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工业技术生存与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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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绿阴托起的地方(1)

香格里拉和青杨林

2001年6月下旬,我从四川西部甘孜州的乡城到稻城县去。

刚离开县城,汽车便陷入了一片云雾的混沌之中,四面八方的高山上都翻滚着浓浓的、淹没一切的云涛雾海。在云雾淡薄一些的地方,黛色的森林、连绵的群山、变幻不定的云层构成了一幅幅水墨画。

终于,我们来到了海拔更高的无名山上,阳光经过一番挣扎后,也终于向远山近谷射出了万道金光,灿然的阳光赶走了云雾,使山岚和森林都变得绚丽了。

我的心向新的采访点稻城飞去。

我知道,这是一个十分富于传奇色彩的地方。县城附近的海子山是神奇的青藏高原上最大的古冰体遗迹,被称为“稻城古冰帽”,渺无人烟的古冰体遗迹面积3000多平方公里,上面有冰蚀岩盆、冰川湖1000多个,是地质专家、生物学家和环境专家们十分感兴趣的地方;这里有雪域高原的圣地——亚丁(藏语“向阳之地”),1928年,美国探险家约瑟夫·洛克来到这里后,面对亚丁一尘不杂的雪山、草甸、海子、溶洞和原始森林,曾经激动万分地顶礼膜拜:“在整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能找到这样的景色啊!这样和平、安详和幸福的圣地——这是美丽的香格里拉(天堂)!”

于是,稻城人常常自豪地称自己的故乡是“最后的香格里拉”,这里是神的圣殿,人的天堂,是地球上留下的最后一方净土。

然而,我决定要采访稻城,主要还不是由于“古冰帽”和“香格里拉”引起的好奇和冲劝,更主要的是由于稻城人在海拔3800米以上的青藏高原上培育出了绵延20多公里、占地3.2万亩的“万亩青杨林”。

3.2万多亩共有杨树300多万到400万株,而整个稻城县的人口却仅仅2.8万多,县城内仅仅3000多人,这就意味着平均每个稻城人都种植成功了一亩多青杨林!这对于生态环境十分脆弱的雪域高原说来,难道不是真正的奇迹?

亚丁有仙乃日——观音菩萨、央迈雍——文殊菩萨、夏洛多吉——金刚手菩萨三座神山。传说中,正是金刚手菩萨用无量法力为稻城人民除去了危害他们的怪蟒,保卫了他们的幸福生活。而今天,稻城人却在用自己的双手建设新的绿色长城,不但造福子孙,而且也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长江建设起一道坚固的生态屏障。

稻城的万亩青杨林获得了甘孜州科技进步一等奖,在世界林学界中获得了极高声誉。瑞典、英国、日本等国的植物专家曾先后前来实地考察,称赞之余一致认为,在这种高海拔地区成功造林,极具科研价值。中央电视台、四川电视台等新闻媒体先后以《他们创造了奇迹》、《离太阳最近的绿色工程》、《绿色的丰碑》等为题,进行了专题报道。

1991年,稻城县获得了全国绿化先进县的光荣称号。

在急切的企盼中,我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片闪着葱绿、连绵不断的杨树林,在高原明亮的蔚蓝色天空和片片白云的映衬下,泛着银光的树干和浅绿而微带黄色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抖动着,仿佛在絮絮低语,又仿佛在向蓝天白云倾诉着内心的喜悦,充满了盎然的生机。

