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则天的精心策划和运作下,永徽六年十月十三日,对王皇后来说,又是一个极为悲哀的日子。这一天,大唐高宗皇帝正式下达废后的诏书,诏书上说:王皇后、萧淑妃企图以鸩酒害人,废为庶人,其母及兄弟一律除名,流放岭南,没收其全部家产。
诏书以极快的速度传达了下去。可怜王皇后一代外戚世族,皇室玉牒上,刮去了他们的名字。大宗房产钱财,凭空撒手而去。老母柳氏不叫“一品诰命”,也不叫“魏国夫人”了。几个兄弟无官身不轻,摘掉官帽后流放岭南。更为可悲的是,其死后的亲人在地下也跟着遭殃受连累。王皇后的生身之父王仁祐的棺椁从地下被扒了出来,劈成了几大块。以武则天的意思,这是为了防止“逆乱余孽犹得为荫”。
朝堂上,废后的诏书刚一念完,许敬宗和李义府等人即欢呼雀跃。许敬宗把李义府、袁公瑜、崔义玄和外甥王德俭叫到一个小屋里,说:
“咱几个人得商量一下。”
“老舅,有事你吩咐就行了,我们几个绝对都听您的。”这是李义府的声音。李义府已和王德俭拜了把兄弟,自然随着他王哥叫许敬宗老舅。
“义府,你现在官也不小了,有些事你也得杠大头。”
“是,老舅!”中书侍郎李义府愉快地答应一声,又转身端出一杯水来,“老舅,您喝水。”
“这会哪还有功夫喝水?”许敬宗用手把杯子挡在一边说,“下一步咱们得分头联络人,搞个百官大签名,上表拥立武宸妃为皇后。这件事虽然有些难度,但非做不可。咱们先盘算盘算一人都找多少人,公瑜,你的朋友多,你先说说。”
“啧。”袁公瑜琢磨了一下,说,“我的朋友多不错,但官都不大。光找些小官来签名,恐怕效果不大好。”
“啧,你管这么多干啥,有人就行了,管他效果好不好,反正武宸妃这皇后是当定了。”许敬宗说。
“行,我算了一下,五品以上的我能找一一五个。”
“才五个,都说你袁公瑜人缘好,弄半天才找五个。”御史大夫崔义玄撇着嘴说。
“那崔哥你能你找,我看你能找几个?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干监察御史的好得罪人,我袁公瑜能找五个我觉着就不错了。”袁公瑜气哼哼地说。
“好了,好了,别吵了。义玄,你说你能找几个?”
“我,能找八个!”崔义玄伸出左手,拇指和食指,果然搭成个“八”
字。
“连七品芝麻官也搭上。”袁公瑜不服地说。
“不,全部是正五品以上的人。”
许敬宗又问王德俭:“德俭,你打算找几个?”“我找六个。”
“义府呢?”
“我找……九个吧,但也不一定,说不定少,也说不定多。”
“好,我算算。”许敬宗掰着手指算起来,“五个,八个,六个,九个,一共是……二十八个,太少了,太少了,称不上‘百官上书’。”
“老爷子,还有你呢?”袁公瑜说。
“我也就能找十个八个人,也不管事。这怎么办,这事也不能耽误,眼看今天都十四号了。”许敬宗急得团团转,几个人也一时没有主意,唉声叹气,直怪自己平时不注意交往,没处上几个交心的朋友。正在愁眉苦脸,无计可施的时候,崔义玄在那一拍大腿,说:“有了!”
