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隐隐能听到丝竹管乐声,任小泉撑着脑袋,坐在椅子上无聊地点着地,支起来的简易小床上,小家伙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吵吵嚷嚷的声音越来越亮,越来越闹。期间夹杂着女子的哭泣声,男子的怒斥声,还有不同人的辩驳声。
“吱呀!”厨房的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
“小泉!死人啦!”丽娘花容失色,扶在门框上站都站不稳。
任小泉猛地站起来:“什么!”
“兰香房里死人了!!”丽娘眼里涌出泪花,惊恐地说不出话。
任小泉夺步上前了两步,又猛地顿住脚步,回身几步窜到任天旁边抱起了他,将他的脑袋背对着丽娘。
“......泉泉......”小家伙睁开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疑惑地看任小泉。
“没事,睡吧。”任小泉放低声音,轻轻安抚着他,又伸手在他背后轻拍了拍,拿起哄小家伙睡觉时取下的布条重新绑在了任天的眼睛上。
任天的小脑袋搁在任小泉肩头,乖巧地闭了眼,仍由任小泉绑住了他的眼睛。
“走,去看看!”任小泉声音微沉,大踏步走到丽娘面前。
丽娘并没有注意到小家伙的眼睛异样,她面上满是慌张,微微顺了顺气便走在前面带路。
不少人都在朝一个方向涌去,云叔带了人封住了路,一摆的人隔着十米远将兰香的房团团围住。
“大家先散散,先散散!已叫人报了官去了,官爷马上就到!大家莫慌!”云叔站在前面,举起手安抚着众人。
云叔看到任小泉和丽娘,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们过去。
任小泉眼神四下看了眼,心里冷笑。楼下一个个败家荒淫的男子面上全是兴奋,摩拳擦掌着想床上来一探究竟,这哪是慌乱的模样,分明都是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混人!
任小泉进了屋,才发现屋内已有了几个女子,都围在兰香身边低声地啜泣。另一边横着一具中年男子的尸体,脖颈深插着一支簪子,下身未着一物,竟是血肉模糊,那物什生生断了半截子在地上!
“怎么回事?”丽娘只知兰香屋里死了人,却没料到是这般场景,顿时呆了呆,忙低声发问。
素来与兰香交好的玉流默默垂着泪,抱着缩成一团看不清神色的兰香,眉目黯了黯没有说话。
绵云叹了口气,像任小泉和丽娘走近了两步。
“这人侵犯兰香,被兰香......”
话语未尽,其间意味却已是足了。
任小泉一凛,兰香这几日来了葵水她是知道的,可尽管如此,她仍是想不到兰香会做出如此破釜沉舟之举。
毕竟......毕竟......她本就是***啊......
任小泉知道自己这样想是不对的,她素来是个极自爱的人,而古代的女子最是注重贞操,刚烈之人更是比比皆是。可是,兰香本就是****虽是葵水期被人强行侵犯,但似乎也用不着做出这样的举动,因为她本就没有什么贞操可言啊。这样做了,岂不是把她自己的命也要搭进去?若是普通良家女子倒可以申诉冤屈,可一个***若拿出被强奸的借口杀人,在这个时代,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任小泉知道自己这样想不对,而她也知道,这是外面那些看热闹的人最有可能的想法......
任小泉手指紧了紧,她不认同兰香的做法,可她心里却是真真切切被这场景刺痛了。
丽娘听了绵云的话,便垂了头不再说话,眼中涌现出一丝兔死狐悲的悲凉。
那股子悲凉太过强烈,让任小泉的心不由又凛了几分。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眼周围,这才发现这屋里的姑娘莫不是同样的绝望凄苦神色。任小泉心里一痛,明白过来,她们必是和自己想到了一处——兰香无处伸冤,只能赔命!
玉流,兰香,丽娘,绵云四人都在屋里,这九醉楼的四花,这一次便是齐了。
以妍丽火辣出名的兰香,以温婉可人出名的丽娘,以能歌善舞出名的玉流,以悠扬琴音出名的绵云。四人除了玉流和兰香私下关系不错外都是一副表面和气的模样,底下里究竟有多少不登对外人也知晓不得。
可这一次,她们脸上的神色出奇的一致。那股子似乎能透到骨子里的悲凉,让任小泉嘴里发苦.