小小的稻城县正隐藏在绿阴掩映之中,红瓦黄墙,十分美丽。

望着雪域高原上一棵棵纤细而又挺拔的青杨,我想起了茅盾的名著《白杨礼赞》,然而,稻城青杨的生长却远比西北黄土高原上的白杨更为困难。

杨树是林学界公认的三大速生树种之一,稻城的青杨学名“光果西南杨”,又名“西藏杨”,长期以来,稻城人民已经有种植它的历史,在藏族人民住宅的周围,常常可以发现零星的杨树,而关于这种杨树,善于创作神话的藏族人民也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云游四方的活佛来到了稻城县附近的自龙寨。在这里,他没有看到绿色的森林、丰沃的草原、清澈的溪流和肥壮的牛羊,耳边只听见呼啸的风声,举目一望,到处都是漫天黄沙。风沙刮得人睁不开眼睛,移不开脚步。田里的庄稼枯萎了,小溪里的流水干涸了,老百姓们饥寒交迫,生活十分困难……看见眼前凄惨的景象,活佛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然后把自己手里的杨树拐杖高高地举起来往地上一插……

奇迹出现了,拐杖插进地里顿时变成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杨树,飓风停息了,黄沙消失了,小溪的流水发出了叮咚声,枯死的青稞复活了……

人们无限欢欣,载歌载舞,回头一望,活佛已经含着微笑远去。但从此以后,自龙寨的人们便懂得了一个道理:植树造林可以阻挡风沙,改善环境,保卫丰收。从此,稻城人民便开始在房前屋种植杨树和别的林木,和恶劣的自然环境进行抗争。

而自龙寨的杨树群呢?一直被稻城人民视作造林的鼻祖和心中的“神树”。如今,它们已经有七八人合抱粗,高20来米了,专家们考察后,认为已经有500多年历史。它们一直在风沙中屹立着,用自己绿色的巨臂,庇护着人们幸福的生活。

我走进稻城县附近郁郁葱葱的杨树林,眼前是一片亮丽的绿色和银色,杨树大多已有小碗粗。同行的县林业局副局长李健告诉我,这些杨树全部种在河滩的卵石堆上,这里过去本是一片灰黄色的荒滩,树砍光了,草也消失了,但有了树林后,经过十几年的休养生息,林中的空地已经慢慢长出了青草,开出了红色、黄色的野花……

这是高原的魂,是“生命禁区”里的生命带。

漫步在杨树林中,扑鼻而来的是树林沁人心脾、若有若无的芳香,阵阵微风中,杨树嫩绿色的叶片闪动着,婆娑起舞。一群面孔黑里透红的孩子,正在树林里嬉戏,他们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好奇地望望我,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笑声惊动了林中的画眉、啄木鸟、藏马鸡和野兔。画眉宛转的歌唱起来;啄木鸟和藏马鸡从我们眼前,闪动着美丽的羽毛飞快地掠过;一只灰色的野兔陡地从草丛中窜出来,在我的面前可笑地抱着前爪坐下,栗色的小眼睛嘲笑地闪了闪,倏地,它的身影又在草丛中消失了……

可爱的杨树林啊,这里岂不又是美丽的香格里拉?

稻城县历史上称为“稻坝”,这是藏语译音,意为山谷沟口宽阔之地。县城所在地海拔3740米,是世界高城之一。全县7300多平方公里土地分为三个区:稻坝区、贡岭区、东义区。东义区在南部川滇两省交界处,并和凉山彝族自治州的木里县接壤,是典型的高山峡谷,地形复杂,接近亚热带的气候特点,雨量充沛,昼夜温差大。20世纪初、清朝光绪年间曾在这里试种水稻,为了预祝试种成功,便将“稻坝”改名“稻城”,民国时正式更名为稻城县。目前,东义区已成为稻城县发展核桃、板栗等经济木的主要地区。贡岭区在中部,为山原区,海拔较北部低,一般2700米到3700米,气温较北部高,适合培育草地或森林。而北部以县城为中心的稻坝区却是面积最大,自然条件最恶劣的山原灌丛草甸地区。

稻坝区的总面积占全具的40%,海拔3800米以上,是造林十分困难、生态环境十分脆弱的地方,专家们称之为“造林禁区”。这里空气稀薄,年平均气温只有4℃,最冷的时候达―30℃,“长冬无夏”、“没有绝对无霜期”。我6月底到达时,中午还要穿夹衣,早晚还要再加一件厚毛衣。

这里不但气候寒冷,而且年降雨量不及蒸发量的三分之一,空气干燥,风沙特别大。甘孜州流行着这样的民谚:“巴塘的闲话听不得,理塘的糌粑揉不得,稻城的门口站不得。”指的就是稻城那骇人的风沙。

恶劣的自然条件,再加上多年来缺乏生态意识,对森林肆意砍伐,稻坝区30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基本找不到成片的森林,20世纪80年代初期,这里的森林覆盖率竟仅仅只有5%!

