸色就白了,有人探头一张,看见里面惨绝人寰景象,顿时也发出一声惨呼,“全死了……全死了……”
“放屁!这位大人还好好的呢!”
太史阑冷汗直冒,却也忍不住冷冷一勾唇角。叫得很对,确实全死了。
“杀了这么多人!快请老爷!”
“里面可能还有敌人,小心!”
邰家护卫们纷纷乱喊,堵在门口,却没人肯走进去一步——这么厉害的敌人,转眼杀了这么多人,皇家侍卫老爷想让他们当挡箭牌,他们才不做傻子!
他们拥挤忙乱,在门口抠青苔看门缝找蚂蚁,就是没人进去,也没人注意到,“侍卫老爷”已经消失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太史阑一旦离开那群护卫的视线,立即又恢复了蜷缩的身形。刚才那阵子的伪装,已耗尽了她的力气。
她穿着一身侍卫装,果然一路上没人再敢盘问。那些侍卫刚跟着太监来传旨,人人跪接圣旨,没人敢看他们的模样,后院又接到前头通知,说侍卫老爷在后头抓逃犯,所有人及时避让,不得侵扰,这给太史阑带来了很大便利。
因为接圣旨,前后所有的院门都开着,太史阑一路过去,眼看只要再过一个跨院,就可以接近正门。
逃出去后,赶紧看伤,可不要留下残疾……太史阑紧了紧披风,想。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忽然心中一跳,随即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
她没回头,全力向前一扑。
呼一声,一道沉重的风声从她头上越过,重重砸入路边草丛,离她的脸只有寸许!身后纵起黑影,仿佛有人当头扑下。
太史阑一个翻身,要翻出对方“狮子搏兔”的攻击范围,翻到一半,压着了断臂,剧痛袭来,她一声冷哼,瞬间身子一软,这一翻便没翻出去,眼看黑影当头罩下,风声虎虎,她心中暗叹一声,闭上了眼。穿越未久身先死?这不科学!
那人身在半空,看清了她的脸,忽然发出一声惊咦,随即拼命一扭身子。
砰!那个人重重砸在她身侧,不知是扭了腰还是硌了屁股,低低惨叫一声。
这声音好熟悉,太史阑霍然扭头,“世涛!”
“姐姐!”那小子比她还兴奋。
这声称呼让太史阑冷静了些,淡淡道:“我不是你姐姐。”
邰世涛不说话了,随即转了话题,拍拍心口,“刚才好险,险些杀了你!”
“你……刚才以为我是侍卫?”
邰世涛点头,一脸劫后余生的幸运。
太史阑注意到身边有个包袱,想必邰世涛刚才用来砸她的就是这个了。这小子,难道准备偷跑出来救她,看见侍卫便忍不住动了手?他不知这是杀头大罪?
“血腥气……”邰世涛忽然抽抽鼻子,一把掀开她的披风,“姐!”
他瞪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心在瞬间抽紧,连呼吸都似窒住。
难以想象这样的伤,她竟然若无其事……
邰世涛眼圈立即就红了,太史阑以为他会哭,正准备摆出面瘫脸教训他,谁知他拖过包袱,扒出一堆伤药和布带,开始教训起她,“大姑娘家的,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你以后还要嫁人不?”
太史阑盯着少年起旋儿的脑袋,有点儿想笑,有点儿心酸,最终不过勾勾唇角,抬手抚了抚他的发。
邰世涛的手停了停,却没有抬头。他动作很快地给她处理伤口,一边絮絮道:“咱只能先止血,再寻好的骨科大夫给正骨,万一留下残疾不是玩的……”
太史阑很诧异他随身带着伤药并且上药动作熟练,邰世涛咧嘴笑了笑,“我们邰家儿郎自小都习武,见得多了。”却没说他为什么自带伤药。
是因为他打算救她,和她一起逃亡,知道逃亡路上艰辛危险,难免受伤,所以才备着?
“东西放下,回去。”她推开他。
邰世涛不答,将她扶起,“一起走!”
不待她拒绝,他快速地道:“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昨天晋国公问我,是否愿意去光武营,我已经答应了。今天不出这事,我也一样要走。”他不看太史阑,垂下头,吸吸鼻子,犹豫了一下才问:“我姐姐……真的死了?”
“嗯。”
他默然良久,才低低应一声,扶住她,“走吧。”
太史阑没再说话。两人依偎着向外走,前方不远,拐过一处照壁就是正门,远远地,可以看见为了迎接天使,正门还大开着,两人都有些兴奋。
“我们可以逃出去了!”邰世涛低声道,加快了脚步。
忽然一点青苔,从照壁上方簌簌落下来。
太史阑抬头一看……一把推开了邰世涛!
“呵呵。”独特的尖细嗓子响在头顶上,一双腿在照壁顶上晃啊晃,“邰宝林,你真让咱家刮目相看呀。”
最后一个字尾音未落,那双薄底子黑靴一踢,明明距离还有一截墙面,不知怎的就踢到了两人身前,邰世涛先一步被太史阑推开,便只剩太史阑面对那突然袭至的脚尖。
砰!太史阑被踢得身子向后一仰,顺着地远远哧出数丈。未愈的伤口,带出一溜鲜红的血线。
她还没停下,那太监已飞身下了照壁墙头,咯咯笑着追了过来,撩起外袍,蹴鞠一般,又是一脚!
