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红顶商人胡雪岩5:隐患埋于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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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胡雪岩事业的贤内助——螺蛳太太(4)

胡雪岩想了一下说:“明天中午我有两个饭局,有一个是要谈公事,不能不到。这倒麻烦了。”

“那么后天呢?”

“后天中午也有应酬,不过可以推掉的。”

“那就后天。”

胡雪岩无奈,只好答说:“后天就后天。”

“后天我弄两个杭州菜给你吃。”罗四姐又说,“现在我代七姑奶奶做主人,请你吃消夜。”

胡雪岩胃口不太好,本不想吃,但想到第二天不能会面,便有些不舍之意,借吃消夜盘桓一会也好,便点点头:“不必费事!”

“现成的东西。”罗四姐说,“到楼下去吃好不好?”

原要在楼上小酌才够味,但那一来比较费事,变成言行不符,只好站起身来,跟着罗四姐下楼。

“你吃什么酒?”

“随便。”胡雪岩说,“我又不会吃酒,完全陪你。”

“谢谢。既然你陪我,就陪我吃我自己泡的药酒。”

“喔,我倒想起来了——”

“慢点!”罗四姐说,“等我把桌子摆好了再说。”

桌子上摆出来四个碟子,火腿、脆鳝、素鸡、糟白鲞是七姑奶奶送的。罗四姐另外捧来一个白瓷坛,倒出来的药酒,颜色不佳,但香味扑鼻,发人酒兴。

“你这酒看样子不坏,有没有方子?”

“有。名叫周公百岁酒。你要,我抄一个给你。”

“有这种方子,越多越好。”胡雪岩说,“我想开一家药店,将来要卖药酒。”

罗四姐不由得诧异,“怎么忽然想起来要开药店?”她问。

“其中有好些缘故。有个缘故是有人要我办各样成药,数量很大,我心里在想,不如自己开一家药店,既方便,又地道。”

“这个人是哪个?要那许多成药,做啥用场?”

原来左宗棠的西征将士,已发现有水土不服的现象,寄信到上海转运局,要采办大批丸散膏丹,因而触发了胡雪岩自己设一座大规模的药铺的构想。目前已请了一道陕甘总督衙门所发、请予免税的公文,派人到生药最大的集散地,直隶安国县采办地道药材去了。

对于这个计划,胡雪岩最感兴趣,认为是救世济民、鼓励士气最切实的一件事,一谈起来,滔滔不绝。罗四姐很用心地倾听着,遇有他说得欠明白之处,会要言不烦地提出疑问。这表示她不但能够领会他的计划,而且也关心他的事业,胡雪岩便越加兴奋了。

一谈谈到三更天,胡雪岩发现左右邻居看她家半夜里灯火辉煌,门前轿班高声谈笑,都好奇地在张望,不免抱愧,也不好意思再作流连。

“好了,后天中午再来。”胡雪岩站起身来说,“再谈下去,邻居要骂人了。”

到得第三天上午,胡雪岩照例先到阜康钱庄办事,有人告诉他说,“维记”来提了九千两银子,开出数目大小不等的十七张庄票。胡雪岩记在心里,并未多问。

由于那天到罗四姐家,自觉太招摇了,这天只带了一个跟班,亦未乘轿,而是坐了一辆“亨斯美”马车,在罗家弄口下车,将马车打发回去,步行赴约。本未过午,罗家客厅里还坐着七八个客户在等候发落。

“胡大先生请座。”罗四姐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说,“我马上就好了。”

“不忙,不忙!你尽管请治公。”

胡雪岩捧着一杯茶,悄悄坐在一边,看罗四姐处事,口讲指画,十分明快,她的客户似乎也服她,说如何便如何,绝无争执,所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都打发走了。

“佩服,佩服。”胡雪岩笑道,“实在能干。”

“能干不能干还不晓得。等我替你买的地皮涨了价,你再恭维我。”

胡雪岩摸不着头脑,“罗四姐,”他问,“你在说啥?”

“等等吃饭的时候再同你讲。你请坐一坐,我要下厨房了。”

厨房里菜都预备得差不多了,炉子上炖着鱼头豆腐,“件儿肉”在蒸笼里,凉菜盐水虾、葱焖鲫鱼和素鸡,是早做好了的,起油锅炸个“响铃儿”,再炒一个荠菜春笋,就可以开饭了。

“没有啥好东西请你。”罗四姐说,“不过我想,你天天鱼翅海参,大概也吃腻了,倒不如清清爽爽几样家常菜,或许反倒可以多吃一碗饭。”

“一点不错。”胡雪岩欣然落座,“本来没有啥胃口,现在倒真有点饿了。”

罗四姐笑笑不做声,只替他斟了一杯药酒,然后布菜,胡雪岩吃得很起劲,罗四姐当然也很高兴。

“你刚才说什么地皮不地皮,我没有听懂。请你再说一遍。”

罗四姐点点头,“你给我的折子,我昨天去提了九千两银子。”她问,“你晓得不晓得?”

