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厄运闯进生命,悲恸在心灵上划过的伤痕,就如同锦断裂帛。
1、厄运降临
回想起那天的事,我还是会忍不住像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那样浑身打起哆嗦。因为那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来讲,真的是恶梦。恶梦这种比喻,其实也还是无法企及我所要表达的那种惨痛。因为恶梦会有醒来的时刻,在那一刻你发现一切都是假的,便会松一口气。而我所经历的这件事,是无比真实的,那是一场灾难。命运之手从我的身体上夺走了我视如珍宝的一部分。
一颗眼球。
一起意外事故夺走了我左眼的眼球。所以,事故发生之后,我虽然还是那个脸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女孩儿苏浅浅,但是恐怕要在这个美好的句子里嵌入一个讨厌的字眼“独眼”。我讨厌这个字眼儿,我还没有准备好去做海盗,但是丑陋的眼罩却已经罩在了我的脸上。而且你绝对要确信一点,当你只有一只眼睛的时候,那个遮住你盲眼的眼罩无论绘上怎样的卡通图案,镶上怎样闪光的碎钻都不会美起来。
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儿变了?变得满腹牢骚,喋喋不休,暴躁又乖张?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真的,我感到很抱歉。
算了,还是说说那天的事吧。
那天,灰蒙蒙的天空从一早开始就飘着小雨。雨水从云层密布的天空中坠落下来,那雨小得没有任何攻击性,但是却有一种绵延不绝的势头。整个城市湿漉漉的,像失恋的少女的眼睛。路上的行人们都撑着伞快步地走着。
斑马线的一侧慢慢地在红灯的时段里汇聚出人群。大家都撑着各色的伞,密密扎扎地挤在一起,像一簇根连在一起的蘑菇。
不知道是谁喊了我前面的和我个子差不多的女孩儿一声。她毫无预警地回过头来。而在那一刻,雨幕中的红灯刚好变绿,后面往前走的人,不知道是谁推了我一把。就这样,前面的女孩儿的伞的尖端恰恰刺进了我的左眼皮和眼球之间。眼球和眼窝连接的神经被切断,伞又被牵动,我的眼球被赫然带了出去。我顿时觉得脸上一阵温热。而让我现在都感到惊奇的是,在当下的那个时刻,是一点都不疼的,只是觉得自己的视野一下子被砍掉了一半。
可能是因为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吧,我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弯下腰,用手在地上探着,想要拾起我掉在地上的眼球。当时的想法就是那么简单——“得把它找到,保存完好,才能再安回去。”
我的旁边是各种人抬起又落下的脚,我的手在地面上慌乱地摸索着。地面湿漉漉的布满了泥水,触感粗糙,摸上去刺刺的。
我突然蹲下身来,几乎所有行人都选择绕过我,有的因为撑着伞,视线受到阻挡,甚至撞到了我的身上。
只有一个男孩儿,在我的身边停了下来,问我:“你在找什么,是隐形眼镜掉了吗?”
“不,不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让我出“我的眼珠掉在地上了”那样的话,真的很难启齿。只是我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了,而且血顺着我的脸颊一滴滴地滴落到地面上。
“什么掉在了地上……”他问话的语气突然产生了变化,大概是看到了雨水中猩红的血迹。“你还好吗……”他似是试探地问。
我没时间回答他,我的眼球就应该掉在这附近啊,但是我找不到它。
紧接着我的耳边响起了嘈杂的车喇叭声,那些喇叭声冷漠又刺耳,那些司机是恨不得要把那个小小的按钮按烂掉才罢休吗?
