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红顶商人胡雪岩4:时局中的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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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结识左宗棠,开启巨商之路(3)

怪不得他这样子忧心忡忡,不管他是不是过甚其词,总不可不作预防。小张家在城里,格外关切,失声问道:“胡先生!那,怎么办呢?”

“办法是有一个。不过要见着‘当家人’才有用处。”

整个杭州城现在是蒋益澧当家,小张想了一下问道:“胡先生,我请你老人家的示,进了城是先跟家父见见面呢?还是直接去看杭州的‘当家人’?”

“当然先看‘当家人’。”

“好的!”小张也很有决断,“老刘,我们分头办事。等到了岸上,卸米的事,请你帮帮张千总的忙。现在秩序很乱,所谓帮忙,无非指挥指挥工人。别的,请你不必插手。”

刘不才懂得他的言外之意,不须负保管粮食之责,如果有散兵游勇,强索软要,听凭张千总去处理,大可袖手旁观。

“我知道了。我们约定事后见面的地方好了。”

“在我舍间。”小张答说,“回头我会拜托张千总,派人护送你去。”

于是,胡雪岩打开小箱子,里面是一套半新旧的三品顶戴官服,等他换穿停当,船也就到岸了。

虽说到岸,其实还有一段距离,因为沙船装米,吃水很深,而望江门外的码头失修,近岸淤浅,如果沙船靠得太近,会有搁浅之虞。

好在重赏之下,自有勇夫,张千总颇为尽心,不但已找好一所荒废的大房子,派兵打扫看守,备作仓库之用,而且也扣着小船,预备接驳。此时相度情势,又改了主意,下令士兵在浅河滩上涉水负载,更为简捷。小船只用了一只,将胡雪岩、小张、刘不才,和胡雪岩的跟班长贵送到岸上,交代明白,胡、张二人就由挟着拜匣的长贵陪着,先进城了。

望见城头上飘拂的旗帜,胡雪岩感从中来,流涕不止,他是在想王有龄,如果今天凯旋入城的主帅,不是蒋益澧而是王有龄,那有多好!今日之下,自然是以成败论英雄,但打了胜仗的人不知道可会想到,王有龄当年苦守危城,岂仅心力交瘁,简直是血与泪俱,所吃的苦、所用的力,远比打胜仗的人要多得多!

这样想着,恨不得一进城先到王有龄殉节之处,放声痛哭一场。无奈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之中,实在没有工夫让他去泄痛愤。只好拭拭眼泪,挺起胸膛往里走!

守城的已经换了班,是个四品都司,一见胡雪岩的服色,三品文官,与蒋益澧相同,不敢怠慢,亲自迎上来行了礼问道:“大人的官衔是?”

“是胡大人。”小张代为解说,“从上海赶来的,有紧要公事跟蒋藩台接头。”

这时长贵已经从拜匣里取出一张名帖递了过去,那都司不识字,接过名帖,倒着看了一下,装模作样地说道:“原来胡大人要见蒋大人!请问,要不要护送?”

“能护送再好不过!”小张说道,“顶要紧的是,能不能弄两匹马来?”

“马可没有。不过,胡大人可以坐轿子。”

城门旁边,就是一家轿行,居然还有两乘空轿子在,轿夫自然不会有,那都司倒很热心,表示可以抓些百姓来抬轿。可是胡雪岩坚决辞谢——这时候还要坐轿子,简直是毫无心肝了。

没有马,又不肯坐轿,自然还借重自家的一双腿。不过都司派兵护送,一路通行无阻,很顺利又到了三元坊孙宅,蒋益澧的公馆,投帖进去,中门大开,蒋益澧的中军来肃客入内。走近大厅,但见滴水檐前站着一个穿了黄马褂的将官,料知便是蒋益澧,胡雪岩兜头长揖:“恭喜,恭喜!”

这是贺他得胜,蒋益澧拱手还礼,连声答道:“彼此,彼此!”

于是小张抢上一步,为双方正式引见,进入大厅,宾主东西平坐,少不得先有一番寒暄。

胡雪岩先以浙江士绅的身份,向蒋益澧道谢,然后谈到东南兵燹,杭州受祸最深。接下来便是为蒋益澧打算,而由恭维开始。

蒋益澧字芗泉,所以胡雪岩称之为“芗翁”,他说:“芗翁立这样一场大功,将来更上层楼,巡抚两浙,是指日可待的事。”

“不见得,我亦不敢存这个妄想。”蒋益澧说,“曾九帅有个好哥哥,等金陵一下,走马上任,我还是要拿‘手本’见他。”

浙江巡抚是曾国荃,一直未曾到任,现在是由左宗棠兼署。蒋益澧倒有自知之明,不管从勋名、关系来说,要想取曾国荃而代之,是件不容易的事。

但是胡雪岩另有看法:“曾九帅是大将,金陵攻了下来,朝廷自然另有重用之处。至于浙江巡抚一席,看亦止于目前遥领,将来不会到任的。芗翁,你不要泄气!”

