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古龙文集——飘香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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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孤子浪迹天涯泪(2)

黄镇国想不到自己徒弟如此不济,一招便败在人家手上,但见阮伟那路身法奇妙无此,自己上去,也不一定会赢。

别的徒弟,人虽多,都是一样饭桶,只是跟黄镇国练得一些庄稼把式,谁也不敢上去替同门争回面子。

黄镇国老脸一红,干咳了一声,想说几句话掩饰掩饰。

突地,黄影一闪,黄镇国身边落定一位身着杏黄夹衣裤、垂腰长辫,约有十五岁的姑娘。

那姑娘拉着黄镇国的手,叫道:“爷爷,怎么回事?”

黄镇国看到自己孙女黄小英来到,心下大喜,原来黄小英在六岁时,便被她爹爹送到峨眉山雪因大师门下为徒,每年回家探亲一次,算来已学了九年功夫。黄镇国不便自己出手,便有意叫孙女争回面子。

黄镇国故意气道:“这小子把你师叔打伤了。”

黄小英自幼在山上学艺,养成任性的脾气,急向阮伟皱眉叫道:“喂!你为什么打伤我师叔?”

阮伟看对方是个女子,懒得罗唆,转身回步走去。

黄小英喝道:“站住!”右手飞抛一物。

阮伟转身看到飞来一物,以为是暗器,一招“暗影浮香”飘身躲开,暗器落地,原来是个手钏。

黄小英看清阮伟的闪退身法,忖道:“这是什么身法?”当下不敢怠慢,抢身攻出一招,那招来势恰恰和手钏飞来的路子一样,阮伟不假思索,闪身一飘。

谁知黄小英玲珑透顶,攻招才出,即刻变招去,阮伟那一闪,正好凑上黄小英那一脚,生似阮伟的身体送到黄小英脚上给她踢一般。

阮伟本不会武,哪里逃得过黄小英精妙的计算,只觉腰上一阵剧烈的疼痛,体上肤肌自然产生卸劲,消去不少力道,但仍被翻倒地上,滚了一个跟斗。

阮伟被踢得昏头昏脑,呆坐在地上。

黄镇国哈哈大笑道:“凭小朋友这点身手,连我孙女一招都挡不住,还到江湖上现眼报仇,你就是有十条命也活不了!”

雷声霹雳一响,大雨倾盆落下,黄镇国他们都躲入厅中,阮伟却仍如一尊泥菩萨坐在那里。

顷刻阮伟全身湿透,头脑被雨水淋醒,不停转道:“我凭什么报仇,我凭什么报仇……”

黄镇国向那挨了一拳的年轻后生道:“去把这小子撵出去!”

年轻后生正要出口恶气,唤得两个师兄弟,冒雨出厅,准备把阮伟连踢带拖弄出去。

阮伟仿佛未看到年轻后生来势汹汹,只是瞪着一双令人怜爱的大眼,露出失望、悲痛的神色。

倏地黄小英娇唤道:“且慢!让他自己出去。”转头望向黄镇国,娇声道:“爷爷让他去吧!他已被我伤了。”

黄镇国十分喜爱这个小孙女,难得是她一年中才下山回家团聚几日,不忍令她失望,转脸向阮伟喝道:“还不快走,要在这里讨打吗?”

阮伟转目向黄小英瞥了一眼,挣扎爬起,一瘸一拐走出广场。

直到阮伟的影子消失在雨线中,黄小英仍迷惑在阮伟最后一瞥中,那说不出是感激,还是仇恨,也许是感激与仇恨各自参半吧!

小雪初降,通往皖南的官道上,已不如春夏时的行人络绎;寥落的旅客披着皮袄子,拖着载货的驴子,沉重地走着。

阮伟骑着一匹骏马,跑到这里,放缓辔,马口吐出白冒冒的蒸气,咻咻喘气。

阮伟落寞地看向远方,心头却如万马奔腾,不停的思潮泛上他的脑际:“我一定要练成惊人绝艺,但到哪里投师学艺呢?”

他伤心地离开万胜刀那里后,便买了一匹马,任意狂奔,只想寻得一位高人,好拜他为师。

“借光!借光!”后面吆喝着,顷刻就疾驰过一匹健马。

阮伟拉正偏向一边的马,仍是无精打采地缓马慢驰。

突见那奔去的健马,飞掠驰回,待到了阮伟的身边,陡然刹住,马呼啦啦地吹着气,马上的人却沉稳道:“小兄弟到何处去?”

阮伟看到面前的骑士,是个三十来岁,面貌脱透着坚毅的神色的中年人,身着锦缎夹袍,左手拿着马鞭,挺着笔直的腰,十分稳重的样子。

阮伟并不以为此人来得奇怪,摇了摇头,表示到哪里去,连自己也不知道。

中年骑士跟着阮伟也放缓马,搭讪道:“小兄弟贵姓啊?”