哧一声,太史阑又无法抗拒地滑了出去,滑到一半她伸手一抓,身子一倾,栽到路侧花圃湿软的泥土里。
她被扑了一脸泥土,黑色的泥更衬得脸色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滴下来,在脸上冲出灰色的泥沟。
“姐姐!”邰世涛狂喊,扑向那太监,人还没扑到,那太监转身,一脚便点向他胸口。
他这一脚不似对太史阑,猫戏老鼠一般轻松戏弄,却是凶猛凌厉,风声虎虎——看起来很讨厌男人。这一脚如果踢实了,下场怕也和练武场那几位差不多。
“他是容楚的人!”
风声一收,太监的脚停在半空,虚虚点着邰世涛的胸口,整个人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扭过去看太史阑,“嗯?”
太史阑满头虚汗,脸色青白,手插在泥土里,挣扎着道:“容楚选他到光武营!”
她其实并不知道光武营是什么东西,但从方才邰世涛的神情语气中能感觉到,应该是一处很了不得的所在。她记得西局太监在容楚面前的畏惧,此刻只有搬出容楚,或能救邰世涛一命。如果容楚也不管用……那就一起死吧!
那太监的表情果然有所松动,犹豫了一下,阴沉着脸,将腿慢慢收了回来,却忽然阴阴一笑,脚尖一挑,再次挑向太史阑……他竟然是玩上瘾了!
靴尖又至,这回太史阑身后不远,就是池塘!
邰世涛号叫一声,又一头撞了上去,“滚你娘的老阉货……”
太史阑忽然伸手,手里,不知何时抓住了一柄花锄,二话不说,抡起便是一锄头!唰!哧——裤子被扯破的声音听来清晰,太监一腿高抬,僵住了。
锄头直直插在他裤裆,扯破红色裤子,横穿而过,一条红色的绸丝绕在锄头上,在风中摇摆。
太史阑连咳带笑的声音,清晰又刺耳,“哎!忘了!你下面没有了!”
貌似遗憾,实无遗憾。她就没打算击中这老阉货,她就打算恶心他!
“你——”这招比真的砍中还要创伤深重,那太监脸色先红,再青,再转白,五颜六色都转过一圈后,一声咆哮惊天动地,“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公公!”唯一还留在他身侧的侍卫,本来冷笑着看他折磨太史阑,见太监动了真怒,连忙上前附耳劝解,“她是太后指名要的……虽说注定是个死,但到丽京之前,你我也动不得私刑,万一太后……”
太监脸色变了变,嫌恶地瞪了闭目喘息的太史阑一眼,怒气冲冲地一拂袖,“带走!”
一旁早已备好的牛车被赶进了门,仅存的侍卫一手抄起了太史阑,将她往车里一扔。
“姐姐!”邰世涛泪流满面地奔过来,砰一下跳上车,却又被赶来的邰柏兄弟死命扯住拖下去。他疯狂挣扎,胳膊肘啪啪捣在父亲和叔叔的身上,“姐!姐!你们放了她!放了她——”
太史阑忽然睁开眼。隔着牛车的门,她注视着泪流满面的“弟弟”,眼神恒定,随即轻轻竖起一根手指,搁在唇上。
邰世涛忽然安静,定定地望着她。他不要错过此时,她的每一个字,不会忘记此时,她静而冷,却又杀气决然的音调。
“世涛!你我必将再见!再见之时,必永不为人欺辱!”
牛车辘辘远去。
太史阑并没有如狗血剧本一般,扒着车栏木条,泪眼婆娑地凄哀不绝,牛车一动她就翻身躺下休息。跟谁哭别呀?该说的不说也懂,不该说的说了也没用。
邰世涛自然也没有狗血地追上去。他立在原地,看着太史阑满不在乎地躺下,虽心情悲愤,也忍不住咧咧嘴角,露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这么一笑之后,他的心定了定,随即也硬了硬。
定,是因为,他忽然相信,她说的每句话,都会实现。半路认来的姐姐不会死,邰世涛也不会永远保护不了自己所在乎的人,等他们再相见,不会再有人可以如今日这般为所欲为。
硬,是因为,她在的时候,他当她是姐姐,而她,虽然不如原先的姐姐温柔可亲,却更像一个可以为弟弟遮蔽风雨的长姐,无论是墨荷的陷害,还是龙头节夺冠之后他被讥嘲,又或者刚才的生死一线,她在,他就安全无虞。
如今她离开,他觉得自己要长大,必须长大。
夜风凉,心却热,手指掐进掌心,似乎掐着了此刻砰然欲裂的血脉,眼前,一条道路远远铺了开去——黑暗、艰难、充满磨折或有血泪,但那一头,有她。
他忽然转身,拎起自己的包袱,跪下,端端正正给父亲和叔父磕了三个头。
邰柏的愤怒化为惊愕,随即转为悲哀和苍凉。邰林动了动嘴唇,想说话,最终一声叹息。
“儿子……”良久之后,邰柏缓缓道,“家族承续,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需要牺牲很多东西……等你长大后就知道了。”
“我知道。”邰世涛仰起头,“需要牺牲自我、信义、私德和良心。”
邰氏兄弟的脸皮微微抽搐,想发怒,然而看着少年熠熠的眼,怒斥硬堵在了咽喉。
“你是要抛弃家族了吗?”邰柏硬硬地问。
“不。”邰世涛站起身,将包袱甩上肩,回眸一笑,“做好一件事,你们有你们的方式,我有我的方式。而我会向你们证明——我,才是对的。”
他大步离开,没有回头。
邰林要追,邰柏拦住了他。
“不必了,留不住的。”他缓缓转身,发出模糊的叹息,“我邰家最优秀的儿郎啊……是我错过了他。”
深邃的大宅门洞,渐渐吞没了微微苍老的背影。而晨曦升起的那条路上,少年的背影,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