“噢?”蒋益澧不自觉地将身子往前俯了一下,“倒要请教,何以见得曾九帅将来不会到任?”

“这道理容易明白,第一,曾九帅跟浙江素无渊源,人地生疏,不大相宜;第二,曾大帅为人谦虚,也最肯替人设想,浙江的局面是左大人定下来的,他决不肯让他老弟来分左大人的地盘。”

“啊,啊!”蒋益澧精神一振,“雪翁见得很透彻。”

“照我看,将来浙江全省,特别是省城里的善后事宜,要靠芗翁一手主持。”胡雪岩停了一下,看蒋益澧是聚精会神在倾听的神态,知道进言的时机已到,便用手势加强了语气,很恳切地说,“杭州百姓的祸福,都在芗翁手里,目前多保存一分元气,将来就省一分气力!”

“说的是,说的是!”蒋益澧搓着手,微显焦灼地,“请雪翁指教,只要能保存元气,我无有不尽力的!”

“芗翁有这样的话,真正是杭州百姓的救星。”胡雪岩站起来就请了个安,“我替杭州百姓给芗翁道谢!”

“真不敢当!”蒋益澧急忙回礼,同时拍着胸说,“雪翁,你请说,保存劫后元气,应该从哪里着手?”

“请恕我直言,芗翁只怕未必知道,各营弟兄,还难免有骚扰百姓的情形。”

“这——”

胡雪岩知道他有些为难。官军打仗,为求克敌制胜,少不得想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老古话,预先许下赏赐,但筹饷筹粮,尚且困难,哪里还筹得出一笔巨款可作犒赏之用?

这就不免慷他人之慨了,或者暗示,或者默许,只要攻下一座城池,三日之内,可以不守两条军法:抢劫与奸淫。蒋益澧可能亦曾有过这样的许诺,这时候要他出告示禁止,变成主将食言,将来就难带兵了。

因此,胡雪岩抢着打断了他的话:“芗翁,我还有下情上禀。”

“言重、言重!”蒋益澧怕他还有不中听的话说出来,搞得彼此尴尬,所以招呼打在先,“雪翁的责备,自是义正词严,我唯有惭愧而已。”

不说整饬军纪,只道惭愧,这话表面客气,暗中却已表示不受责备。胡雪岩听他的语气,越觉得自己的打算是比较聪明的做法,而且话也不妨说得率直些。

“芗翁知道的,我是商人。在商言商,讲究公平交易,俗语说的礼尚往来,也无非讲究一个公平。弟兄们拼性命救杭州的百姓,劳苦功高,朝廷虽有奖赏,地方上没有点意思表示,也就太不公平,太对不起弟兄了。”

蒋益澧听他这段话,颇为困扰,前面的话,说得很俗气,而后面又说得很客气,到底主旨何在?要细细一想,才好答话。他心里在想,此人很漂亮,但也很厉害,应付不得法,朋友变成冤家,其中的出入很大,不可不慎。

于是他细想了一下,终于弄明白了胡雪岩的意思,谦虚地答道:“雪翁太夸奖了。为民除寇,份所当为,哪里有什么功劳可言?”

“芗翁这话才真是太客气了。彼此一见如故,我就直言了。”胡雪岩从从容容地说,“敝处是出了名的所谓‘杭铁头’,最知道好歹,官军有功,理当犒劳。不过眼前十室九空,这两年也让长毛搜刮净了,实在没有啥好劳军的。好在杭州士绅逃难在外的,还有些人,我也大多可以联络得到。如今我斗胆做个主,决定凑十万两银子,送到芗翁这里来,请代为谢谢弟兄们。”

这话让蒋益澧很难回答,颇有却之不恭,受之不可之感。因为胡雪岩的意思是很显然的,十万两银子买个“秋毫无犯”,这就是他所说“公平交易”,“礼尚往来”。只是十万两银子听上去是个巨数,几万人一分,所得有限,能不能“摆得平”,大成疑问。

见他踌躇的神气,胡雪岩自能猜知他的心事,若问一句:“莫非嫌少?”未免太不客气,如果自动增加,又显得讨价还价地小器相。考虑下来,只有侧面再许他一点好处。

“至于对芗翁的敬意,自然另有筹划——”

“不,不!”蒋益澧打断他的话,“不要把我算在里头。等局势稍为平定了,贵省士绅写京信的时候,能够说一句我蒋某人对得起浙江,就承情不尽了。”

“那何消说得?芗翁,你对得起浙江,浙江也一定对得起你!”