缺乏森林庇护的稻城县人民不得不长期忍受着大自然的威胁和折磨。没有树林,甚至连煮熟一顿饭的树叶和树枝都找不到,人们只得烧牛粪。在漫长的冬天,在零下二三十度、滴水成冰的日子里,牛粪没有了,便只得烧草皮……草皮微弱的火光帮助人们暂时抵挡了严寒,但无疑更加重了草场的退化、土地的沙化和水土的流失。于是农作物大幅度减产,傍河、桑堆河等几乎年年泛滥成灾。傍河是藏语译音,意思是“肆无忌惮的河流”,农田、房屋一次又一次被冲毁,县城的街上竟积水一尺多深……

有“香格里拉”之称的稻城县竟沦为四川省贫困县之一。

被大自然残酷报复的稻城人民日日夜夜盼望着生态环境的改善。1986年,年轻的县林业局局长、四川省林校毕业的程天爵经过一段时间的反复思索后,郑重地向县委、县政府建议,必须尽快开展稻坝区万亩杨树防护林营造工程,逐步改变生态环境,促进经济的发展和人民生活的改善。

这无疑是一个具有战略眼光的设想和建议,它立即得到县委书记鲁志明和县长阿基彭措的支持。经过郑重研究,1987年,县委、县政府提出了“以林业为先锋,植树造林,绿化荒山,治理河滩,改善稻坝地区的生态环境,强化农业基础,变荒坝为良田,变荒滩为绿洲,建设一个地肥水美、林茂粮丰的稻城”这一构思。也就是这一年,稻城县的人民代表们,庄严地举手通过了一项决议:“营造万亩防护林,改善稻城生态环境。”

石破天惊,这是稻城县工作重点的大转移,是稻城人民思想观念的大觉醒,对稻城县的发展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更重要的是,这种觉醒代表了人类文明的走向,它的意义绝不仅仅限于贫穷、偏远的稻城县。就对生态环境的先知先觉说来,偏远的稻城县走到了全国许多发达城市的前面。

根据县委、县政府的安排,稻城县林业局承担了从规划设计到组织实施造林的任务。

年轻的程天爵感到了自己肩上责任的沉重,也感到了一种光荣和欣喜。他激动地、充满感情地对林业局全体职工说:“县委、县政府把担子交给了我们,这关系着稻城县的未来。植树造林,大的来说,是为了国家的生态、环保,小的来说,是为了给家乡留下一片绿阴。我们既然干了林业这一行,就绝不能在困难面前退缩!”

没有启动资金,贫穷的、连办公室和办公桌都没有的县林业局,咬着牙停发了全局的劳保福利和奖金,硬生生地从极其有限的经费中挤出了2.3万元,郑重聘请了甘孜州林科所的专家们,和全局的技术人员一起,对稻城县的水文、气候、土壤、植被、自然灾害等情况进行了全面调查和科学论证,做出了规划设计,确定选择在当地表现良好的乡土阔叶林树光果西南杨营造防护林,面积为2.3万亩,从1988年开始正式实施。

但是,当这个规划设计摆到县委书记鲁志明和县长阿基彭措的办公桌上时,两位父母官的欣喜却并没有维持多久,他们手里掂着这份沉甸甸的规划,互相对视着,心里有一个共同的问题:造林的经费从哪里来?“巧妇难为无米之饮”,如果经费不落实,这一切岂不是纸上谈兵?

