塾师自情妇那里得到一个木瓜,心中高兴,便以木瓜为题,要弟子赖娃作诗一首。
宁戚见齐桓公的戎车来到,不仅不避,反用鞭杆敲打着牛角,放声高歌反词。
宋桓公君臣定下奸计,要擒宁戚,以挫齐威,谁知被宁戚三言两语说动,宋国愿意停战请盟。
管仲喝道:“黑缶,休得无礼!”说毕,把脸转向牧牛人,满脸赔笑道:“下人粗鲁,壮士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牧牛人一脸揶揄道:“相府婢儿也是奶,我安敢和这位军爷一般见识!”说得黑缶满脸通红。
管仲正要说些什么,忽地跳下车来,双手抱拳道:“失礼、失礼。请问壮士高名上姓,何方人士?”
牧牛人答道:“我乃卫国野人也,姓宁,名戚。听说仲父礼贤下士,一路乞讨来投,无由自达,故而替人牧牛,混碗饭吃。”
管仲问曰:“壮士有何见长?”
宁戚道:“宁戚所见芜杂,无有专长,仲父可考矣。”
管仲曰:“鄙人执齐政两载有余,子不赡父,弟盗寡嫂,白昼抢劫,猪肉注水,米里掺沙,凡此种种不良之举,屡有所生,到底为甚?”
宁戚曰:“源于一个穷字。俚语有言:‘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管仲点了点头又道:“富农与树木、树人孰重?”
宁戚曰:“人在万物之中,是最为宝贵的。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一树一获者,谷也;一树十获者,木也;一树百获者,人也。我苟种之,如神用之;举事如神,唯王之门。”
管仲道了一个善字,复又问道:“主公与在下,不幸好色,每次出征,以私车载妻妾伴行,军中颇有怨言,何以处之?”
宁戚道:“食色者,性也。不唯大人爱之,小人亦爱之。大人若能于军中设立女闾①女闾:女妓。数百,怨言自息。”
管仲道:“这些女闾由何而来?”
宁戚道:“有三种途径可得。”
管仲道:“哪三种?”
宁戚道:“战争中被俘虏的女子,一也;罪犯的妻女和家奴,二也;自愿卖身的女子,三也。”
管仲又点了点头:“设女闾固然好,可齐国并不富呀,哪来这一笔开支?”
宁戚道:“开什么支呀?向行乐的将士征以夜合之资,既解决了将士的性事,又有一笔可观的收入。”
管仲连道三声善善善。他又就治国、治军之事,向宁戚一一加以讯问,宁戚所答,皆有见地,堪为治国之良才,不禁仰面长叹道:“黄金入土,不见天日,何能睹其光华?”又对宁戚道:“齐侯大军在 后,不日必至此处,在下书一简信于你,你持之面君,齐侯必委重任于你也。”
说毕,命黑缶展简备墨,写就荐书一封。
宁戚躬身双手接过简书,捧过头顶,侧身踅于道旁,恭送管仲登车。那车渐去渐远,他不由得潸然泪下,仰天大呼:“野菊,野菊!哥哥已经有了出头之日,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
野菊者,乡间一女子也。确切地讲,是宁戚情人。
宁戚家贫,无钱读书。十二岁那年,左邻刘大麻子聘一塾师,教他的儿子赖娃读书。那塾堂与他家仅一墙之隔,宁戚便在墙上打一个洞眼,偷偷跟着读书,三年之后,竟能吟起诗来。
忽一日,塾师的老情人赠了他一只木瓜,爱不释手,并要他的弟子以木瓜为题,写诗一首,时限三日。
刘大麻子虽说不算巨富,田地也有两千多亩,壮马一匹,健骡七头,牛三十余头,羊一百余只,其子,大小也算一个纨绔子弟,懂什么鸟诗。过了三天,不说诗,连顺口溜也没溜出一句。塾师恼了,让 他伸开手掌,狠狠地打了他三戒尺,戒之曰:“明天若是还做不出来,再加三戒尺。”
莫说再增一日,就是再增十日,赖娃也是做不出来,少不得又挨了六戒尺。
不,不只六戒尺,第三天便是十二戒尺,把赖娃的手也给打肿了,连书简都拿不住。
赖娃赖,心肠不赖,家里给他零食,从不独吞,往往拿出来一些分给左邻右舍的小朋友品尝。宁戚第一次吃梨,是赖娃给的,还有那杏、杮子和桃,宁戚没有少吃赖娃的东西。他见赖娃挨打,甚为心疼 ,便将诗做好乘赖娃放学的机会,偷偷塞给赖娃。
赖娃交卷了,塾师也很满意,越读越爱,忍不住高声朗颂起来: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事后仔细一想,凭赖娃那点能耐,他能作出这么好的诗吗?不能,绝对不能!莫不是有人代笔?