“好,这话痛快!”蒋益澧毅然决然地说,“雪翁的厚爱,我就代弟兄们一并致谢了。”接着便喊一声,“来啊!请刘大老爷!”

“刘大老爷”举人出身,捐的州县班子,蒋益澧倚为智囊,也当他是文案委员。请了他来,是要商议出告示,整饬军纪,严禁骚扰。

这是蒋益澧的事,胡雪岩可以不管,他现在要动脑筋的是,如何实践自己的诺言,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解交藩库,供蒋益澧分赏弟兄?

一想到藩库,胡雪岩心中灵光一闪,仿佛暗夜迷路而发现了灯光一样,虽然一闪即灭,但他确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而生的错觉,一定能够找出一条路来。

果然,息心静虑想了一会,大致有了成算,便等蒋益澧与他的智囊谈得告一段落时,开口问道:“芗翁的粮台在哪里?”

“浙江的总粮台,跟着左大帅在余杭,我有个小粮台在瓶窑。喏,”蒋益澧指着小张说,“他也是管粮台的委员。”

“那么,藩库呢?”

“藩库?”蒋益澧笑道,“藩司衙门都还不知道在不在,哪里谈得到藩库?”

“藩库掌一省的收支,顶顶要紧,要尽快恢复起来。藩库的牌子一挂出去,自有解款的人上门。不然,就好像俗语说,‘提着猪头,寻不着庙门。’岂不耽误库收?”

蒋益澧也不知道这时候会有什么人来解款,只觉得胡雪岩的忠告极有道理,藩库应该赶快恢复,可是该如何恢复,应派什么人管库办事,却是茫无所知。

于是胡雪岩为他讲解钱庄代理公库的例规与好处。阜康从前代理浙江藩库,如今仍愿效力,不过以前人欠欠人犹待清理,为了划清界限起见,他想另立一爿钱庄,叫做“阜丰”。

“阜丰就是阜康,不过多挂一块招牌。外面有区分,内部是一样的,叫阜丰,叫阜康都可以。芗翁!”胡雪岩说,“我这样做法,完全是为了公家,阜康收进旧欠,解交阜丰,也就是解交芗翁。至于以前藩库欠人家的,看情形该付的付,该缓的缓,急公缓私,岂非大有伸缩的余地?”

“好,好!准定委托雪翁。”蒋益澧大为欣喜,“阜丰也好,阜康也好,我只认雪翁。”

“既蒙委任,我一定尽心尽力。”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应该解缴的十万银子,我去筹划,看目前在杭州能凑多少现银,不足之数归我垫,为了省事,我想划一笔账,这一来粮台、藩库彼此方便。”

“这,这笔账怎么划法?”

“是这样,譬如说现在能凑出一半现银,我就先解了上来,另外一半,我打一张票子交到粮台,随时可以在我上海的阜康兑现。倘或交通不便,一时不能去提现,那也不要紧,阜丰代理藩库,一切代垫,就等于缴了现银,藩库跟粮台划一笔账就可以了。垫多少扣多少,按月结账。”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蒋益澧只觉得振振有词,到底这笔账怎么算,还得要仔细想一想,才能明白。

想是想明白了,却有疑问:“藩库的收入呢?是不是先还你的垫款?”

“这,怎么可以?”胡雪岩的身子蓦然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不断摇头,似乎觉得他所问的这句话,太出乎常情似的。

光是这一个动作,就使得蒋益澧死心塌地了。他觉得胡雪岩不但诚实,而且心好,真能拿别人的利害当自己的祸福。不过太好了反不易使人相信,他深怕是自己有所误会,还是问清楚的好。

“雪翁,”他很谨慎地措词,“你的意思是,在你开给粮台的银票数目之内,你替藩库代垫,就算是你陆续兑现。至于藩库的收入,你还是照缴。是不是这话?”

“是!就是这话。”胡雪岩紧接着说,“哪怕划账已经清楚了,阜丰既然代理浙江藩库,当然要顾浙江藩司的面子,还是照垫不误。”

这一下,蒋益澧不但倾倒,简直有些感激了,拱拱手说:“一切仰仗雪翁,就请宝号代理藩库,要不要备公事给老兄?”

