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一直不说话,任小泉心里打了会鼓,嘀咕着正要开口时,他突然抬起了手。
温热的手掌盖在任小泉眼睛上,遮住了天空中的月光。
“睡吧......”
男子的嗓音醇厚如蜜,暗哑如风。
任小泉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便觉得阵阵困意排山倒海地袭来,几乎是男子说话的同时,她便慢慢歪了脑袋靠在他胸膛睡了过去。
男子坐在草地上,身形未动,手指缠绕着任小泉的发丝一圈一圈打着转。
他似乎就那般坐在那里,很久很久......
任小泉醒来的时候,马车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捂着额头想了会,才把昨夜的记忆理了清楚。
那人,真是个奇怪的人。
任小泉轻叹了一口气,掀开了车帘朝外看。
外面已是太阳照屁股,马车正停在官道旁的一片空地中,马儿弯着腰吃草,而凉夜和紫玲脑袋扎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悄悄话,而沧澜和任天都不在。
“紫玲!任天呢?”任小泉也不管会不会打扰到紫玲和凉夜谈情说爱,直接扯了嗓子朝两人的地方喊。
“不知道啊,应该是玩去了。”紫玲随口应了,和凉夜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浮起一丝偷笑来。
榆木脑袋的任小泉啊,什么时候才会察觉到任天的心思……
树林中,一墨一青的身影搅在一起纠缠不清。
早已落尽了叶子的树枝“唰唰”地想着,不时地拍打在一起发出清脆的折断声。
“尊上!您还要装到何时!!”
沧澜的声音沙哑,在林中带出一串串的回音。
那墨衣的身影一动,却不再出手,身形一闪便立在了枝丫上。
明眸皓齿,发丝微乱,紫眸艳色流淌,手上一束寒梅清香阵阵,少年人的身形修长,立在高耸又细枯的树枝上看起来让人胆战心惊。
正是任天。
“尊上……”沧澜站在树下,仰头看着他。
任天微微垂眸,眸中神色不明。
“你为何定要那魔尊回来。”任天唇瓣轻抿,声音平静。
沧澜目光不移地直视着枝丫高处静立的人,神色露出几分迷茫和沉痛:“属下等了这么久,魔族等了这么久,尊上为什么不愿意带着我们一雪前耻杀回九重天?甚至!连相认都不肯!沧澜这几十万年来,一心只为魔族,一心只忠于尊上,而这五万年以来更是苦苦等着尊上!若是做错了什么便是千刀万剐也随尊上,可尊上不要这般不认属下!”
“你们一心一意等了五万年,为的就是重新杀回九重天?”任天仍是垂着眸,眸色中却隐约浮起一丝嘲讽。
沧澜一愣:“难道……尊上不想?”
任天冷笑:“他以前没有想过,以后也不会想。”
“那以前……”沧澜急急开口。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任天打断。
“以前除了做你们想要他做的,他还做过什么!!”任天的声音骤然提高了几个度,几乎是有些怨愤地喊了出来,“修炼!历劫!演兵!从小就被一遍遍灌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与谁为敌与谁为友!该如何发扬魔族如何收服妖族如何反抗神族!他生来就该为魔族的千秋万代!生来就该为魔族的荣耀辉煌!生来就该为魔族的万千子民!”
“除了为他自己,他还没有为过谁!!”
凭什么!就凭他是尊上,就凭他天分高就凭他本事大吗?!
那他宁愿不要!!
沧澜面上露出几丝不可置信,动了动唇,好久才找到了声音。
“尊上,以前从未对属下说过这些……”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世上除了那种活法还有另一种活法!不用没日没夜的修炼,而会有一个人叮嘱他早睡早起劳逸结合;不会每日吃什么吃多少都有严格的限制,而会有一个人,一边无奈地小声抱怨他挑食一边用尽各种法子偷偷朝他碗里塞青菜;不会为了他自己都不明白不清楚为什么的目标而拼命努力,而会有一个人,让他主动生出想要保护想要为了她而努力的欲望!不会担着那么多莫名其妙从生下来就有的不容商量的重任,而会有一个人,用尽办法替他遮风挡雨想让他无忧无虑!不会有每天催命一样的无数个‘你要做什么’‘你必须做什么’‘你不得不做什么’而且还是他自始至终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去做的,而会有一个人,她温柔而耐心地告诉他,做每一件事是为了什么,该怎么做!不会有那么多的声音逼着他茫茫然然糊糊涂涂得快速的成长快速的强大快速的去战斗去夺权,而会有一个人,让他清清楚楚心甘情愿地迅速成长!!”
任天像是发泄般越说越说越大声。
像是狂风骤雨猝然而来般,暴风雨后只剩下一片压抑的寂静。
他立在树梢头,发丝随风散乱着,手中的寒梅清香凌冽。
沧澜呆呆得抬头看着树梢上的人,他的面庞已经有些苍老,很多年来已经没有过这样呆滞的神色。
他们带大了尊上,教导了尊上,鞭策了尊上,做着每个人该做的事,担着每个人改担的责,从来没有觉得哪里不对过。
可此时此刻,树梢上那抹身影,随着风扬起的一角,撞进他的眼里竟让他眼中起了丝酸意。
哪怕是五万年前的那场战败后的灾难,都没有让他有这种感觉。
他们的尊上,小的时候就是个乖孩子,长大了又是一个堂堂正正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英勇,足智多谋,本领高强,冷静沉稳。他向来是骄傲的,因为尊上的成长中,有他的一份心血,哪怕是尊上轻信了卑鄙神族的谎言魂飞魄散差点就彻底陨灭时他也是骄傲的,因为哪怕是输,魔界也输的堂堂生生,尊上也输得让神族宵小自惭形愧!
可原来尊上厌极了那种生活。
厌恶到了,只是一个任小泉,便让他彻底地想抛弃那样的生活,想抛弃那些过去,那些记忆,那些真真切切的战斗。
他们,真的错了吗?
还是尊上错了?
任天脚尖一点,跳下树来。
他弯腰扶起跪在地上的沧澜,眼眸触到他已经发白的头发和胡须,眼中闪过一丝沉痛。
天地不仁,只有神族与天同寿,而魔族和妖族就算是再如何长寿,也比不得神族的寿与天齐,这曾是他们一遍遍地鞭策他要打败神族的原因之一。
“他以前为魔族活了一辈子,也为魔族死了一次了,这一次,他想为自己活。”任天闭了闭眼,压下眼中的挣扎。
他比谁都清楚,他的泉泉,想过的是平静安稳的生活……
他想给她那样的生活……
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他势必要负一个。
那他选择负了魔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