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工业技术生存与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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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雪域高原的选择(1)

原始宗教、藏传佛教与生态保护文化

在考察三江源和长江上游生态环境时,面对严峻的现实,我常常想着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对生态环境的认识,我们的哲学思想体系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才让我们在大自然的面前表现得这样贪婪愚蠢、胆大妄为?

恩格期早就语重心长地告诫过我们:“不要过分迷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这种胜利,每一次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了报复。”

而两千多年前,我们的一位伟大哲人老子也说过:“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老庄哲学和儒家哲学历来都主张“天人合一”,反对对大自然进行随心所欲的掠夺和榨取。

但是,在相当一段时期之内,特别近几十年来,我们却并没有把先哲们——包括恩格斯的叮嘱和哲理放在心上。直线上升的人口酿成了生存的巨大压力,使我们不得不对大自然不断地加大索取;而错误的哲学思想,包括“人定胜天”,“与天斗争其乐无穷,与地斗争其乐无穷”等等,又使我们一直以自然之主自居,凌驾于万物之上,对大自然和生命万物都轻蔑地“不屑一顾”,不计后果地加大索取的贪婪程度,终于出现如中科院生态环境研究中心所总结的后果:“先天不足,并非优越;人为破坏,后天失调;局部有改善,整体在恶化;治理能力远远赶不上破坏速度,环境质量每况愈下,形成了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涉及面最广、后果最为严重的生态破坏和环境污染。”

大自然历经几十亿年编织的“生命之网”,在我们的贪欲面前,已经变得破损不堪。

相对说来,我国的许多少数民族对保护生态环境却更加重视,也更加聪明。

过去我们对各民族传统文化中的生态文化一直缺乏认真的研究,在抢救、保护和利用方面更重视不够。随着经济的开发、建设的发展,民族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产生矛盾和冲突,甚至带来民族文化的失落。而为了实现国家和民族的可持续发展,我们却必须认真继承传统文化中的优秀部分,并促进其发扬光大。

有人说,青藏高原选择了藏民族绝不是偶然的。

长期生活于青藏高原的藏民族,的确为保护这个脆弱的“人类摇篮”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考察中,许多次我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充满了感激和敬意,当然也还有感动。

杰桑·索南达杰便是他们之中的杰出代表。

早在远古时期,生活于青藏高原上的藏族人民,在高寒、缺氧、生存环境极为严酷的情况下,便产生了对大自然的敬畏,逐渐形成了“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以后原始宗教又先后与本教(本波教)、佛教结合,形成了独特的、以神山崇拜为核心的生态保护文化。

从藏族的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中,便可以了解到藏族先民们对大自然朦胧的认识、崇拜到竭力保护的这一过程;了解到自古以来藏民族便力求和大自然和谐相处,并逐渐形成了独特的自然保护意识和生态意识,从而影响着世世代代的藏族人民。

青海省史诗《格萨尔》研究所的专家索南卓玛,把这一过程描写得十分动人:

当居住在青藏高原上的藏族先民睁开眼睛,第一次伸直弯曲的身躯,从茫茫的原始森林走出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耸入云的皑皑雪山,广袤无垠的绿色草原,秀丽壮观的自然景观,还有高寒缺氧的生态环境,瞬息万变的恶劣气候等……面对如此复杂的客观环境和自然现象,他们无法理解、无法解释,更无法控制,便觉得在他们周围布满了超自然的存在物,于是,产生了各种幻觉和幻想,他们认为有一个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在主宰整个世界,主宰整个宇宙,也主宰着整个人类的命运……于是便认为:山有山神,水有水神,风有风神,雷有雷神……总之,世界万物都有主宰它们的神灵,对它们的信仰、敬畏、依赖、恐惧,或憎恨、厌恶,逐渐演变成对自然的崇拜。