“芗翁是朝廷的监司大员,说出一句话,自然算数,有没有公事,在我都是无所谓的。不过为了取信于人,阜丰代理藩库,要请一张告示。”

“那方便得很!我马上叫他们办。”

“我也马上叫他们连夜预备,明天就拿告示贴出去。不过,”胡雪岩略略放低了声音,“什么款该付,什么款不该付,实在不该付,阜丰听命而行。请芗翁给个暗号,以便遵循。”

“给个暗号?”蒋益澧搔搔头,显得很为难似的。

这倒是小张比他内行了,“大人!”他是“做此官,行此礼”,将“大人”二字叫得非常亲切自然,等蒋益澧转脸相看时,他才又往下说,“做当家人很难,有时候要粮与饷,明知道不能给,却又不便驳,只好批示照发,粮台上也当然遵办。但实在无银无饷,就只好婉言相商。胡观察的意思,就是怕大人为难,先约定暗号,知道了大人的意思,就好想办法敷衍了。”

“啊,啊!”蒋益澧恍然大悟,“我懂了。我一直就为这件事伤脑筋。都是出生入死的老弟兄,何况是欠了他们的饷,你说,拿了‘印领’来叫我批,我好不批照发吗?批归批,粮台上受得了、受不了,又是另外一回事。结果呢,往往该给的没有给,不该给的,倒领了去了。粮台不知有多少回跟我诉苦,甚至跳脚。我亦无可奈何。现在有这样一个‘好人’我做,‘坏人’别人去做的办法,那是太好了。该用什么暗号,请雪翁吩咐。”

“不敢当!”胡雪岩答道,“暗号要常常变换,才不会让人识透。现在我先定个简单的办法,芗翁具衔只批一个‘澧’字,阜丰全数照付,写台甫‘益澧’二字,付一半,若是尊姓大名一起写在上头,就是‘不准’的意思,阜丰自会想办法搪塞。”

“那太好了!”蒋益澧拍着手说,“‘听君一席话,胜做十年官。’”

宾主相视大笑,真有莫逆于心之感。交情到此,胡雪岩觉得有些事,大可不必保留了,因而向小张使个眼色,只轻轻说了一个字,“米!”然后微一努嘴。

小张也是玲珑剔透的一颗心,察言辨色,完全领会,斜欠着身子,当即开口向蒋益澧说道:“有件事要跟大人回禀,那几百石米,已经请张千总跟胡观察的令亲在起卸了。暂时存仓,听候支用。这几百石米,我先前未说来源,如今应该说明了,就是胡观察运来的。数目远不止这些。”

“喔,有多少?”蒋益澧异常关切地说。

“总有上万石。”胡雪岩说道,“米,我是专为接济官军与杭州百姓的。照道理说,应该解缴芗翁,才是正办。不过,我也有些苦衷,好不好请芗翁赏我一个面子,这批米算是暂时责成我保管,等我见了左制军,横竖还是要交给芗翁来做主分派的。只不过日子晚一两天而已。”

蒋益澧大出意外。军兴以来,特别是浙江,饿死人不足为奇,如今忽有一万石米出现,真如从天而降,怎不令人惊喜交集。

“雪翁你这一万石米,岂止雪中送炭!简直是大旱甘霖!这样,我一面派兵保护,就请张委员从中联络襄助,一面我派妥当的人,送老兄到余杭去见左大帅。不过,我希望老兄速去速回,这里还有多少大事,要请老兄帮忙。”

“是!我尽快赶回来。”

“那么,老兄预备什么时候动身?今天晚上总来不及了吧?”

“是的!明天一早动身。”

蒋益澧点点头,随即又找中军,又找文案,将该为胡雪岩做的事,一一分派停当。护送他到余杭的军官,派的是一名都司,姓何,是蒋益澧的表侄,也是他的心腹。

于是胡雪岩殷殷向何都司道谢,很敷衍了一番,约定第二天一早在小张家相会,陪同出发。

到了张家,张秀才对胡雪岩自然有一番尽释前嫌、推心置腹的话说。只是奉如上宾,只有在礼貌上尽心,没有什么酒食款待。而胡雪岩亦根本无心饮食,草草果腹以后,趁这一夜工夫,还有许多大事要交待,苦恨人手不足,只好拿小张也当做心腹了。

胡雪岩没有工夫跟他们从容研商,只是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