“怎么,剩下的你全包了。”众人一齐问。
“我可没有那个能耐,除非我是长孙太尉。”崔义玄说,“我们刚才脑子都不开窍,我们各人有几个朋友,我们的朋友又有朋友,再多讲讲立武宸妃的好处,再说又有义府兄这个榜样,何愁搞不成百官上表。”
崔义玄这一番话,说得大家又高兴起来,最后,许敬宗确定必须在十月二十日以前完成任务。几个人才散开走了。
在武则天的一手策划下,在许敬宗等人的实施下,昔日的元老集团,长孙、韩、柳这些隋唐两朝的高门望族,都纷纷地土崩瓦解,成为了远去的故事。自此以后,朝堂上活跃的净是些武则天的亲信,一个个仗着背后有武皇后撑腰,目中无人,常常在朝堂上大放厥词,吆五喝六。这天,吏部尚书李义府因为一件事和度支尚书卢承庆顶了起来,卢承庆仗着年轻气盛,点着李义府的鼻子骂道:
“你不过是个村野匹夫,有什么了不起?当了尚书骨头里也还是个贱人。”
“你是贱人!”李义府和卢承庆对骂着,他最烦人说他是村野匹夫,一听这话他就跟人急。
“咱俩谁是贱人,你我说的都不算,翻翻《氏族志》就一清二楚了。姓卢的有名,你家有名吗?嘁!”卢承庆嘲讽地从鼻孔里笑了一下,扬长而去。
“妈的个巴子,看你小子能乐多久。”李义府望着卢承庆的背影,狠狠地攥着拳头。
《氏族志》是一部把天下名门望族分成若干等的志书,是唐太宗于贞观十二年命人修订的。由高士廉、韦挺、岑文本、令狐得棻等四方士大夫谙练门阀者组成了一个编写组,开馆修撰之前,唐太宗李世民亲自定下全书的编写宗旨:“我今特定族姓者,欲崇今朝冠冕。……不须论数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级。”
修志的官员们奉令忙乎了几个月,“遍责天下谱谍,质诸史籍,考其真伪,辨其昭穆,第其甲乙”,终于拿出了《氏族志》的初稿,虽有太宗的训谕在先,但大家脑子里仍跳不出旧的门阀制度的窠臼,仍将山东名门出身的黄门侍郎崔民干列为第一等。看了初稿后,李世民勃然大怒,他本来想借修志的机会,压压山东崔、卢,江南王、谢等衰世旧门,抬高一下本朝显贵,没想到这帮修撰《氏族志》的老夫子们这样的食古不化。理所当然地挨了李世民的训斥:
“汉高祖与萧、曹、樊、灌皆起阊布衣,卿辈至今推抑,以为英贤,岂在世禄乎!高氏偏据山东,梁、陈僻在江南,虽有人物,盖何足言!……今三品以上,或以德行,或以勋劳,或以文学,致位贵显。彼衰世旧门,诚何足慕!而求为婚,虽多输金帛,犹为彼所偃蹇,我不知其解何也!今欲厘正讹谬,舍名取实,而卿曹犹以崔民干为第一,是轻我官爵而徇流俗之情也。”
受到申斥的修志官员只得把初稿推倒重来,而专以本朝品秩为高下,把皇族列为第一等,外戚列为第二等,崔民干之类的名门列为第三等。总共选出二百九十三姓,一千六百五十一家,分出九等,修成了一部百卷之多的《氏族志》。
《氏族志》中,自然没有无根无底的李义府家的大名,李义府早就对《氏族志》憋了一口气,今天又挨了卢承庆的一顿呛,气得他急急来找许敬宗。
“许大人。”李义府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气死我了。”
“怎么了,刚当上吏部尚书就来气,这可不是你李义府。”许敬宗乐呵呵地说。
“许大人,这《氏族志》非改不可,里面没我家的名,人都瞧不起我,办事都不好办。”李义府气咻咻地说。
“是啊,该改改了,”许敬宗点点说,“武皇后也有这个意思。”“武皇后也重视这个问题?”李义府惊喜地问。
“是啊,《氏族志》中也没有文水武氏的一席之地。”
“修志时不是以‘朝中品秩为高下’吗?武皇后的父亲也当过工部尚书之类的官,怎么没有他家的名字?”
许敬宗笑着说:“武皇后的父亲虽当过工部尚书,原先却是个卖豆腐的。再说,编《氏族志》时,他也已死了,他家当时没一个为官的,谁还编他家干啥。”
“是,是,”李义府点点头,“《氏族志》中没有名,武皇后就算不上‘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她现在的心情,是和我一样啊,提起《氏族志》,心里就隐隐作痛。”
“先别隐隐作痛,咱先上书,奏改《氏族志》,怎么样?”“好!”李义府一拍大腿,“明天早朝一起上书。”
主意已定,第二天早朝,许、李二人,果然出班奏请修改《氏族志》,许敬宗的理由是“以其书不叙武氏本望”。李义府的理由是“耻其家代无名”。
高宗李治听了以后,摇摇头,对大家说:
“改不改《氏族志》关系不大,总的说来,它还是一个虚的东西,再说,修撰一次要劳民伤财,是不是?李爱卿。”
李爱卿是李勣,许敬宗的奏书十有八九是武皇后的主意,他要修改《氏族志》,就让他们修改去,以免得罪谁。李勋出班恭手奏道:
“皇上,既然他们想改,就让他们改去,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见李老爱卿这么一说,李治就挥挥手,准了奏:
“行,由谁负责的好?”
