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杜月笙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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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虚与委蛇,革命刽子手(2)

杜月笙在法租界,接二边三建立小家庭。四五年下来,到1925年,陈氏、孙氏两位夫人,前后添了几位小宝宝,人丁旺盛,佣人更一批批地添加。钧培里和民国里三处房子都嫌不够住,尤其杜月笙声誉日隆,交游广阔,街堂房子再大,毕竟派头小些。有一天,杜月笙和黄老板闲谈,谈起了他入不敷出的苦经。黄老板深以为然,他当时便说:

“你应该造一幢像样点的房子。”

杜月笙眉头一皱,答声:

“就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皮。”

“我有一块地,买在华格臬路,”黄老板慨然地说:“足足有两亩,你要觉得合适,我就送给你。”

华格臬路,就是跑马厅后隔两条街,距离大世界不远。地点适中,交通便利。有两亩空地,盖一幢深宅大院,得以闹中取静,那是毫无问题的。

杜月笙欢欢喜喜,谢了黄老板,他去找张大帅,跟他商议盖房子的计划。张大帅直心直肚肠,他不管黄老板和他的交情究竟是深是浅,也不问杜月笙是否心甘情愿,他来不及为杜月笙打算盘,脱口便说:

“好极好极,既然有两亩地,我们何不一人盖一幢。两幢房子连在一起,以后我们来来往往,不是更加方便了吗?”

杜月笙说好嘛,就照啸林哥的意思办。他跑去跟黄老板一说。黄老板地皮送给杜月笙了,君子一言出口,驷马难追,即使他不会想过要送张啸林这笔厚礼,杜月笙答应了张啸林,他当然无话可说。

华格臬路上,黄老板所拥有的那两亩空地,于是便请工购料,大兴土木,开始造起大洋房来。两亩地皮,杜月笙和张啸林一家一半,中间隔一道砖墙,开一扇便门,两家人跑来跑去,果然十分便利。

房屋的格局和工料,杜张两家也是大致不差,头进中式,两层楼,二进西式,楼三层。以头进楼下而言,分隔为会客间、账房间、文书写字间,一排三间华屋,另一边则是古董间起居室与卧室。

1925年春,杜家和张家同时进宅。

杜月笙有三位温柔美慧的夫人,原配沈氏夫人坐镇楼下正屋,老上海尊之为“前楼太太”,“二楼太太”则为二进的陈氏夫人。孙氏夫人更上层楼,她住二进三楼上,被称为“三楼太太”。

最盛时期,三位夫人各有男女佣四五名,汽车一总是九部,每车各有司机,助手一人,连屋后园中的狐仙洞,都专设一名宁波老佣人,负责洒扫祭礼。

上海本地的富户巨商,绅士大亨,慕杜月笙的名,惮杜月笙的势,纷纷地前来拜望、结交,因此从早到晚,杜公馆汽车排队,门庭如市。早晨八九点钟的时候,会客室外间,便已经坐满了等候接见的客人。杜月笙除了通宵达旦的赌,通常不管睡得怎么晏,九时必起。他盥洗过后,吃早饭时,万墨林会从文书间里,取来一张单子,上面用核桃大的字,开着这一整天应酬约会的时间和地点。

吃好早饭便开始接见客人,有事体的,多半三言两语解决,杜月笙领悟能力极强,几乎可以说是天才,他一见到来客,立刻就会联带想起他身上的事情,心知他是何所为而来。接着,他学黄老板的要言不烦,有时不待对方把话说完,他便拦断了人家的长篇议论,雍容和蔼,答以这么三句:

“你的事体我晓得了。”

“你放心,我会得替你办好。”

“好,再会。”

说杜月笙“有求必应”,真是一点不差,每一个去见他的人,不论为钱财,为纠葛,为天大的事情,他必定可以得到圆满的答复,圆满的解决。事无大小,找到了杜月笙,他便会一力肩承,看他整天忙成那个样,赔钱受累,费尽心血,到处替人家化除困扰,排难解纷,他的太太、亲朋友和替他办事的,有时候免不了要絮聒几句:

“吃自己的饭,管人家闲事,好处呒没,还要倒贴,这是何苦来哉?”

于是,杜月笙便这样意味深长地回答他们:

“人家有事情来托我,那是人家看得起信得过我杜某人。就凭这一点,我也应该帮他们把事体办好。”

或者是:

“一个人做到了没有人上门来请托,那还有什么意思?”