在自然崇拜中,藏民族对神山神水的崇拜特别突出。青藏高原上每一座大的山脉、每一条大的河流、每一个大的湖泊,都伴着一个奇特而美妙的传说。藏族先民将自然万物都赋以神的光环,然后自己又心甘情愿、极端虔诚地匍伏在神的脚下。

研究民间文化和习俗的专家们曾认为,世界上几乎没有哪一个民族像藏族这样挚爱大山和尊崇大山。为了朝拜一座圣山,他们甚至可以背着行囊,从千里之外徒步走来。对大山的热爱,正反映了藏民族对土地、对大自然的热爱,它折射出了藏族先民们最朴素、最原始的生态观和自然保护意识。

直到现在,藏族同胞对山的崇拜仍然根深蒂固。在藏区考察期间,许多藏族朋友都曾向我介绍过他们心目中的“神山”。人们相信,经过这些神山时高声喧哗或大吵大闹,都会引起山神的不满,以致招来狂风暴雨或风雹雪灾。至于随意吐唾沫、擤鼻涕、拉屎尿,更会受到山神的惩罚,轻则头痛脚疼,重则危及生命。神山周围是严禁砍伐森林、捕猎动物甚至采摘花草、挖取虫草的。人们可以看到,长江上游和三江源头被称为“神山”的地方,的确至今仍然保持着较好的生态环境。

我在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道孚县考察时,开车的是一位豪爽的、爱说爱笑的藏族小伙子尔金。他身材高大,黧黑的面庞,浓眉大眼,满头乌发带着天然的卷曲,粗犷中不乏俊秀,一个典型的“康巴汉子”。听说我要了解生态情况,他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并且自告奋勇坚持带领我去调查一座因开铁矿被破坏了的“神山”。

矿场在4000多米的高山上,随着向采矿点的接近,海拔越来越高,我的头开始疼痛,呼吸也困难起来,由于氧气不足,汽车好几次从陡坡上滑了下来。最后,随行的三个人只得都下了车,留下我和尔金,汽车吼叫着、挣扎着带我们爬上了山顶。

听县上的干部们介绍,这里的铁矿不但品位高而且含稀有金属,但看上去开采的方式极原始,和小煤窑差不多,山坡上到处堆积着矿渣和泥沙。是一位私营老板在投资开采。一路上我们碰到了好几辆拉矿石的车,矿洞前有40多辆卡车在排队。

采矿的藏族民工们正在吃午饭,尔金对他们说我是“记者”(在藏区,人们似乎认为作家和记者没有多大区别),于是他们手里拿着沾满柴灰的“火烧馍”围住了我。

他们都是山下的村民,满脸沙土,穿着褴褛。通过尔金的翻译,我听懂了他们的意见。最大的意见是,这里本来是“神山”,在这里开矿,破坏了生态环境,又放炮、又吵闹,弄得气候发生了变化,竟经常下冰雹了。除此之外,还污染了水源,影响了山下村民饮水。

尔金也一再激动地向我强调,这里是“神山”,在这里乱开矿是会引起山神发怒的,下冰雹就是表现之一。

似乎为了证实他们的反映,说话时冰雹竟果然下了起来,豌豆大的、蚕豆大的一颗颗落在地面上,像满地滚动着晶莹闪烁的珠子……

我明白,下冰雹的现象完全可以用近代气象学方面的科学知识加以解释:人们大声喊叫、吵闹或开炮所产生的强烈声波,会震动高原上空悬浮的小水滴,使它们冲撞合并,体积和重量不断膨胀后,高原上空稀薄的空气便难以再将它们托住,而高原上气温又很低,这种水滴骤冷后就会变成大雪或冰雹。但是我没有向民工们解释这些,只答应把他们的意见转达给县领导。

