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卸却遮容妆
宓婠
那日午后,柳黛儿照例为在公门讨生活的爹送饭回来,行至一处回廊,忽见在一株槐树之侧立了一个春衫如柳的青年男子。
柳黛儿暗自欣喜,又是他。他二人在三日里多次遇见,不怪柳黛儿记性好,只怨那男子长相俊美。她正暗自感念女娲造人时真是不公平,竟造出这样风姿的男人。
那男子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走到柳黛儿跟前,大大方方的行了一礼,攀谈起来。他声音温和,行事让人如沐春风,便是这样突兀的搭讪也让人觉得妥贴。柳黛儿与他一番交谈得知他叫沈容,家住江都城郊。
按柳黛儿当捕头的爹爹素日教诲,对一个陌生男人的大献殷勤会比较防范,但此时,她的心防却不知不觉撤下来。也许是因为沈容面洁如玉,鼻梁秀挺,也许因为他出身不错而且举止得体,分寸拿捏的极准,让这闺中少女丝毫反感不起来。临走,他二人还约定下次见面。
四天后柳黛儿觉得对这沈容知根知底了,又因自己的爹自小教她习武,她这一身武艺三五个人不能近身。而沈容似乎对柳黛儿这般标致的姑娘也颇有好感,约了她到江都著名的饭馆吃饭、听故事。
柳黛儿兴冲冲的打扮好,早早就等在品香知味楼门口望眼欲穿呢。
普通的饭馆叫这“品香知味”四字无非是“闻香下马,知味停车”,而江都城此楼却别出心裁,将饭馆分为两块:一块在地上给客人们用餐,而地下的部分却是说一些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鬼故事。
三年前此楼刚易主时生意还平平淡淡的,没料想凭着独到的鬼故事,居然混的风生水起。柳黛儿自幼在江都长大,承袭了江都城人的爱好茶余饭后爱听听诡异的故事。越是灵异越是能激起人们的好奇心。
她又整理了一次自己的薄纱外罩衣。此时已是暮春时分,太阳下已有些炎热。沈容没让她久等,站定不一会,一个仪表非俗的美男子就出现在楼前。两人兴致勃勃的进了楼里,吃完了饭她二人被带进一间偏屋,屋里已经有三四个衣饰华丽的青年男女在等着了。
柳黛儿从没来过这屋子,但是听过的人都说不错,问到说了些什么却又都三缄其口,故作神秘。
小二把偏屋的人领到一个穿堂的入口,入口极窄仅容一人通过,过去就是长廊,极速而来的风让人有些睁不开眼。小二在前头提灯引路,他轻声到:“一会下去莫要声张,小心招来了什么。”
那长廊幽黑狭长,曲曲折折一眼望去好像看不到头,每隔五丈挂着一个纸糊的白色大灯笼。柳黛儿为了显好看特意穿了夏装出门,此刻冷风一吹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小二此时面色诡异,他弓着腰向前碎碎的迈着小步,众人皆缓缓跟上,当小二走过第一盏灯笼时,白纸灯笼里的火苗突然艰难的摇晃了几下,继而噗的熄灭了,人群顿时一阵惊呼,同行一个穿绿色锦缎的女子在微弱的光线下映的面色发绿。
柳黛儿开始觉得只是碰巧,但此后发现走廊里面每一盏灯都在人的脚步将到未到时,悄然无声的熄灭了。不多时,小二手中的如豆灯火已是黑暗里的唯一光源。她看看身边的沈容在青白的灯光映照下俨然一个玉面罗刹。
领路的小二示意众人下台阶。连着下了两层楼,柳黛儿感到更加的阴寒刺骨,她有些后悔来了。柳黛儿往身后一望只见漆黑一片,仿佛这一路从阳间走到了阴间。
楼梯下完,在时明时暗的火苗里,柳黛儿觉得有谁在盯着她。回过头来,前方出现了一溜红艳艳的地毯好像鬼怪的红舌头,静待阳间的活人入口。地毯的尽头是一扇小门,大家从“红舌”上踏进小门。
“各位,请坐。”黑暗中的忽然一声,吓了柳黛儿一大跳。那语气倒是平静,只是这声音却极端的苍老。
小二摸索着将屋里的一段蜡烛点燃,随着微光亮起,柳黛儿瞧见这圆弧形的屋子犹如一个墓室,地面是黑砖铺就,表面湿滑,靠里面还结了点冰渣,可见阴寒至极。柳黛儿又是一个寒颤,沈容见状忙解下自己的外袍体贴的给柳黛儿披上。
正对门最里拉了一张帘子,帘子里面有一个人影,瞧不真切,应该就是刚才说话的人。