钱,钱,钱……这正是贫困地区许多悲剧的根源!

粗粗地算了一笔帐,造1亩林约需资金130多元,州林业局答应每亩补助60元(主管营林工作的州林业局副局长彭基泰给于这个工作很大的支持,每亩60元的补助是他从自己掌管的育林基金中硬挤出来的),剩下的缺口仍然很大,即使按每年造林两千亩计算,缺口也达14万元。14万元,对许多经济发达地区实在只能算是一点“小钱”,但对每年财政收入仅仅90万元,连干部、教师的工资都难以保证的稻城县说来,却无异于是一笔“天文数字”了。

然而,能退缩吗?鲁志明和阿基彭措互相对视着,心照不宣地摇了摇头。经过冥思苦想和反复交换意见,两人一致认为,必须从内部挖掘潜力,具体办法是:“发动群众,用全民义务植树的办法解决资金缺口问题。”

从此,全民义务植树,完成工程林建设便郑重地写进了县人大的决议、县政府的工作报告乃至老百姓们的“乡规民约”中,成为全县领导和普通老百姓必须遵守的“共同纲领”。

于是,从1987年起,每年春天,当高原冰河开始解冻的时候,稻城县便会掀起一个全民植树的热潮。机关干部、教师学生、城镇居民、职工和职工家属乃至稻坝区5个乡的农民,都会扛着锄头,提着水桶欢歌笑语地涌向河滩和道路旁挖坑植树。而对干部的要求总是比对老百姓更为严格,老百姓每个人的任务是10株,而干部们除了必须参加各部门的义务植树外,共青团、妇联等还要“加餐”,每年每人常植树100株以上。

为了保证质量,树苗由县林业局无偿提供,1987年以后,县林业局专门建立了自己的苗圃;而种树后的管理,也由县林业局统一负责。

最初一年,全县只种了几千株,第二年便增加到几万株,以后逐渐增加到几十万株。1991年稻城县对原先的规划又进行了修改,将计划造林面积由2.3万亩增加到8万多亩。

在研究规划时还有这样一个插曲:有人曾建议把杨树单纯作为造纸原料或雕刻用材,但更多的专家认为应该把它们作为生态林,在发挥生态效益的同时发挥经济效益。专家们算了这样一笔帐:作为速生树种,光果西南杨不但树干挺直、高大、材质优良,而且生长迅速,每年平均高度可以增加1米,直径可以增加1.5厘米,估计20年左右便可以进入主伐期,采伐后每亩出材按10立方米计算,每立方米售价300元,8万多亩就是2.4亿多元!2.4亿多元,是稻城人民从来没有梦想过的数字啊,真是想一想就让人心跳!何况每年剔下的杨树枝还可以作为烧柴,杨树叶还可以解决牲畜冬季缺料的难题。而8万多亩杨树林,对于治理土地沙化、防治长江上游水土流失、改善当地气候和农牧业生产条件,其作用更难以估计。

从1987年到2000年,稻城人民已经义务投工50多万个,为总人口的20倍,造林3.2万多亩——近400万株,成活率达80%以上,一半以上的地方已经郁郁葱葱,郁闭成林。

狂暴的风沙被绿色的臂膀挡住了,干涸的泉水又恢复了汩汩清流,荒芜的草原重新披上了绿茵。据气象部门统计,稻城的大风天比植树前减少了一半,风速减低了13%,降雨量增加了3%,蒸发量减少了4%,曾经连年肆虐的洪灾已经多年没有发生。

一个真正的香格里拉正在稻城美丽的土地上出现。

而这片在高海拔地区出现的青杨速丰林,也成为中国和世界造林史上的奇观,成为人类研究青杨和高原造林的活标本,它填补了世界林业科学的某些空白,具有极高的价值。因此,四川林科院、中国林科院、英国皇家植物研究所等中外专家都曾先后来到这里考察。

为了治愈大自然的伤疤,稻城人创造出了许多动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