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定风华IV此心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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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容楚之怒

这声呼唤一出,众人都静了静,要说当下风云人物,非太史阑莫属,虽然她才来了短短几天,但她一举掀动光武营多年不变铁规,毁了豪门把持一切的固定格局,还让郑四少生生吃哑巴亏,如今隐然已经是寒门学生心中的领袖。

品流子弟那边也目光灼灼,眼色打得满天飞。

太史阑平静地走上前去,面前一字排开二五营教官,除了已经走掉的指挥教官,其余箭术、枪法、内修、军阵、搏击、政论、理学、文赋、治事等诸助教都在。

太史阑直接从文助教们前面走过,她没兴趣。

文助教对她也没兴趣,一看就不是能静下心读书的主儿。

箭术助教最先走上来,他觉得这女子身板笔直,眼神犀利,应该适合练箭。

谁知他满怀希望上前来,一捏太史阑臂上肌骨,便怔了怔,随即叹了口气,摇头走开去。

在场的人都怔了怔,没想到第一个就没选中,寒门学生们还沉得住气,品流子弟们眼神欢喜,忍耐着没讥嘲。

随即内修助教上前,所谓内修,便是学习内功,年轻学生热血,向往真刀真枪的拼杀,对需要长时间打坐,短期内无法奏功的内气功没什么兴趣,太史阑却知道内功若能有成,远超外功,眼神也带了几分希冀。

谁知内修助教把了把她的脉,也叹口气,走开。

接着又走上几位助教,都是武技类,都摇头走开。

场上开始窃窃私语,寒门子弟面露失望之色,品流子弟们大声讥笑,“武技难学,内功也不能学,哈,还真是人才!”

“胡扯。”熊小佳立即反唇相讥,“还有很多课目没选,天下可学何其多,你们得意什么?”

枪法助教走上来,呵呵笑道:“不适合练箭术?想必枪法一定是适合的。”

众人皱眉,都知道枪法这一系的助教,是诸位助教中实力倒数,不过此时也不敢挑剔,有总比没有好,都希冀地看着他。

枪法助教说完轻轻拍了拍太史阑肩膀,一拍之下,忽然皱了皱眉,这才仔细地看了看太史阑。

四面屏息,气息凝重,众人盯着枪法助教,看他神情变幻,最终苦笑。

“抱歉……”他道,欲言又止。

众人哄然。品流子弟心怀大畅,大声哄笑,“好大威风太史阑。原来箭不能射,枪不能学,文不成,武不就,狗屎做鞭!”

“狗屎做鞭,此话怎讲?”有人故意问。

“文(闻)不能文(闻),武(舞)不能武(舞)嘛!”

一阵装模作样的大笑,寒门子弟怒目而视。

“都嚷嚷什么?轻狂小人!”花寻欢忽然大步走了上来。

众人笑声一停,寒门子弟想起花教官向来支持穷苦学生,对太史阑颇有好感,这次想必会开方便之门,都松了一口气,品流子弟们则都用不善的目光盯着她,却也不敢公然抗争,只有几个人低声咕哝,“身为教官,徇私舞弊!”

花寻欢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一拉太史阑,道:“我就不信……”

她忽然也一顿,随即脸色慢慢变了。

众人脸色也变了。

这也不行?

“原来这样,可惜了的……”好半晌,花寻欢才古怪地喃喃道,随即吸一口气,忽然大声道,“我倒想徇私舞弊一回,管你太史阑适合不适合,都要收你这个学生,可是现在,”她放开手,“我不能!”

沉默,品流子弟们乐不可支,放声大笑。

“为什么。”出声的不是太史阑,而是一直默不作声,不爱说话的苏亚。

这姑娘眼神愤激,似有阴火跳动。

花寻欢明朗的脸上也似有了一分苦涩,看看四周沉默的助教,道:“你们都不愿讲,那就我来。太史阑,你其实是个好苗子,天生好筋骨,无论内修外技,只要好好磨练,哪怕筋骨已经长成,也不是不能学武技,可是……”她叹息一声,“这一身的好筋骨,却已经被你自己给毁了!”

她语出惊人,众人诧然,太史阑却抿抿唇,她知道原因了。

“你似乎出生在没有武学的环境里。”花寻欢道,“但你自己似乎对此很有兴趣,多年打磨,练功不辍,是吗?”