谁给他代笔呢?这么大一个村镇,数来数去,识字的不超过二十人,会作诗的更是寥若晨星。
是李青玉吧?李青玉作的诗我拜读过。色调哪有这么明快,感情也没这么真挚热烈。
那么就是王有聪了?王有聪上了十年私塾,经常吟个小诗,拿腔作势,自诩诗圣。可这诗感情真挚,流露自然,无矫饰之态。且又运用叠章叠句,一唱三叹,余音袅袅!
作不来,王有聪再学十年,也作不来这诗。
不是王有聪,那会是谁呢?他想的头疼,也没有把这个人给想出来。
俚语有谚:“要知山中事,需问打柴人。”要想找出代笔人,非找赖娃不可。
他一连逼了赖娃三天,赖娃终于把幕后人供出来了。他有些不信,他不相信,没有进过一天塾堂的毛孩子能作出这么好的诗?于是便把宁戚召到塾堂问道:“这《木瓜》是你作的吗?”
宁戚怯怯地望着塾师,不敢回话。
赖娃在一边说道:“戚娃,你就如实说吧,我都招认了。”
宁戚这才嚅声回道:“是学生作的。”
塾师和颜说道:“既然你会作诗,不妨再作一首。”
宁戚道:“以什么为题?”
塾师略一思索道:“就以‘君子于役’,也就是征人不归为题。”
宁戚道:“先生所说的征人,是指征战的人而言吧?”
塾师轻轻点了点头。
宁戚默想片刻,又朝院中望去,只见夕阳西下,奴仆们赶着羊自牧地归来。鸡鸭也开始归栖了。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随口诵道:
ぞ子于役
——征人不归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
日之夕矣,牛羊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塾师击案说道:“好,吟得好。这才叫诗,它所描绘的,看似一幅田园牧归的寻常小景,而天边落日、地上牛羊鸡豚皆有归栖,唯独征人不归,对此映衬之下,征妇倚门望归,怅然凄切之情异常真切感 人。故虽为寻常小景,匹夫口声,却唤得有情人之共鸣。好诗,好诗也,竖子可教!”
说到竖子可教四字,当即缄口,向宁戚问道:“你师自何人?”
宁戚怯声回道:“出自您老人家。”
塾师一脸惊愕地点着自己的鼻尖道:“出自于我?”
宁戚郑重地点了点头。
塾师伸手向宁戚额头摸去:“你没发烧。你既然没有发烧,咋尽说胡话呢?”
宁戚走到塾师身后,三下五去二便将一块砖抽了下来。塾师恍然大悟,一脸惊喜道:“竖子有心,有心矣!竖子可教,可教矣!”用手摩挲着宁戚头顶,一脸慈祥地问道:“你想跟我读书么?”他怕宁 戚不懂,又补充了一句:“就坐在这塾堂里读。”
宁戚轻叹一声道:“想,想得发疯。就是交不起束脩①束脩:脩,干肉。十条干肉为束脩。泛指送教师的酬金。。”
塾师道:“你尽管来学,我不要你的束脩。”
宁戚期期艾艾道:“您这一头好说,赖娃他爹那一头不知会不会答应?”