除了崇拜山,藏族先民们还崇拜水。从水崇拜中,又产生了神湖崇拜,有玛旁雍措、纳木措、青海湖、鄂陵、扎陵等圣湖。其中最著名的玛旁雍措在西藏阿里地区的岗底斯山峰下,相传湖中的神水不但能洗清人们身上的污垢,而且还能清除心灵上的各种烦恼,只要喝了湖中的圣水,便可以治愈身上的各种疾病。

在藏民族的原始自然崇拜中,还有动植物崇拜。例如牦牛便被先民们奉之为神,许多著名山神的化身都是白牦牛。广大嘉绒藏区、甘孜藏区、藏东乃至川西南的冕宁藏区等地都有崇拜牦牛的风俗。嘉绒藏区有独特的、祭祀牦牛的节日。

和对待高原上的许多动物一样,藏族的先民们对许多高原上的植物也是崇拜的,对那些特别高大繁茂的林木,更常常当作神灵来供奉。直到现在,树崇拜仍然在许多地方盛行,“神山”总是和“神林”连在一起,寺院及许多寨子附近都有自己的神树和神林,成为藏区一道独特的风景。

藏民族是一个全民信教的民族。印度佛教传入前藏区唯一的宗教是本教(本波教)。和藏民族的原始宗教一致,本教最基本的理论也属于“万物有灵”,“灵”指的是灵魂与生命,这种理论包含有神山崇拜和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朦胧意识。印度佛教传入藏区,经过激烈的斗争取代本教,成为藏区唯一合法的宗教以后,佛教的行善、惜生、因果轮回等观念和本教的基本理论结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融合,终于形成了以神山崇拜为核心的生态保护文化。

宗教实际上也是广泛意义上的文化,其中还掺杂有许多宝贵的科学知识。在我国,宗教对于少数民族有特殊重要的意义。少数民族地区的政治、道德、习俗乃至社会生活、经济生活都和宗教密切相关,有些民族以某种宗教作为全民的信仰,有些民族以宗教作为民族信仰的基础和重要内涵。但是过去在极“左”思想的影响下,我们往往只批判宗教对社会生活、对人的思想所起的消极作用——有时甚至夸大了这些消极作用,而没有认真研究和实事求是地肯定宗教在净化人们心灵、维护社会秩序某些方面的积极影响,并进一步加以正确引导,使之为社会发展更好地服务。

对于藏传佛教我缺乏研究,不敢妄加评论,但是在高原考察期间,我却常常体会到藏族人民的淳朴、单纯和善良。他们似乎一直生活在对来世的追求之中,对今生看得并不重要;他们更重视的是精神生活,而不是物质上的享受。

我曾向许多藏族朋友请教过藏传佛教教义的精髓,以及与生态环境保护的关系,青海省民委的多才旦先生这样回答我:

藏民族传统文化的结晶是佛教,而佛教文化的结晶又可归纳为四圣谛、八真道和十二支因缘。如果再进一步归纳,便可以看出一个突出的法门,即‘相成法’——人与自然相成,生与死相成,苦与乐相成,得与失相成……得中有失,失中有得,世间一切事物、一切矛盾都相辅相成。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则强调“天人协调”,认为人类并不拥有大自然,而只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如果损坏大自然,实际上便是在损坏自身。藏民族的传统文化说到底是用来促进天、地、人大协调的,这就是它的合理所在。

青海玉树州民宗局的专家来西、诺桑等人告诉我:

藏传佛教在生态环境方面的表现主要是重视生命,视杀戮生命为罪孽。在“万物有灵”的思想指引下,藏族人民不但认为一切野生动物,而且连树、草、花、水……都是有生命的,砍树如杀人,践踏花草也是践踏生命。各个寺院都有自己的神山,80年代初政府也曾划出一些山林归寺院管护,效果都很好。目前,全玉树州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山林由寺院管护,许多寺院还和林业部门签了合同,保护森林和野生动物。

藏传佛教是强调保护环境,为后代负责的。认为污染环境、破坏环境、猎杀野生动物都是人类的罪孽,是对下一代不负责任。环境被污染了,许多珍稀动植物被灭绝了,一些名贵的药材永远消失了,我们的后代怎么办?难道不是对他们犯了罪?