在帘子与门的空地上,零零散散的放着几个蒲团,她随众人一起坐在这些蒲团上。略略坐定,柳黛儿便闻到一股子异香,悠然淡雅似有似无。她四顾周围并没有发现哪里有熏香,却发现房间的正南正北正东正西四个方位各码放一堆铜钱,每堆各五枚。坊间传说,铜钱历代经人使用,经过的人手越多铜钱上的集聚的阳气就越重,取老旧铜钱二十枚侵入狗血七七四十九天放入房间的四角,可使邪物不入侵室内。这里的老板真可谓是煞有介事。
小二见一众人等皆已经落座,向众人鞠了一个躬。提着灯笼离开了墓穴似得房间,原本昏暗的光线更显得幽黑,四周一片森然可怖。仅剩的一盏烛火只照亮了坐在中间的几个人,其他人的脸上影影绰绰,屋子的四壁留下一大片未知的黑暗。
那衰老的声音再次响起:“每次开场少不得讲讲规矩,随意走动只得请他出去。若是是四角的铜钱阵法被破坏,便是这个故事得罪了那路鬼神,从此便锁了舌头不再提。”
苍老的嗓音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般,声音虽不大却萦绕在柳黛儿等人的耳边。
“今儿我们的故事就叫做’梅花妆’。在咱们江都城的西南有两座山,这两座山座落在山洼里,南峰低于北峰,北峰叫作‘白虎山’山中的阴气下泄被南峰回阻凶煞之气在山洼里久久不能散去,在风水上讲这叫‘煞聚’。”
“偏偏在这山洼里住着一户人家,一个男人带着他的闺女。他闺女是他唯一的孩子,叫妫婳。那男人有一个祖传的秘方?——‘胭脂泪’。女子流行的‘梅花妆’非得用着‘胭脂泪’才能画出来。市面上的胭脂都是石榴花或者山花浇汁而成,而这‘胭脂泪’却是在红蓝中加入一定分量的重绛,颜色持久不易脱落,轻红白香四样俱美。”那苍老的声音显出一丝丝得色。
柳黛儿心想好啰嗦的开场白,她曾经听闻“胭脂泪”,不过几年前突然在江都的市面上消失了,现在只有京城里才有。这一个老头偏爱说些闺阁旖旎之事,真是奇怪。
“这上好的妆品买的人多,这样一来妫婳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富足安康。而妫婳自小就生的粉妆玉琢,及笄是更是美貌动人,她家虽地处偏远求亲的人依旧踏破了门槛。”
“男子对妫婳非常疼爱要星星不给月亮,生怕女儿嫁得不好受委屈,到妫婳桃李年华时依旧待字闺中。不想妫婳人大心活,与一俊俏青年男子私通,花前月下互许终身。”
“待妫婳的爹知道,为时晚矣,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厚起脸皮来上门求亲,不想那青年男子压根不愿意娶妫婳,只想用银钱打发了事。妫婳得知大失所望,次日又去,却吃了个闭门羹。那俊美公子空有一副好皮蘘,却是个见异思迁的无耻之徒,他抛弃了妫婳又和另一个女子好上了,正如胶似漆日夜欢爱,哪里顾得上妫婳。妫婳一气之下穿上先前准备好成婚的嫁衣,画着最心爱的‘梅花妆’上吊自尽。”
“过了有大半年。一夜,一个行脚的客商路过山洼处远远看见一个穿大红吉服的姑娘。那客商正奇了,谁家夜里嫁新娘子。那女子也不避讳人直直走过来,她原本白瓷般的肌肤脸色开始变黄、发灰,脸上的‘梅花妆’开始脱落,一片片和着皮肤剥离肉体。身上的吉服开始老旧,露出正在腐败的肌肉,黄色的尸水开始往外渗出,手臂已经腐烂可见骨头,还微微抬起,像要抓住什么似的。那客商没来及喊出来就。。“
“嗷嗷嗷”突如其来的尖叫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原来是那个穿绿色绸缎的姑娘被气氛惊着了,一时失控,她在那张牙舞爪的高喊:”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故事不得不在这里中断,在门外等待的店小二只好开门放她离开。不料,一旁面色不佳的沈容也要走,柳黛儿只好和他一块走。
在沈容送她回去的路上,柳黛儿在心中反复的掂量方才听到的故事,大约在三年前她尚小的时候,自己的爹爹曾接到过一个客商的报案,称其半夜在江都城郊,有一个鬼新娘在半空中飞过。那是一桩无头案,只有一个人的口述,所以官府也没有继续查下去。也许这个“梅花妆”的故事便是脱胎于此案。
她一路盘算琢磨这个故事,一直走到人声鼎沸的大街上,柳黛儿才意识到一向健谈的沈容居然许久一言不发,面色铁青的兀自走着。