“他们告诉我了。”

“从前年英租界改路名的辰光,我就看出来了,外国人办事按部就班,有把握的,马路修到哪里,地价涨到哪里,可惜我没有闲钱来买地皮。前两个月还有人来兜我,说山东路——”

“慢点!”胡雪岩问道,“山东路在啥地方?”

“就是庙街。”

原来英租界新造的马路,最初方便他们自己,起的是英文名字,例如领事馆集中之处,名为ConsulateRoad,江海关所在地名为CustomsRoad。上海在战国时,原为楚国春申君黄歇的封邑,当时为了松江水患,要导流入海,春申君开了一条浦江,用他的姓,称为黄浦江,或称黄歇浦,此外春申浦、春申江、申江,种种上海的别称,都由此而来。后人为了崇功报德,曾建了一座春申侯祠,又称春申君庙,但年深月久,遗址无处可寻。

相传建于明朝,地在三茅阁桥,供奉“三茅真君”的延真观,原来就是春申君庙,英国人便将开在那里的一条马路,称为TempleStreet,译成中文便是“庙街”。

英租界的地名很乱,二部局早就想把它统一起来,将界内的马路,分为两类,横的一类从东到西,用中国主要的城市命名,纵的自南至北,以中国的省份命名,因此领事馆路改名北京路,而第二个大城市是南京,便将外滩公园向西延伸的马路,改名南京路。

庙街是南北向,改名山东路。那是前两年的事,胡雪岩未尝留意于此,所以罗四姐提起这个新地名,他茫然莫辨。

庙街他是知道的,“呃,”他问,“有人兜你买庙街的地皮?”

“庙街现在是往南在造马路,那里的地皮,一定会涨价,所以我提了九千两银子出来,买了二十多亩地皮,已经成交了。”

胡雪岩大为诧异,求田问舍,往往经年累月,不能定局,她居然一天工夫就定局了,莫非受人哄骗不成?

罗四姐看他的脸色,猜到他的心理,“你不相信?”她问。

“不是我不相信,只觉得太快了。”胡雪岩问,“你问的地皮,有没有啥凭证?”

“怎么没有,我有‘道契’,还有‘权柄单’。”

胡雪岩更为惊异,“你连‘小过户’都弄好了?”他说,“你的本事真大。”

“你不相信,我拿东西给你看。”

于是罗四姐去取了三张“道契”来。原来鸦片战争失败,道光二十二年订立《南京条约》,开五口通商,洋人纷纷东来,但定居却成了疑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国的土地是不能卖给洋人的,这就不能不想个变通办法了。

于是道光二十五年由英国领事跟上海道订立了一份《地皮章程》,规定了一种“永租”的办法。洋人跟土地业主接头,年纳租金若干,租得地皮,起造房屋,另外付给业主约相当于年租十倍的金额,称为“押手”,实际上就是地价。

租约成立后须通知邻近的地主,由地保带领,会同上海道及领事馆所派人员,会同丈量,确定四至界限,在契纸上附图写明白,由领事转送上海道查核。如果查明无误,即由上海道在“出租地契”加盖印信,交承租人收执,这就是所谓“道契”。

这种“道契”,产权清楚,责任确实,倘有纠葛,是非分明,比中国旧式的地契,含糊不清,一生纠葛,涉讼经年,真是“有钱不置懊恼产”,悔不当初。因此就有人想出一个办法,请洋人出面代领道契,这原是假买假卖的花样,所以在谈妥条件,付给酬劳以后,洋人要签发一张代管产业,业主随时可以自由处置凭证,名为“权柄单”。而这种做法,称之为“挂号”,上海专有这种“挂号洋商”。地皮买卖双方订约成交之前,到“挂号洋商”那里,付费改签一张“权柄单”,原道契不必更易,照样移转给买方,一样有效。这就叫“小过户”。

罗四姐这三张道契,当然附有三张“权柄单”,是用英文所写,胡雪岩多年跟洋人打交道,略识英文,一看洋人所签的“抬头”是自己的英文名字,方始恍然,怪不得罗四姐有“我替你买的地皮”的话。