阮伟随口答道:“小可姓阮。”

中年骑士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哦”了一声,他不禁对面前这位少年人的沉着感到惊奇,心想自己是有名的稳重,哪知他比自己还稳重。

阮伟只在想拜师学艺的事,人家问他姓,既不回问,亦不奇怪为何要问自己的姓氏。

中年骑士似在自语道:“我看你很像一个故人呀!”随着暗笑道:“天下相似的人多得很,我何必疑心呢?”

他微微一笑,又搭讪道:“小兄弟,我看你满脸忧色,有什么心事吗?”

阮伟心有所思,不觉直口答道:“我想拜个师父,但到哪里去找呢?”

他这句话本已在心中思索再三,此时说出,竟是十分自然,仿佛是诉说出一件难解的问题。

中年骑士沉稳挺逸的面容,笑得更开朗了,他觉得这少年不但稳重,且天真得可爱,当下答道:“眼下就有一个大大有名的武学名家,你为什么不去求他收你为徒呢?”

阮伟心神一振,追问道:“是哪一位?住在何处?”

中年骑士笑道:“此人乃是形意派名宿‘八卦神掌’范仲平,他就住在前面祁门县。”

阮伟自语道:“范仲平,范仲平?”突然他想起此人,庄老伯曾提到,但不知是否和黄镇国一样的人物,若是的话,不如不去打扰。

中年骑士道:“‘八卦神掌’范老前辈名震江湖,小兄弟去找他,保管没错!”

话刚说完,已策马疾奔,不会儿离开十余丈远,只见他右手衣袖随风向后飘扬,看不出那矫健的身形,竟会是一个断了右臂的独臂人。

阮伟暗暗决定:“看他本身就是个会家子,既是他推崇的老前辈,一定并非徒负虚名之辈。”

于是他决定了行止,也决定了心中久思不得的拜师念头。

祁门县南,有一栋庄院的宅屋,这日清晨雪落得遍处皆是,宅屋的院门被雪封成白色。

院门被打开,雪片纷纷落下,露出一个苍头如雪的老仆人,他向四周一看,果然在院前一棵松树下,盘膝坐着一个白衫少年。

老仆人低头太息一声,喃喃道:“少年人真不知保重身体,一大早又来啦。”

白衫少年听到开门声,忙睁开眼睛,站起冻得有点发麻的腿,拍掉身上的落雪,缓步走到正在打扫门前积雪的老仆人面前。

他躬身一礼,问道:“老伯伯,范老前辈回来了吗?”

老仆人抬头停帚,摇了摇头,就又低头打扫。

白衫少年不再追问,只是落实地转过身子,缓步走回。

老仆人忍不住又抬头,在后问道:“小相公,你每天到此询问,已有半月,不嫌烦吗?”

白衫少年转头,微笑地摇了摇头。

老仆人叹道:“老主人不知何时归来。明儿不要再来问,这么冷的天气,会冻坏了身体。”

白衫少年感激道:“谢谢!”道谢后,即孤独地离去。

老仆人又是叹息一声,他真想不透这少年为什么一定要拜老主人为师,学到了武功,有什么用呢?

第二日清晨,雪落得更大。

那座庄院的大门,今日要比往日早打开半个时辰,老仆人伸出头一看,嘿!那白衫少年早已盘膝在等待了。

老仆人今晨显得有点不宁静,但仍假装没事,低头扫雪。

白衫少年近前,恭声道:“老伯伯,范老前辈回来了吗?”

老仆人抬起头,终于笑道:“昨晚回来了。”

白衫少年言道:“可否请老伯伯传达,说阮伟求见?”

老仆人摇头道:“老主人昨夜回来就又走了。”

阮伟忍不住露出懊丧的神色。

老仆人含笑道:“可是我已把你每天早晨来问候的事情,跟老主人讲了,老主人好像很感动你的诚心,说可以收你为徒。”

阮伟喜出望外,巴不得跑上去抱住老仆人。

老仆人转回身,从门内提出一大堆精装的礼品,递到阮伟面前说:“老主人说收徒弟可以,却不可收一点礼物,所以还请你带回去。”

阮伟尴尬地收回礼物,心中却赞叹道:“到底是真正老英雄,不贪一点财物。”

老仆人接道:“老主人答应收你为徒,但要有一件事需你做成。”

阮伟虔诚道:“老前辈有什么事吩咐,晚辈一定尽力达到。”

老仆人忧形于色道:“我看这件事不容易做到呢。”

他带阮伟走进院门,来到宅屋前一丈余,那里竖立一根粗可合抱,有一人高的石桩。

老仆人手指石桩道:“主人说,要学他神掌,必先要有拔此石桩的能力,否则任谁也不收。”

阮伟默默地挽起衣袖,怀抱石桩,闻声吐气,大喝道:“起!”