赖娃独自读书,甚感孤独,不时向他爹叮咛,想找一个人陪读,他爹不愿意给陪读人出钱,这事搁置下来。如今见宁戚想来读书,先生又愿意教,当即说道:“我爹的事,包在我身上。”
几经磋商,宁戚以负责为刘大麻子清扫院子的代价,进了刘大麻子家的塾堂。这一读便是三年,学问大进。那诗作得愈发好了,还有一些诗作,传到卫都朝歌。俟刘大麻子辞掉塾师的时候,他已经成了 一个彪形大汉。某一日,他去猴山踏青,与野菊相遇。
野菊长他两岁,就住在镇子的西头,十四五岁时已出落得如花似玉,只因父死无钱殡葬,嫁给了镇东郑大屠户的傻儿子俊卿。那俊卿又长野菊两岁,十七八岁了还不知事。野菊也不想和他在一起,故而 嫁过来四五年了,还是一个处女之身。
野菊有她心中的王子,这个王子便是宁戚,虽说同住一镇,苦于无有机会相见。猴山之游给了她一个机会,她便将侍女支开,将宁戚邀到一个山洞里,成就了好事。
两个都是年轻人,好像干柴遇烈火,烧起来没完没了,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终于有一天当他们幽会的时候,被人撞见,密告了郑大屠户。按照当地习俗,男女有奸,装进麻袋 里乱棒打死。野菊劝宁戚出逃,宁戚不干,说要逃咱俩一块逃。
野菊苦笑一声道:“我逃得了吗?我这肚中的孩子,怕是该有十个月了吧,说不定这一两天就要生的。”
宁戚摸着野菊的肚子说道:“你不逃,咱就一块儿死,还有这个未出生的孩子。”
野菊道:“孩子你放心,郑大屠户三代单传,他不会把孩子怎么样的!倒是你逃命要紧。凭你的才华,只要逃到了朝歌,还怕混不上个一官半职,只要有了官职和地位,咱就不用怕郑大屠户了,咱还可 明正言顺地结为夫妻。”
宁戚终于被说服了,他一步一回头地逃离家乡,来到朝歌,噩耗接踵而来,野菊死了,野菊的孩子还没有生下来便被活活打死了。继之又有传闻,郑大屠户进都来了,他是为宁戚而来,扬言要砍下宁戚 的头做尿罐。宁戚不是打不过他,这事传出去丢人,一走了之。
他先来到宋国。
宋国有一表姐,极怜宁戚,将他收留。谁知表姐夫是个势利眼儿,见宁戚身无分文,冷言恶语,敲碗击钵。宁戚实在住不下去,收拾行囊,准备离去。表姐见他执意要去,一边抹眼泪,一边把些儿破旧 衣服并几个粗黍硬饼塞进宁戚行囊之中。表姐夫自内宫当差回来,知宁戚要走,拉过宁戚行囊道:“表弟要走,我替你收拾行囊。”一边说一边去抖行囊。
表姐实在看不下去,大声斥道:“行囊我已代弟收拾了,休要操心。”一边说一边拽过行囊,还给宁戚。
宁戚背了行囊,凄凄惨惨上了路。出城前行不到十里,有一大河拦路,正要呼船夫渡河,表姐夫率领三个大汉,骑马追了过来:“站住,你给我站住!”
宁戚不得不站了下来。表姐夫并三个大汉滚鞍下马,将宁戚围在垓心。表姐夫率先指责道:“你这贼人,我好酒好食待你,你何故偷我家金斝?”
宁戚辩道:“谁偷了你的金斝?你不要满口喷粪!”
表姐夫抬手给宁戚一个耳光:“你敢骂我,打死你个贼人坯子!”说着又是一拳。
宁戚欲待还手,三个大汉一哄而上,对着他拳打脚踢。有道是“好汉难敌四拳”,眨眼之间,被打得头破血流。
表姐夫怕打出人命来,喝令住手。把宁戚的行囊抢在手中,兜底儿一倾,破衣旧帽,粗黍饼子,并简书散了一地。
宁戚大声问道:“可有你的金斝?”
表姐夫挥拳说道:“你再乱嚷,看我不揍扁你!”说毕,翻身上马,带着三个大汉,绝尘而去。
宁戚遭此污辱毒打,欲哭无泪,擂胸顿足,仰首大叫道:“苍天呀,你既生宁戚,又何故如此相待,我还是死了吧!”言罢,一步步涉向大河之中。
也是他命不该绝,一身负药囊的中年汉子,自东而西走来。见了地上竹简,忙弯腰拾了起来。匆匆一览,开篇写道:“牧民第一,国颂、四维、四顺、七经、六亲五法……”哦,此书乃管仲所著,能读 此书之人,志不会浅矣,我不能见死不救。想到这里,转目向河中看去,水已淹至宁戚胸口。那人顿足扬简大呼道:“涉河之人,听我秦越人一言,再死不迟矣!”
宁戚闻声止步,回首望着岸上:“我死意已决,先生不必劝我。”说罢,又向前涉了两步,水已淹到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