“嗯。”

“可是你的环境太差了,没有人指点,你根本无法走上真正的武技之路。”花寻欢摇头,“如果一般人仅仅是这样也罢了,自己学武无人指点的也多,最起码也能强身健体,很多人还能打熬出好筋骨,将来学武事半功倍。可是你,你……你太疯狂,太坚毅。常人有畏难情绪,这会使他们遇见极限时,自动自我保护退却。你却根本不顾自己的体质体能限制,一味求成,疯狂练习,在筋骨经脉未定型时操劳过度,最终伤了筋骨。”她惋惜地长叹,“你的身体看似敏捷,武技超乎寻常人,但一辈子也只能到此为止。如果再学任何内外武技,只要学得稍微精进,都有可能引起你的骨骼体质病变,最终伤你性命或致你瘫痪。”

花寻欢叹息,眼神里闪动的却是佩服——这才是真正的狂人,超越极限,不惧摧毁。

“我可以收你做学生,教你武艺,可是以你的性子,必然不肯随意学习,一旦拼命练武,难免伤及根本。”花寻欢大步走开,“不给你面子和伤你性命相比,我选前者。”

余音袅袅,场中一半人死寂,另一半在死寂后爆出哄堂大笑。

“原来真是个绣花枕头!”

“还是去老老实实地学政论吧,不过,你认字吗?”

“大爷府里有金品玉参,固本培元的圣品,过来给大爷磕个头,大爷就赏你,看能不能救救你这废物,学个一招半式。”

“安少爷真是菩萨心肠,说来也是,咱二五营学生将来不上战场,也要对敌东堂,这么个人才,万一三招两式被打死了,倒也可惜。”

“是啊,到时你叫这些穷酸怎么办呢?还有谁帮他们抢教官呢?”

“哈哈!”

……

哄笑声里,郑家那些主事人,也轻轻松了一口长气。

无论如何,他们不愿看见一个资质优秀的寒门领袖,出现在二五营。

李扶舟微笑如常,只看着太史阑,似乎想知道她会是什么反应。

容楚微微阖着双眼,唇角一抹笑意微冷,他当然看出来太史阑的体质已经给她自己毁了,不过他却不以为然,天下之大,奇人多矣,不能学武,就一定没有出路?

眼神扫过那些狂笑的品流子弟,他的笑容更冷了几分。

营副将他的眼神看在眼底,着急地连连打眼色示意品流子弟不要落井下石,可惜那些人此刻心花怒放,哪里看得见。

容楚微微坐直身体,看着依旧岿然不动的太史阑……这朵带刺的玫瑰,终遇冰雪,是就此蔫败,还是愤怒地展露出她的尖刺,逢人就蜇?

他想看她生气……嗯,很想。

太史阑好像没听见哄笑声,人间浮夸,世上纨绔,对于一个三岁就杀过人的人来说,从来就不值一顾。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助教队伍里最后一位,那有点儿眼熟,头发乱糟糟,面容枯槁的老头子,道:“这还有一位助教。”

众人一愣,这才发现吊在队伍末尾,神情畏缩的那老头。其实也不怪他们忽略,只是这老家伙太没有存在感了,如果太史阑不说,大家都忘记他也是助教。

此时目光齐刷刷投过去,充满戏谑,随即,又一阵大笑爆发。

“还忘了这位!”

“咱们的曹夫子!曹大家!”

“这位从有咱二五营以来,不是自称非绝世奇人不收,至今还没碰着奇人,营内唯一光蛋助教吗?”

“瞧这女人,急得连曹夫子也要了,这也要人家曹夫子看上你呀。”

人群哄笑不绝,连带那位曹夫子都嘲讽上了,那曹夫子也毫无助教的威慑力,讨好地四面赔笑,神情猥琐。

一些品流子弟因此说得越发肆意,东拉西扯。

“我说,到底练什么练那么勤都伤了根本呀?”一个黄衫少年摇头晃脑地道,“莫不是玉腿神功?难怪先前要楚先生勤练身体好配上她,原来是个淫娃!”

这话一出,四面一静。

二五营高层齐齐头皮一炸。

院正心惊胆战地偷偷一瞄容楚。

正在饮茶的容楚,手微微一顿,随即,笑了。

随即,他手一抬。

青光一闪,破空而出,四面空气瞬间如纸裂浪扯,嘶嘶有声,青光过处,人发竖起。

啪!