中午没有应酬,杜月笙喜欢在家里吃饭,和他的妻子儿女,乐叙天伦。但是这种机会毕竟难得,于是,他的家人如果对他有什么报告和请求,他们几乎要抢在饭桌上发言。

除非家有喜事,或者在家里请客,晚间想要和家人一道,清清净净吃顿饭,简直绝无可能。曾经有一次,杜公馆一连赌了两个多月的钱,由于杜月笙困极了便睡,爬起来又赌,家里面的人,竟然七八十天找不到跟他说句话的机会。

当时在杜公馆行走,一般赌友的规矩,打头子分为两种,一日彩头,一日小头。彩头小头打了两个多月,结算数目,真正吓坏了人。吃一桌鱼翅席不过五六只洋,普通人家的娘姨一月工资只有大洋一两块,而那一次杜公馆积下来的头子,白花花的大洋钱,居然有十五六万元之多。

偌大一笔头钱,应该怎么样分法呢?趁赌局终于散场,杜月笙去睡了,江肇铭还不曾走,杜公馆的总管、账房诸人先商量起来。

江肇铭出来说了话:

“照规矩么,彩头归老板,贴补开销。中头呢,上下人等大家分分。”

焦文彬年纪大了,杜公馆的账房先生,已经换了杨渔笙,杨渔笙跟万墨林开玩笑,他悄悄地拉他一把说:

“墨林,算算小头也有十多万。啥个上下人等大家分分?我伲两人分分脱子拉倒吧!”

“这个不行,”万墨林紧张地喊了起来,“我们两个分了,马上就会出事体!”

杨渔笙哈哈大笑,当天晚上,万墨林便去请示杜月笙:这笔小头,应该如何分法,方始可以“摆得平”?

杜月笙的答案,使万墨林,甚至杨渔笙大出意料之外,他不加思索地说:

“带上隔壁头,大家一道分分。”

华格臬路杜公馆的隔壁头,众所周知,是张啸林张大帅的住宅,那边的上下人等,几乎就跟杜公馆差不多了。“爷叔”这样交代,万墨林唯有遵办,他和杨渔笙按着人数一个个点,一个个分,统计下来的结果,单说杜公馆:杜月笙、三位太太和一大群小姐不算在内,光是分小头的,便有一百单八将。

由此可知杜公馆昔日之规模,楼下书房里有常驻办公,一天到晚忙个不停的秘书,头一位是翁左青,翁先生处理文翰忙不及,又重金礼聘徐慕邪。杜月笙一生一世好像最敬重读书人,他当然不会叫秘书老爷分头钱,把秘书、账房、管家一律剔开,当时杜公馆一共有九部汽车,每车设司机一人,助手一人,这便有了十八位。此外,前楼、二楼和三楼,仿佛一楼成了一个单位,自有其大司务、手下、听差、娘姨、小厮和丫头,每一位少爷或小姐,也都拥有三四个佣人。诚所谓“仆扈如云,漪欤盛哉”!

早年上海,白相人“混世界”,穿的是纺绸缎短打,一襟中分,单排钮扣,胸前要冒出一条金表链,表链越粗越表示有身家。金表链在左胸绕个弧形半圆圈,链末系以西洋打簧金挂表,塞入衣袋,除此而外,手指上还必得佩只油光闪闪亮的金刚钻戒指,倘若少了这三样,那就是寒酸得很了。

1927年前,杜月笙未能免俗,也曾作这样的装束与打扮,他甚至别出心裁,在右手腕上刺了一只蓝靛的小小铁锚,指拇大小,若将雪白的袖里往上一卷,小小蓝锚便赫然出现。还有,他所佩戴的那只火油钻,寒光熠熠,夺目欲眩,重量是四克拉半。

有一天,杜月笙出席一个达官贵人纷至沓来的盛大宴会,高冠峨服,衣香鬓影,他由于自卑感作祟,已经觉得很不自在。偏偏有人提议请杜先生讲几句话,他急窘无比,正想站起来打躬作揖,加以推辞。却有张啸林出来替他解围,他说还是让他来代表杜月笙致词吧。

杜月笙那天着的倒是长衫马褂,张啸林大放厥词的时候,他坐在上席闲来无事,暗暗打量那些有身家、有地位,而且有教养的绅士,他忽然有所发现——在座的人,没有一个手上戴戒指,戴他那种惹人注目的大钻戒,因此他觉得大为不安,他一向从善如流,进步神速的,他当时便将手上的钻戒转了一圈,把那只大钻石紧紧地握在掌中。