“不要,不要!地皮是你的。”胡雪岩将道契与权柄单拿到手中,“我叫人再办一次‘小过户’,过到你的名下。”

“你也不必去过户,过来过去,白白挑洋人赚手续费。不过,你把三张权柄单去拿给七姐夫看看,倒是对的。他懂洋文、洋场又熟悉,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趁早好同洋人去办交涉。”

“我晓得了。”胡雪岩问道,“罗四姐,我真有点想不通,你哪里学来的本事,会买地皮,而且一天工夫把手续都办好了。说真的,叫专门搞这一行的人去办,也未见得有你这么快。”

“没有的话。洋人做事情最爽快,你们双方谈好了,到他那里去挂个号,签个字就有多少银子进账,他为啥要推三阻四?不过搞这一行的人,一定要拖两天,为啥呢?为的是显得他的脚步钱赚得辛苦。像我——”

罗四姐拿她自己的经验为证。谈妥了山东路的那块地皮,找个专门替人办“小过户”的人要去挂号,讲妥十两银子的“脚步钱”,却说须五天才能办得好。罗四姐听人讲过其中的花样,当即表示只请他去当翻译,她自己跟洋人打交道,脚步钱照付,果然,一去就办妥当了。

“我还说句笑话给你听,那个洋人还要请我吃大菜。他说他那里从来没有看见我们中国的女人家上门过。他佩服我胆子大,要请请我。”

“那么,你吃了他的大菜没有呢?”胡雪岩笑着问说。

“没有。”罗四姐说,“我说我有胆子来请他办事,没有胆子吃他的饭,同去的人翻译给他听了,洋人哈哈大笑。”

胡雪岩也笑了,“不要说洋人,我也要佩服。”他紧接着又说,“罗四姐,我现在才懂了,你是嫌开绣庄的生意太小,显不出你的本事是不是?”

“也不敢这样子说。”罗四姐反问一句,“胡大先生,你钱庄里的头寸很多,为啥不买一批地皮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买地。”

胡雪岩说他对钱的看法,与人不同,钱要像泉水一样,流动才好,买了地等涨价,就好比池塘里的水一样,要靠老天帮忙,多下几场雨,水才会涨。如果久旱不雨,池塘就干涸了。这种靠天吃饭的事,他不屑去做。

“你的说法过时了。”罗四姐居然开口批评胡雪岩,“在别处地方,买田买地,价涨得慢,脱手也不容易,钱就变了一池死水。在上海,现在外国人日日夜夜造马路,一造好,马路两边的田就好造房子,地价马上就涨了。而且买地皮的人,脱手也容易,行情俏,脱手快,地皮就不是不动产而是动产了。这跟你囤丝囤茧子有啥两样?”

一听这话,胡雪岩愣住了,想不到她有这样高明的见解,真有自愧不如之感。

“我要去了。”胡雪岩说,“吃饭吧!”

罗四姐盛了浅浅一碗饭来,胡雪岩拿汤泡了,唏哩呼噜一下子吃完,唤跟班上来,到弄口叫了一辆“野鸡马车”到转运局办公会客。晚上应酬完了,半夜来看古应春夫妇。

“说件奇事给你们听,罗四姐会做地皮生意,会直接跟洋人去打交道。你们看!”

古应春看了道契跟权柄单,诧异地问道:“小爷叔,你托她买的?”

“不是!”胡雪岩将其中原委,细细说了一遍。

“这罗四姐,”七姑奶奶说道,“真正是厉害角色。小爷叔——”她欲言又止,始终没有再说下去。

胡雪岩有点听出来了,并未追问,只跟古应春谈如何再将这三块地皮再过户给罗四姐的事。

“这个挂号的洋人我知道,有时候会耍花样,索性花五十两银子办个‘大过户’好了。”

胡雪岩也不问他什么叫“大过户”,只说:“随便你。好在托了你了。”

“罗四姐的名字叫什么?”

“这,把我问倒了。”

“罗四姐就是罗四姐。”七姑奶奶说,“姓罗名四姐,有啥不可以?”

胡雪岩笑道:“真是,七姐说话,一刮两响,真正有裁断。”

古应春也笑了,不过是苦笑,搭讪着站起来说:“我来把她的名字,用英文翻出来。”

等古应春走入书房,胡雪岩移一移座位靠近七姑奶奶,轻声说道:“七姐,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自从两个小的,一场时疫去世以后,内人身子又不好,家务有时候还要靠老太太操心,实在说不过去。这罗四姐,我很喜欢她,不晓得——七姐,你看有没有法子好想?”