一声脆响如瓜裂,携万千鲜红迸射,湛蓝天空如深海,瞬间生出万丈红珊瑚。

鲜血热辣辣地浇在周围品流子弟的华衫上,嘴里、头发上、粘腻腥臭气息缓缓洇开,那些一张一合嘲笑人的嘴,还没来得及闭上。

震惊如冰雪,冻住了所有人。

见过杀人的,没见过这样动辄杀人的!

一言不逊,血溅三尺!

好半晌后,人们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溅了一嘴鲜血的子弟们,伏地大呕,吐得个天昏地暗,更有很多人,当场昏了过去。

热热的腥气,蒸腾起来。

一庭惨白里,容楚的语声,悠然随意地响起。

“既然提醒我需要勤练身体,正好拿这位的脑袋练个准头。”

众人伫立如石雕,容楚的眼睛只看着太史阑。

她依旧立得笔直,脸色虽然稍稍白了些,却丝毫没有惊慌之态,这让他满意地眯了眯眼睛,随即又不满意地皱了眉。

因为他发现,不知何时景泰蓝已经钻入人群到了她身边,此刻眼前杀人一幕,太史阑竟然没有遮他的眼睛。

他听见两人低低对话。

“我怕……”景泰蓝小脸煞白,往太史阑怀里钻。

“怕得对。”太史阑道,“人对生命要有畏惧之心。不过,你看着。”

“不要……”景泰蓝拼命摇头。

太史阑没有去扳景泰蓝的脸,也没有动,只道:“你看清楚,人是这么死的。就这么一下,什么都没了,不能再动,不能再讲话,不能再见他的亲人。之后,虽然会有很多人笑,但也会有很多人哭,他的亲人,子女,朋友。这些人和事,要花费很多年才能得到,失去却可以很快,一句话,一个命令,一抬手,一瞬间。”

“不杀人……不杀人……”景泰蓝双手揉眼睛。

“不。”太史阑道,“有些人不杀比杀好,有些人杀比不杀好。你记住,若杀一个人,笑的人比哭的人多,那就当杀。”

“不懂……”景泰蓝困惑地转头看那尸体,“他……笑得人多?”

“这是个特例。”太史阑淡淡道,“某些人草菅人命,你不要学他。”

容楚听到这里,眨了眨眼,他觉得他该生气的,某个女人实在不知好歹得很。可不知怎的,看惜字如金的她,那样絮絮对景泰蓝临场教学,用她的独有理解,将那些夫子们说一万遍景泰蓝都不会听进去的话,灌输进他的小脑袋。他便觉得,真的很有意思。

她是冰山,日光之下的冰山,每个角度都折射万千光华,风姿独艳,灿若琉璃。

也许景泰蓝暂时交付她,真的不是一个错误……

容楚忽然出手杀人,场中学生都被震住,院正大人青着脸色,急急召唤着将尸首抬下去,并通知苦主。众人原以为要有一番发作,不想院正和营副,从头到尾都没对容楚有一点眼色,一些惯会看风色的学生,渐渐若有所悟,讥嘲的笑声终于消失不见。

人群终于安静下来,太史阑重提话题,“曹助教,你还没来测验。”

“你?”出乎众人意料,曹助教没有因为容楚给太史阑助阵就改变态度,随意地摇摇头,“你学不来的。”

“为什么?”太史阑问得平心静气。

“我这一门,是不入二五营课目的一门,因为它直属于丽京光武总营。”曹夫子挺起胸膛,语气自豪,瞬间由畏缩老头转为光芒万丈的导师。

众人一呆,只知道老曹始终找不到弟子,却没想到,这门科目还有这么光辉的来历。

“这门科目,即使在光武总营,学的人也不超过三个。”老头伸出三根脏兮兮的指头,“按照规定,每个地方光武总营都会设立这一科,但和二五营一样,也许多年都招收不到弟子,但即使如此,这一科也必须设立。”

他心中默默补充一句——不如此,不这样大海捞针的等,便永远没有可能超越东堂天机府。

随即又默默叹口气,等了这么多年,始终等不到一个人。也是,这样的人,天下本就寥寥无几,东堂正是早早知道了这类人的存在,又得了秘法,将之聚集在一起,早早调教,才能在每次和南齐的争斗中占尽上风。南齐起步本就晚,一时半刻,哪里寻这样的人去?可恨他们这些肩负秘密任务的人,完不成任务,便永远回不了丽京,做不成自己想做的事,终其一生,被一个等待困死……可悲哪……

老曹在心底老泪纵横,第一万次呐喊,如果此刻有人来解救他,他愿意供他长生牌位,世世代代上香!