那天他回家以后,手上的大钻戒脱下来了,放进保险箱里,从此不再佩戴。同时,他经常穿着长衫,不时注意领口的扣子可曾扣好,三伏暑天,他在家里也从不袒胸露臂,或者就着汗衫马甲。侠林中人最讲究上行下效,杜月笙改了装,风气一开,毋须通令,不必告白,黄浦滩上最少脱掉了一千万只钻戒,白相人和大绅士,同样的衣冠楚楚,谨言慎行了。

闻人不忘享乐

1925到1926年,杜月笙三十八九岁,其赌博公司生意兴隆,鸦片烟买卖做来得心应手,光是“大公司”里派定的“公费”,他每月已可收入现大洋一万元,其他种种收益,更可能十倍于此。

幼小父母双亡,童稚孤苦无依,小时瞎摸乱闯,青年孜孜不倦,一直到了如日中天的鼎盛中年,杜月笙开始摆个场面,稍微有些风光;将那成功滋味,统统地尝一尝,他倒是有过一阵子神怡心旷,快乐欢畅。

他的兴趣向多方面发展,而且,每每证明无论他学什么,进度都是相当的快。不过有一点,由于时间和精力的有限,使他唯有浅尝辄止,无法深入。

譬如说唱京戏,他有一个愿望:凡是他所看过听过的好戏他都想照单全收,因此,生旦净丑,文武场面,他样样都能来上两手,或则整出,或则一段。譬如说:他昨天听了一出姚玉兰的捉放宿店觉得过瘾,今天他便会请姚老生亲自传授,明天又看了杨小楼的起霸边式又好看不过,后日他又请杨老板来教他练武功了。唱不唱得像,练不练得成,他却是并不在意,反正是好白相的,杜月笙决不会去吃开口饭。

不过,杜月笙虽然不靠唱戏吃饭,倘使他若兴致一来,粉墨登场,却比任何京朝名伶,海派大角,还更叫座,更有号召力,票房价值更高。前后二三十年间,每一次上海发起劝募捐款,杜月笙不是主任委员,便是当总干事,他担任提调,必定排得出令人叹为观止的戏码,请得齐天下闻名的角儿,而在精彩百出,好戏连台的节目单里,总归要排上一场沪上名票大会串。这里所谓的名票,实是为“名人”的代名祠,如杜月笙、张啸林、张蔚如,以及许多黄浦滩上字号响当当的大亨。看他们的戏,台上汗流夹背,台下阵阵哄堂,荒腔野板,忘词漏场,不但照样引起满座的彩声,而且立即被人偷“学”了去,传为佳话,笑痛肚皮。这是台上台下,亲切而纯挚的感情交流,戏演得越糟,反倒越加讨好。因此,只要排出杜月笙他们的戏目,义演场中,准定全场爆满之外,还有人千方百计地想弄张站票。

杜月笙会哼的戏很多,唱得好的却少,原因要归罪他那一口浦东腔调。他学的是老生和武生,由于南北名伶无人不敬杜先生,和“名师们”研究切磋机会之多,当代不作第二人想。尤其往后姚玉兰和孟小冬两位菊坛祭酒先后来归,闺房之乐,往往一曲绕梁,时人曾有“天下之歌,尽入杜门”的赞叹。有这两位夫人的尽心指点,加上杜月笙的兴趣,如果他有志于此,他很可能成为评剧角儿。

在评剧方面经常指点调教的,有金少山的令兄金仲仁和名小花苗胜春。杜月笙会的老生戏,多半出自金仲仁所授,苗胜春则每逢杜月笙票戏,从订制行头、排练,到检场,统统归他一手包办。

能够成搬上台去唱的,杜月笙一共会六出戏,——他生平票戏也只票过这六出。顶拿手的是“大霸拜山”、“落马湖”,以次类推则为“完璧归赵”、“刀劈三关”,还有一出和“伶王”梅兰芳合演的“四郎探母”。其中那出“刀劈三关”,是姚玉兰夫人所授。再末,便是有一次证券交易所理事长张蔚如票演“苏三起解”,“三堂会审”那一大段戏里,杜月笙和张啸林应邀客串“红袍”,两大亨全部崭新行头,一左一右,陪点堂上王三、阶下苏三,分明是“活道具”似的陪衬角色,但当两大亨念一次道白,台下准定会轰起满堂彩来。各方友好赠送的花篮,从剧场大门口,沿路排满直到戏台,这两位沪上闻人收到的花篮总共四百多只,漪欤盛哉,两位配角十足抢尽了主角的风光。