“我已经替你想过了,罗四姐如果肯嫁你,小爷叔,你是如虎添翼,着实还要发达。不过,她肯不肯做小,真的很难说。”

“七姐,你能不能探探她的口气?”

“不光是探口气,还要想办法。”七姑奶奶问道,“‘两头大’呢?”

“‘两头大’就要住两处,仍旧要老太太操劳。”胡雪岩又说,“只要她肯在名分上委屈,其余的,我都照原配看待她。”

“好!我有数了。我来劝她。好在婶娘贤惠,也决不会亏待她的。”

“那么——”

“好了,小爷叔!”七姑奶奶打断他的话说,“你不必再关照,这件事我比你还心急,巴不得明天就吃这杯喜酒。”

七姑奶奶言而有信,第二天上午就去看罗四姐,帮她应付完了客户,在楼上吃饭,随意闲谈,看她提到胡雪岩,神气中有着一种掩抑不住的仰慕与兴奋,知道大有可为,便定了一计,随口问道:“你属蛇,我是晓得的。”七姑奶奶闲闲问道,“月份呢?”

“月份啊?”罗四姐突然笑了起来,“七姐,我的小名叫阿荷——”

“原来六月里生的。”七姑奶奶看她笑容诡异,话又未完,便又问说,“你的小名怎么样?”

“我小的时候,男伢儿都要跟我寻开心,装出老虎吃人的样子,嘴里‘啊嗬’、‘啊嗬’乱叫,又说我大起来一定是雌老虎,所以我一定不要用这个小名。那时候,有人有啥事情来寻我帮忙,譬如来一脚会,如果叫我阿荷,就不成功。这样子才把我罗四姐这个名字叫开来的。”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掌故。”七姑奶奶笑道,“说起来,雌老虎也不是啥不好的绰号,至少人家晓得丈夫怕你,也就不敢来欺侮你了。”

“我倒不是这种人。为啥要丈夫怕?”罗四姐摇摇头,“从前的事不去说他了!现在更谈不到了。”

“也不见得。一定还会有人怕你。”

罗四姐欲言又止,不过到底还是微红着脸说了出来:“七姐,你说哪个会怕我?”

七姑奶奶很深沉,点点头说:“人是一定有的,照你这份人才,普普通通的人不配娶你,娶了就怕你也是白怕。”

“怎么叫白怕?”

“怕你是因为你有本事。像你这种人,一看就是有帮夫运的,不过也要本身是块好材料,帮得起来才能帮。本身窝窝囊囊,没有志气,也没有才具,你帮他出个一等一的好主意,他懒得去做,或者做不到,心里觉得亏欠你,一味是怕,这种怕,有啥用处?”

罗四姐听得很仔细,听完了还想了想,“七姐,你这话真有道理。”她说,“怕老婆都是会怕。”

“就是这个道理。”七姑奶奶把话拉回正题,“运是由命来的,走帮夫运,先要嫁个命好的人,自己的命也要好。有运无命,好比树木没有根,到头来还是空的。”

“七姐,命也靠不住。”罗四姐说,“我小的时候,人家替我算命,都说命好,你看我现在,命好在哪里?”

“喔,当初算你的命,怎么说法?”

“我也不大懂,只说甲子日、甲子时,难得的富贵命。”

“作兴富贵在后头。”

“哪里有什么后头,有儿子还有希望,好比白娘娘,吃了一世的苦,到后来儿子中了状元,总算扬眉吐气了。我呢?有啥?”

“你不会再嫁人,生一个?”七姑奶奶紧接着又说,“二马路有个吴铁口,大家都说他算命灵极了,几时我陪你去看看他。”

“七姐,请他算过?”

“算过。”

“灵不灵呢?”

“当然灵。”七姑奶奶说,“他说我今年上半年交的是‘比劫运’,果然应验了。”

“什么叫‘比劫运’?”

“比劫运就是交朋友兄弟的运,我跟你一见就像亲姐妹一样,不是交比劫运?”

罗四姐让她说动心了,“好啊!”她问,“哪一天去?”

“吴铁口的生意闹猛得不得了!算命看流年,都要预先挂号的。等我叫人去挂号,看排定在啥辰光,我来通知你。”

七姑奶奶回到家,立刻就找她丈夫问道:“二马路的吴铁口,是不是跟你很熟?”

“吃花酒的朋友。”古应春问道,“你问他是为啥?”

“我有个八字——”

“算了,算了!”古应春兜头浇了她一盆冷水,“完全是江湖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相信他就自讨苦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