哪知石桩如生了根,纹丝不动。

他退后趺坐地上,盘膝用功起来,气运一周后,顿觉体力充沛,走上前,又抱着那石桩。

此时他不用力拔,只是紧抱着石桩,四面用劲,想把它摇动。

片刻后,但见在石桩上的雪片化成清水流下,雪花飞落他身上,即刻融解成水,整身白衫湿透,足足盏茶后,那石桩仍是屹立如旧。

老仆人看见阮伟辛劳的样子,忍不住摇着头叹息。

再过一盏茶时间,阮伟突地松手摔倒地上,他竟是活活累得站立不住。

一坐地上,他又即刻盘膝调息,体力恢复后,仍是合抱那石桩,暗暗用劲,企图将它摇动松后,再把它拔起来。

如此再三,老仆人摇着头走进宅屋内,到第三次仍是无效,阮伟调息后,含泪站起,他默默呆视一会,倦弱地放下衣袖,迟缓地走去。

当老仆人端出热茶糕点,阮伟已去得没有踪影了。

匆匆半月过去,天气越来越冷,阮伟身上仅加披一条白裘,每日清晨都到这庄院来拔石桩,直到筋疲力尽,才含泪而去。

每日早上,阮伟只看到那老仆人,却不见“八卦神掌”范仲平,也不知八卦神掌到底回来没有,他也懒得问老仆人,仅埋头苦拔那石桩。

这一日,一大早阮伟就来到这庄院内,昨日过于疲劳,再加上十余日的积劳,他感到今日胸中好像有块石头压住,十分不畅。

他也不憩息,一到石桩旁,就脱下白裘,微微提气,抱着那石桩,默运一会七年苦练成的真气,陡然大喝一声:“开!”

只见那石桩竟摇动起来,阮伟心中一喜,竭尽真力,又大喝一声:“开!”

突然,阮伟感觉到喉中痒痒的,再也忍不住,张嘴急咳,一股血箭,立时喷射而出,洒得满石桩皆是鲜血。

阮伟全身一软,颓落地上,泪水如潮涌出,心中悲痛莫名,血仍在缓缓流着。

他心想此生再也无望拔起这石桩,当下抓起皮裘,强忍站起,就欲离开。

忽听耳畔有人慈祥道:“不要动!”背心被抵上一只手掌。

但觉那手上涌出阵阵热流,阮伟急忙坐下,强运四散的真气,和那涌入的热流融合,好不容易才接过那外来的真力,足足过了顿饭时间,阮伟已可运气自如。

背后手掌一撤下,阮伟翻身就跪在地上,拜道:“多蒙前辈搭救,免使阮伟丧失苦练数载的内功。”

阮伟面前坐着一位须眉俱白的老英雄,额上已累得沁出粒粒汗珠,慈笑道:“起来!起来!”

阮伟从命站起,老英雄指着石桩,又道:“这东西深埋地下一丈有余,非具三十载内家真力莫想拔起,你每天竭尽真力来拔,今日竟被你摇动,你小小年纪有此内功造诣,已很难得。”

阮伟心中一动,哪知老英雄接道:“但我仍不能收你为徒!”

他缓缓站起身来,只在这说话时间,已恢复耗损的真元,矍铄道:“你有这种坚毅精神,老朽甚为钦佩,老朽在十一年前在终南山上,遭遇到一件事,深深感到老朽虽拥有盛名,武功却是平凡得很。”

他深注阮伟又道:“你纵然学到老朽全身武功,在江湖上亦不过尔尔,碰到老朽十一年前遇着的青年,走不了十招就要败下阵来,于你这点武功又有什么用呢?”

他叹息一声,接着道:“‘八卦神掌’范仲平声名在江湖上是响当当的,但他在十一年前就灰心了,发誓不再以武功炫耀于人,若有人求他传授武功,除非拔起他在十一年前埋在屋前的石桩,不然就是天降奇才,亦不愿收徒!”

“八卦神掌”范仲平说完此话,神情十分激动,要知具有拔此石桩能力的人,也就不会拜他为师了,他此举用意纯在推却别人的相扰,因他自觉本身武功,实不足为他人之师。

阮伟心感范仲平的救命之恩,哪会再打扰他心中的决意,躬身一揖道:“晚辈仰慕老前辈的风范,到此求教,哪知前辈有此苦衷,恕晚辈不知之罪,只是晚辈拜受前辈的赐助,心实感铭无已!”

范仲平手抚白须,豪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小友之伤由老朽而起,老朽当尽绵薄之力。”

“大恩不言谢!”阮伟释然拜辞。

范仲平送阮伟至门前,临去时,他豪迈地道:“以小友的资质与毅力,数年后不难学成绝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