她突然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去评判她们。她们忍着所有的苦涩艰辛,吞了所有的不甘泪水,接下了所有的谩骂白眼,只为了活着,哪怕活的再苦再不堪再小心翼翼,她们都在拼命地活着。
拼命想活着的人,每一个,都值得尊重。
一直缩成一团的兰香突然摇晃着站了起来。
她慢慢地走着,四周的人默默散开,不敢也不忍拦她。兰香出了门,正和要进来的云叔正面对上。
云叔叹了口气:“官府的人来了。”
任小泉是眼睁睁看着兰香被官府的人带走的,沉重的铁撩扣在她的手脚上,拖着她慢慢下了楼,慢慢穿过人群。人群两边的人不知是谁带头扔了盘里的食物残渣过去,四溅的酒液,吃了一半的骨头,颜色各异的汤水在兰香大红色凌乱的长裙上溅开。
这里面的男人,也许有暗暗心仪于兰香的,也许有曾在她石榴裙下曲意奉承的,也许有只能看却吃不到手的暗暗庆幸的......
“哇哇!!!毒妇浪蹄子小婊子!!老娘宰了你!!”一个高壮的妇人冲了进来,三步作两步窜到兰香面前,几个大耳挂子就扇了上去。
衙役忙来开那妇人,拖着兰香继续走。
那个妇人吼着哭着跑上楼扑在那尸体上痛苦,云叔好言好语地相劝着。
任小泉觉得自己似乎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她愣愣地看着兰香瘦弱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那个妍丽的玫瑰一样的女子,会怎么样?
屋里的姑娘都抽抽噎噎成了一团,玉流更是哭地晕了过去。可没有一个人上前去留一下兰香,哪怕是反驳一下那些二话不说拉走人的官爷。
明知结局,又何必做无用的挣扎,竟管任小泉知道,她们内心比自己更要悲切个千倍百倍。
兰香这条路,似乎就像是某种刻意压在心头的阴霾和炸弹,视而不见了许久,一朝突现,心惊肉跳。
官府还留下了几人,把屋里的闲杂人都要清出去。任小泉搀扶着脚步发虚的丽娘,把她送回她自己的房中。
当任小泉正准备开了门离开的时候,一直沉默的丽娘突然开口。
“你是不是也觉得兰香活该?”
任小泉回头,丽娘脸上的神色,与任小泉印象中的哪一种模样都不一样。
带着悲凉,嘲讽,漠然。
再无以往的温婉和贴心。
任小泉其实一直都知道,丽娘的温婉可人,不过是她最有利的武器。
因为九醉楼里的丽娘,温柔纤弱,楚楚动人。
她对每个人都好,也对每个人都无情。
这还是任小泉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温柔笑意之外的神色。
“我没有......”
“得了吧!”丽娘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她打断了任小泉,冷笑着看她,“你不用装!你是良家女子,当然瞧不起我们这些风尘女子!再说了,我也觉得兰香活该,没脑子的东西就是蠢得厉害!草一下能死吗?!都草了那么多次了再草一下能死吗?!来了葵水草一下又死不了!她真是蠢!真是蠢......她从来都是个没脑子的......”
丽娘嘴里说着狠话,脸上却是两行清泪滚滚而下,她慢慢低下头,以手掩面。
任小泉默默看了她半响。
“我从来没有多任何人说过,我是被一个男人抛弃的。”任小泉突然开口。
丽娘的手指动了动。
“他找了另外一个女人,我离开了他。当初为了和他在一起,我背弃了家族。”
丽娘抬起头,怔怔看着任小泉:“宠妾灭妻?”
“他没有娶过我。”
所以是连名分都没有?丽娘微微瞪大了眼睛。
怀中的任天早就醒了,似乎也觉出气氛的不对从方才起就一直默不作声。
任小泉慢慢弯腰放下任天,轻轻理了理衣襟露出心口处的伤痕:“这是他刺我的。”
半真半假,饶是任小泉自己都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泉灵的痛处,每每想起,便似乎能切身地觉出那分绝望入骨的悔痛。
丽娘从来不知任小泉的过去,她和楼里的其他姑娘一样,羡慕着任小泉,嫉恨着任小泉,她们像是卑微的蝼蚁,仰望着任小泉身上她们永远不会有的东西。可却没有想到,任小泉也有这样的经历。
就算是一个良家女子又如何,这样的经历,也足以背上一世的罪名——不尊不孝,不守女戒,放荡形骸。
心中的那些不平衡,那些不忿,慢慢得便散去了。
“对不起,我不是针对你。”丽娘低低说。
“我知道。”任小泉知道。
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这世上的不公。可就是因为任小泉知道,所以除了一句“我知道”外她再说不出一句话。
任小泉抱起任天,轻轻开了门。
“九醉楼怕会歇业几日,你好好休息。”任小泉说完,便迈出了步,轻轻关上了门。
门外阳光甚好。
她还生活在这样的阳光下,便是有再多的苦楚,也已是幸运。
“你哭了......”一双小手摸索上了自己的脸颊,疑惑地摸着那两道湿意,“为什么?”
任小泉摸了摸任天的脑袋,抓起他的小手轻轻亲了一下。
“任天,我们会好好活下去的,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