在宗教的观念影响下,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中甸和德钦两县80%的山脉都成了“神山”,神山上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都不能砍伐和猎取。以藏传佛教寺庙为中心,方圆10公里内只要能听见寺庙钟鼓声的地方,也都不能砍一棵树或伤害一只鸟兽。除此之外,老人还告诉孩子们,种一棵树,可以增寿五年,反之,损害一棵树,便要折寿五年。于是每年正月初一到十五,所有的藏族人都要去种树。生孩子时请喇嘛取名,喇嘛会叫主人去种树;生病时请喇嘛祛病,喇嘛也会叫人去种树……藏族人民甚至很少愿意去当木匠的,因为他们认为,不但“万物有灵”而且灵魂互相转化,人会变成树,树会变成人,在砍倒的树中极可能有的是人变成的,砍了这种树木匠死后,会有人用锯子锯他的脖子……

正是这种神山崇拜和宗教意识才使中甸和德钦的许多森林保护下来,在近几十年发生的几次毁林高潮中幸免于难,使迪庆州如今仍然是云南生物多样性和生态环境保护得最好的地区之一。

除了宗教信仰外,藏民族还长期保持着许多有趣的传统习俗,对这些习俗深入研究后,会发现它们和生态环境保护内在的联系。

在藏民族的传统习俗中,水一直被认为是神圣和洁净的。藏族人民不会在清澈见底的泉水里洗涤肮脏的衣物,也不会把垃圾倒进河流。他们常常选择一些黄道吉日在河边“煨桑”——这是一种源远流长的祭祀仪式,用柏树枝叶和其它带有香味的植物点燃后升起的滚滚浓烟以及“桑”堆上撒上的糌粑、谷类和净水来达神和迎神,祈求神灵“驱除污秽之气,以求清洁平安”。

除了“煨桑”,他们还常常选择黄道吉日向河里投掷一些特制的、装满五谷和各种洁净食品的祭品——藏语名之为“措袋日”,以祭祀水神。

藏族人民不但视水为神圣和洁净的,而且还禁食一切水生动物,甚至把捕杀鱼类的罪孽和伤害人命的罪孽视为同样的深重,“放生”是一种修行积德的大善事。

除此之外,草原上还流行水葬,让水和鱼来消除灵魂的躯壳。而且,在举行传统的驱鬼和驱逐其他作祟东西的仪式时,也常常把它们诅咒后从陆地、从居所甚至从心灵里驱逐到水中去。于是鱼便成了这些不祥之物的宿主。这是藏族人民不愿食鱼的另一个原因。

长期以来,藏民族使用的燃料不是能产生二氧化硫污染大气的煤,而是用阴光晒干的牛、马、羊粪;使用的交通工具主要不是产生大量“尾气”的汽车,而是牛、马、驴,甚至在水上也是用牛皮船。按藏族传统习俗,吸烟由于会使空气不洁,也在被禁止之列。

藏民族的居所历来以牛毛等织成的帐篷为主,从不提倡翻草皮打围墙或挖草山盖房屋。帐篷逐水草而居,不断挪动地方。这种看来比较原始和落后的生活方式,实际上很利于生态脆弱的草原恢复和更新。如果能利用现代科技,对帐篷的保温等各种性能进行改进,提高其舒适度和轻便度,必将受到牧民们的热烈欢迎,较建立定居点更利于生态环境的保护。

在考察中我常常想,藏族人民为什么对大自然如此爱护而又如此敬畏?原因也许是,生活在离天最近的世界屋脊,经过上万年和严酷的自然环境对话后,他们终于真正悟出了“生态链”的奥秘,只不过他们无法用现代生态科学的语言加以诠释,于是只能假以“神”的名义,大量的神山、神林、神湖……便由此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