“喂。”柳黛儿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沈容。
“啊?”沈容一个激灵。
“怎么了?看把你吓得。”柳黛儿调笑到。
“呃,在下,在下。”许是被柳黛儿说中,沈容微微红了脸。
柳黛儿旋即以手掩面哈哈笑了起来,说:“那些不过是雕虫小技,有什么可怕的。脚步声起蜡烛渐渐熄灭,不过是将蜡烛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每一段蜡烛燃烧的时间都是计算好的,到了快燃尽的时候才带我们过去。那个黑屋子,也许就是个冰窖才这般阴冷。”
柳黛儿在心里一阵暗笑,接着道:“至于,那个苍老的声音,说不定是专门加以训练的伶人,区区一个口技算得了什么。”
沈容面上有些尴尬,嘴上还是说:“在下惭愧,不及姑娘你见多识广,方才被吓得一时失语。”
“说话总是文绉绉的。”柳黛儿见到他红着个脸,配上他洁白的肌肤,真是艳如桃李。一时看的有些心猿意马。
然而恍惚间,柳黛儿有觉得有人在暗处窥视自己,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凝固了她的笑容。柳黛儿猛地一回头,大街上仍是熙熙攘攘没有异常。许是刚才的氛围对自己多少有些影响。
好在“品香知味”楼的鬼故事并没有影响到柳黛儿与沈容的感情,两人开始日日相邀。接触的越多,柳黛儿越是恋他仪表非凡,为人谦和,出手阔绰。几近忘记她与沈容不过相识十余日而已。姑娘家就是喜欢俊俏的公子。
三日后的未时,沈容约柳黛儿在城西的清乐茶坊吃茶,这家茶肆有九间挂片儿,能有九间雅间算是颇具规模的茶坊。站在雅间上可以眺望三条街开外的地方,视野开阔,环境优雅。
此刻,沈容正素手为柳黛儿泡茶,他特意叫茶坊用了一套上好的“千峰翠色”的茶具,这顾诸紫笋的茶叶泡在青瓷里呈现诱人的美色,真是如圭壁姿,又有烟岚色。
一汤泡好后,沈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柳黛儿端起茶碗来餟了一口,紫笋茶品优良,饮过之后俗食全消。这些日子柳黛儿跟着沈容吃了许多平日里吃不到的好东西,难免有些积食。
柳黛儿在心中暗暗称赞了沈容的体贴入微,二人在清乐茶坊里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已到了酉时一刻。沈容这时起身告辞,说自己与他人还有约,他结了账,留下柳黛儿一人在楼上。
柳黛儿却不着急回去,因为她眼瞅这天际黑云将至,不时便有一场大雨落下。这暮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出门又不曾带雨具,所以依旧在楼上小坐,品品这难得的好茶。
果不其然,顷刻间雷声隆隆,刚开始雨滴便如豆般撒下,片刻后就像瓢泼一样。天色如墨,黑的像深夜,不时有雪亮的闪电刺破黑色天幕,好一场大雨,搅得天地间只看见无边无际的黑暗,只闻到那滂沱的雨声。
虽然四下一片黑暗,但柳黛儿心却安逸,正坐在窗口欣赏屋檐泄下的水帘。突然,从两条街开外的地方飘来一大块血色红布,柳黛儿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红布!是一个穿大红嫁衣的女子!那女子离地有六尺那么高,侧着身体,由东向西缓缓飞过去,左肩向前,脸是正对着柳黛儿的方向。
柳黛儿以为自己一时眼花,半个身子探出窗口,顾不得身上被大雨浇湿。她看到真的是一个穿红嫁衣的女子飘过去的,那女人身子僵直的像一块板。
“咔”天边猝不及防地打下一道闪电,照亮了眼前的一切,那半空中飘荡的新嫁娘有一张白生生的小脸,半闭着眼睛,有着挺直的鼻梁,鲜红的小嘴,额上的“梅花妆”在大雨的冲刷下非但没有褪色,反而越发的血红惊人。
“妫婳”柳黛儿心中闪过一个人的名字,当她再想仔细看清楚的时候闪电已经过去,只余雷声隆隆袭来,震荡了她的耳朵和心灵。红衣女子好似有所感应加快速度,飘出来柳黛儿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