“臣已安排好了。”许敬宗说,“由孔志约、杨仁卿、史玄道、吕才他们修志吧。”
“许爱卿,你打算怎么修?”
“先把李姓皇族和武后家族列为第一等,其余悉以仕唐官员品级高下为准,仍分九第。其中五品官以上者,皆升为士流。”
几个月以后,新版《氏族志》,即《姓氏录》匆匆地抬来了,上面五花八门,啥人都有。有人往许敬宗、李义府身上使上一笔钱,竞也能挤进《姓氏录》,名姓赫然被刻印出来。但此书在发行上却遇到了困难,遗老遗少,名门望族纷纷抵制它,说它有辱礼法。
显庆五年春节,是多少年来武则天过的最愉快的一个春节,偌大的朝廷中,基本上没有什么对立面了。年初一,武则天和李治在洛阳宫大摆筵席,招待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节,席间武则天畅所欲言,开怀畅饮,都看她一个人表演。
年初二,武则天才得空洗洗澡,她把自己放在宽大的木浴盆里,闭上眼,在热水里舒舒服服地泡了好大一会儿,才歇过劲来。她把白白的腿轻轻抬出水面,轻轻地摩挲着,水和手给皮肤的那点刺激,让她在舒适之中感到自得,她想起了孩提的时光,想到了故乡文水,想到了这渐已逝去的青春,她不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手拿小木勺舀起水,慢慢往身上撩。撩着撩着,一个想法冒出来。她一抬大腿,溅起一片水花。吓得旁边的侍女们一跳,忙走上去,小心地问:
“娘娘,怎么啦?”
“快去把皇上叫来。”
“是。”说话的侍女转身走了。
不一会,李治转来了,笑嘻嘻地问武则天:
“怎么,有事吗?”
武则天笑着说:“想和你商量个事儿,我想回娘家一趟。”“回娘家?你娘不整天在宫里吗,还回哪个娘家?”
“我想回老家并州文水,自从入了皇宫,有二十多年了,我都没回去一次,想回去看看。”
“穷山恶水的。”李治不屑地说,又怕武则天生气,又搭上一句,“再说,你老家也没有什么亲戚了。”
“那我也得回去看看,”武则天噘着嘴说,“人说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我如今母仪天下,贵为皇后,就应该回去看看。”
“有哪朝哪代皇后说回老家就回老家的?你现在已经够招摇了,别再折腾了。”
“不吗,就不,”武则天噘着嘴,白白的双臂缠着李治不放,非要去文水不可,而且要李治陪他去。李治听了更离谱了,说:“什么,还要朕与你去?朕乃一国之主,还能随便上哪吗?”
“怎么叫随便上哪?我想让你陪我祭尊父亲。”
“你越说越不像话了,朕一个皇帝,不能去拜奠。”
“去也不去?”武则天娇柔地倚了上去。李治顿时是温香满怀,双手举着作投降状,连连告饶,答应了武则天的文水之行,李治还自我排解:朕是该出去走走了,下去了解一下民心民情,顺便到皇后的父亲坟前走一遭,又有何不可。
李治当即传下了口谕,命令仪鸾司将一应事物准备停当,显庆五年正月甲子,正是农闲还没有过完年的时候,武则天说动皇上,备上了全套仪仗,巡幸并州文水,随侍的官员兵马,几十里不绝。但见车骑如云,枪戟映日,大队人马耀武扬威,浩浩荡荡行走在官道上。最前面是王、金、象、革、木五辂,辂前还有导象;第二队是产扇,胡鸾风赤方扇、雉尾扇、孔雀扇、单龙赤团扇、双龙赤团扇、双龙黄团扇、寿字黄扇、百羽齐集;第三队是幡、幢、麾、氅、节,有龙头幡、豹尾幡、绛引幡、羽保幡、霓幡、长寿蟠,黄麾、仪王皇憋、金节憋;第四队是旌、旗、纛,有进京善旌、纳言旌、敷文旌、振武旌、褒功旌、怀远旌、行庆旌、施惠旌、明刑旌、教孝旌、表节旌,金龙旗、翠华旗、门旗、明旗、风雷旗、甘雨旗、二扯八宿旗、王星旗、五岳旗、神武旗、朱雀旗、青龙旗、白虎旗、赤黄熊旗、游鳞旗、彩狮旗,龙纛、前锋纛、护军纛、骁骑纛;第五队是金铖、星铖、吾杖;第六队是乐队。