众人听见这句,都“哦”了一声,这才明白,为什么这老头在这吃了那么多年白饭,还没被赶走,原来人家吃的是国家公粮,享受特殊津贴。

“这门科,叫天授。”曹夫子闭目,摇头,神色沉痛,“这世上有一种人,天赋异能,超越人上,而天授科,就是为了寻觅人间一切异能之士,予以独特法门,化其天授之能为人间至强力量……唉,说了你们也不懂。不说了。”他萧索地长叹一声,忽然道,“不过我还有一门绝学,你有兴趣学么……”

他话音未落,场中哄笑又起,这回连寒门学生都笑了。

“我的天呀。”熊小佳抹着眼睛,夸张地嚷,“夫子您不会又想显摆您那‘摄魄’之眼吧?您饶了太史阑吧,三年前学了您那绝学的,现在还半瞎呢!”

“别听他胡扯。”有人扯住太史阑袖子,“你看这老头眼屎疤瘌的,还敢夸说擅长倾国倾城的‘摄魄’之眼,说什么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心,三顾倾天下……他娘的,跟坊间三流文人粗制滥造的话本子似的……”

太史阑瞅瞅曹夫子,满是血丝眼角不住神经质抖动的浑浊老眼,摄魄?

真是曹夫子一摄魄,猪都笑了。

“那半瞎可不是我的事。”曹夫子砸巴着嘴,“她心志不坚定,学不得这个。学这手,必须眼神天生媚色,却又目光坚定,心志坚毅,对视永不退让者……我看太史阑你几个要求倒也合适,只是媚色……。

容楚忽然笑了。

嗯,坚冷如石如冰的太史阑,学会了摄魄之眼,然后,笔直而立,形态如枪,出语如刀时,款款来个眼波……

真是充满违和感,让人想笑啊……

笑完之后他又托起下巴——嗯,或许,这般矛盾之美,也是另一种风情呢……

太史阑不待曹夫子话说完,断然道:“不学。”

曹夫子不出意外地呵呵一笑,手一摊,“那好,我也可以确定,你我无师徒之缘。”

老头子转身就走,脚步踢踏踢踏,背影微微寂寞。

“等下。”太史阑忽然道,“你为什么不试一试?”

曹夫子转过身,眼神里第一次有了希冀之色,仔细看她一眼,一指自己的胸口,“我有什么毛病?”

“疯病!”有人高声笑。

“不知道。”太史阑摇头。

“那边有多少只蚂蚁?”老头一指广场对面一堵破墙。

“不知道。”

“你穿过这堵墙。”老头一指身后一面墙。

“不能。”

老头叹了口气,摇头咕哝,“我就知道……”随手从怀里取出一个怀表看时间,忽然道:“让我这南洋钟停止走动。”

“做不到。”

“早知道你做不到。”老头翻翻白眼,转身就走,“白瞎我老人家时辰!”

太史阑忽然上前一步,一拽他袖子。

啪嗒。老头还没放稳的珍贵稀罕怀表,被她一扯落地,摔成三瓣。

“我的表!”曹夫子一声暴吼,赶紧心疼地捡起表,试图拼凑起来,可表已经摔坏,哪里还能恢复。

“太史阑!”曹夫子暴跳如雷,熊小佳这样身材的汉子冲上来三个才将他拦住,“你干什么!你毁了我的怀表!我去年才买了个表!倾家荡产好容易买来的表!你这废物,这么多人不收你做徒弟,你为什么偏偏砸我的表!”

“呸……”景泰蓝在翻大白眼儿,“稀罕吗,日宸殿垫马桶的玩意……”

“我想做你的徒弟。”太史阑静静答。

“做梦!做梦!”曹老头在熊小佳怀中跳起丈高,拳头险些挥到太史阑脸上,“老子告诉你,老子死也不收你做徒弟!你这辈子做梦!做梦!”

“如果你会收呢?”

“老子要收你做徒弟,就头顶夜壶,只穿裤衩,在全营人面前一步一磕,跪在你门前喊你姑奶奶喊你师父,见一次喊一次!”

“好。”太史阑一点头,“你会来求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