1924年,大江南北爆发了齐卢之战,齐燮元加上了孙传芳,跟浙江军务督办卢永祥,在江南一带炮火连天,鏖战不休。各地难民,扶老携幼,纷纷逃往上海避难,他们席地幕天,餐风露宿,眼看着就要成为饿殍。杜月笙登高一呼,吁请上海各界,同伸援手,加以救济。那一次,他所举办的评剧义演,极为成功。连日满座之余,观众纷纷要求,请杜先生也出来唱一出。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公开登台,也情之紧张热烈,自是不在话下,除了加紧恶性补习,他更自掏腰包,做了一套簇新漂亮的行头,那一回,他唱的是“天霸拜山”,饰演黄天霸一角。

戏装店的老板,亲自来给杜月笙量尺码,做行头,一群朋友,在旁边七嘴八舌,提意见,出主张。其中有一位说:

“杜先生,这个戏装里面,头盔是顶要紧的,你不妨用两钿,把它做得特别漂亮。”

杜月笙问他:

“怎么样个漂亮法呢?”

“人家角儿的头盔都用泡泡珠,杜先生你何妨用水钻?五彩灯光一照,光彩夺目,那不是要比泡泡珠漂亮得多吗?”

一时高兴,杜月笙脱口便说:

“好,就用水钻。”

于是在他身旁又有人提出建议:

“天霸拜山里的黄天霸,出场下场一共是四次。杜先生,你应该做四套行头,每次出场换一套。”

“好,就做四套。”

回到前楼太太沈月英的房间,把这一番经过一说,沈月英笑得合不拢口问:

“唱戏又不是做新娘娘,何必出一次场就要换一回装呢?换上换下,只怕你赶不及啊。”

“哎呀,这个你就不懂了。”杜月笙聊以解嘲的回答她说:“人家角儿唱戏,有的靠唱工,有的靠做工,看戏朋友不是饱了耳福,就是饱了眼福。我呢,唱工不灵,做工又不行,只好做两套行头让大家看看了。”

四套戏装全部做好,从里到外,一包湘绣,精工裁制,价钱大得吓坏人,苗胜春帮忙他一套套地试着。杜月笙站在大穿衣镜前,做了几个边式,环立周围的人,忙不迭地叫好。却是杜月笙愁眉苦脸地转过身来,双手一甩袍袖,神情沮丧地说:

“算了罢!我身材又瘦又长,天生不是衣服架子。再漂亮的行头,着在我身上也会走样!”

于是,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天霸拜山”里的第二主角,大花脸窦尔敦,杜月笙挽请“啸林哥”客串,张啸林一口答应,他的黑头戏出于金少山的传授,因此,他是相当有把握的,最低限度,他连腔咬字要比杜月笙准确得多。

公演之夜,盛况空前,上海早期三老之一,黄浦滩人人呼之为“洽老”的虞洽卿,和商界名流王晓籁,端张椅子坐在文武场面旁边,双双为杜张二人把场。台上台下,嫣红姹紫的鲜花,堆得花团锦簇,层层叠叠,戏院里全场爆满不算,作“壁上观”者更大有人在。尤有顾嘉棠、叶焯山等“小八股党”,以及杜月笙、张啸林的保镳亲随,在人丛中昂首挺胸,挤来挤去,仿佛是他们在办什么大喜事。

轮到杜张两大亨相继登场,掌声与彩声,差点要把戏院的屋顶掀开,张大帅一张口,全场顿时鸦雀无声,观众们大概都晓得张大帅的毛躁脾气,怕他光起火来要骂“妈特个×!”

绣帘一掀,杜月笙在上场门口出现,掌声如雷,彩声似潮,观众的热烈情绪达到最高峰,观众里还有他的门徒在高喊:“喏,杜先生,杜先生出来了!”他身上全部湘绣的行头灿烂夺目,蟠龙绣凤,珠光宝气,最精彩的尤数他头上那顶“百宝冠”,上千粒熠熠生光的水钻,经过顶灯、台灯、脚灯,十几道光线交相映射,交幻为五彩辉芒,看上去就像霞光万道,瑞气千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