六队仪仗排列两旁,中间是金灰金甲、银盔银甲的侍卫持戟,殳、豹尾枪、弓矢、仪刀,他们是羽林军的精卫之师,个个人高马大,满脸横肉,叫人望而生畏。其后是拿着金香炉、金香盒、金唾索、金盆、金瓶、金交椅、金木瓜的太监们,这些太监都是些年轻俊俏,惯于行走的。再后面是仗马二十匹,上面骑坐的是皇上的贴身卫队。然后才是李治和武则天乘坐的御车,车上有曲柄华盖,御车周围,簇拥着御前带刀侍卫,羽林军统领。再后面是扈从官员以及作为后队的将士。
通往并州的大道,早让沿途官员驱使老百姓重新铺过,干净平整。御车的车轮上裹着一层层软牛皮,车行道上,仅仅有些轻微的抖动,李治和武则天坐在上面很舒服。武则天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眺望着远处的村庄和原野,只见远远的麦地里,有一簇簇老百姓跪着,朝这里顶礼膜拜,武则天忽然想起了什么,命令旁边的太监王伏胜:
“传程务梃。”
听到传令,走在前面的行军大总管程务梃拨马而回,远远地又跳下马来,跑过来手扶着御车的车帮,边走边问:
“娘娘,有何指示。”
“传本宫的懿旨,所到之处,不准吓唬老百姓,不准大肆净街辟除,不准踏坏青苗。”
“务梃知道娘娘爱民如子,这些都已吩咐下去了。”程务梃点头哈腰地说。
“那怎么老百姓都离车驾这么远?”
“这都是我们羽林军警卫规则,皇上出巡,闲杂人等,一律退避一里路之外。”
“废除。”武则天不耐烦地挥一下手,“老百姓想瞻仰一下皇上和本宫的天表都不成?”
程务梃只得答应了一声,上马布置去了。李治看着武则天,不大愿意地说:
“你怎么什么都得问问,皇上驻跸经过之地,都应该层层警戒设防。这是本朝多少年的警卫规则,你也想改改。”
“皇上!”武则天俏笑着,“临来时可都说好的,这次并州文水之行一切都听我的。”
“好,好,听你的。”
“谢皇上。”说话间,武则天把头埋在了李治的怀里,望着武则天雪白的脸蛋,闻着她发问沁人心脾的芳香,李治只得叹了一口气,把武则天揽在了怀里。
大驾昼行夜宿。人马纷叠杂沓,沿途州县府衙趋奉甚隆,争相贡献当地土产。武则天呢,总是谆谆教导他们一顿,说一些民为重,君为轻一类的话。让他们还是多为老百姓考虑,多办实事,多出政绩。
这天,人马正行进间,李义府拍马过来,跟着御车边走边说:
“皇上,娘娘,前边就快到并州边界了。”
“知道了,程务梃早就告诉朕了。”李治斜眼看着李义府,和他说话都透着不耐烦。
李义府讪笑着,退到了一边,倒是武则天顾及他的脸面,招手问他:
“并州有一个善政的良吏,叫狄仁杰,是个断案的高手,你知道这人不?”
李义府抓了抓脑门,又抓了抓下巴,才摇摇头,说:“想不起来了。”
李治一见,气又上来了。
“你是吏部尚书,连下面一个杰出的官吏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处理朝政的?”
“皇上恕罪,臣到吏部上任才不过几个月。”
武则天拽了拽李治,又转脸说:“李义府,并州都督府有个法曹,叫狄仁杰,为人正直,断案如神,八方闻名,你作为专门任用选拔官员的吏部尚书不可不知。”
“臣已知错了,一定改,一定改。”李义府一叠声地说。武则天点点头,说:
“你先头里跑去看看,并州迎接的官员中,有没有狄仁杰,皇上想见他。刚才在车上,皇上还说到他呢。”
“是!”大冬天的,李义府吓出了一身的汗,他费力地爬上坐马,打马前去。
又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了并州的边界,只见正前方的河岸上彩旗招展,人群抖动,帐篷如林,百十个并州都督府大小官员站在桥头上,哈着手,跺着脚往这边眺望着,见曲柄黄盖的御车来了,一个个争先恐后的窜上来,黑压压地迎面跪了一大片,背书歌子似的齐声高唱: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武则天点点头,不等李治说话,就对旁边的内侍说:
“传本宫的口谕,直接摆驾武家庄祭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