没有人管我这个在人行道上掉了东西的女孩儿。他们的车开动起来,绕过我继续前行。车胎溅起的污水不断地溅到我的身上。
疼痛也是在那一刻来袭了。猛烈的疼痛间,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双手托住,拉向路边。之后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便沉沉地失去了知觉。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睁开眼睛,视野像是被加了个边框。边框里的景致是白色的天花板和白色的墙壁,灌进鼻腔里的是刺激的消毒水的味道。我侧了侧头,妈妈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她醒来了,医生她醒来了!”耳畔传来妈妈紧张而又激动的喊声。好似从我的眼球在右眼皮的覆盖下开始滚动,她就已经在酝酿这句期待已久的呼喊,现在当我的脑袋也有了动作,那喊声终于冲破她的喉咙。
紧接着,一大队的医护人员涌进我的病房。
“浅浅……”妈妈抓住着我的手,喊着我的名字,脸上的泪水里悲喜交加。
在那队医生中,有一个戴眼镜的男士走到病床前,对我进行各项检查。并且例行性地问了我几个问题。
当时我的意识是恍惚的,对于他的大部分询问,我都无法给出回答。我只是抬起了我的右手,我发现那上面捆了绷带。我放下右手,又把左手抬起来摸索自己的脸庞,发现左眼被纱布覆盖着。我下意识地想要把纱布扯下来,我完全不知道为何当时自己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浅浅……浅浅……这孩子怎么了……”妈妈痛哭失声。
“可能是无法承受事故突发的打击,所以她的精神现在还没法恢复。不要太心急,会慢慢好起来的。”医生对妈妈说。
在之后的几天里,我的精神开始慢慢平复。我也才知道,我的眼球掉在了马路上,被过马路的行人踩踏,又被绿灯放行的汽车碾压,已经完全不成样子,像是一团烂泥一样。
是不是惊讶于怎么会有人这么轻描淡写地描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惨剧,并且用“一团烂泥”这样残酷的语句来形容自己身上的某个器官,即便它已经离自己而去?
没错,的确是从那时开始,我的个性发生了可怕的转变。我不再是以前那个乖巧可爱被形容为“像天使一样”的女孩儿,我变成了这个暴躁、阴暗又有些孤僻的人。
如果你无法理解我性格上的转变,那也没有什么,因为事故毕竟没有发生在你们身上。
但是我的父母似乎一直没有放弃希望。他们一直在帮我联络器官捐赠的相关机构。“浅浅,你放心,我和妈妈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眼睛。”爸爸红着眼眶对我说。
妈妈曾经对我说过,医生告诉她只要能找到合适的眼球移植,不仅我能在外表上恢复以前的样子,而且凭借现在的技术,还能把神经连接起来,让我的左眼重新恢复视力。
他们以为我的左眼眼球被安放回去,恢复视觉,我就又能变成以前那个既阳光又董事的小姑娘。
可是,自事故发生,很多不可思议的转变陆续在我身上发生。可能等不到那眼球的到来,我就已经从天使女孩儿,变成一个堕落的小恶魔了。
2、天使的堕落
比我想象的要快一些,我便被通知可以出院了。可能是考虑到家里的环境更为轻松舒适适于调养。不过医生特别叮嘱,要爸妈按时带着我回医院换药。
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从医院回到家里,我的情况反而更糟糕了。
我一进家门,就直接躲进了卧室。我拒绝从里面走出来,也拒绝见任何人,包括前来探望我的苏子晨、罗大勇和宁寒。
他们都是我在《麻瓜女生》、《冰封魔咒》、《永恒天使》、《星愿少女》( “麻瓜小魔女”系列的前四本图书,是苏浅浅和她的魔法师同伴们历险与对战的魔法幻想故事。凭借图书中绚丽的魔法元素、跌宕起伏的剧情、感人至深的文字入围“2010年度中国童书金奖”。)中一起并肩战斗过的麻瓜魔法师同伴。在那些历险中,在无数次艰苦卓绝的战斗中,我们见过彼此最狼狈不堪的一面。
现在,他们一起站在我的房门前,轻轻地敲门,悲伤又关切地叫我的名字。
“苏浅浅!”我听得出来,是冲击系魔法师罗大勇,他的声音就如同他的人一样,充满了力量。他有力的声音中此刻又加入了深深的关切。
“浅浅姐!”这一声,是心灵系魔法师苏子晨。他的小眼镜后面的眼睛里,此时肯定蓄满了泪。
“苏浅浅……”这一声,是冰雪系魔法师宁寒。他那张惯于冷酷的脸上,此刻肯定眉头紧锁吧。
我知道,他们绝对不是会看我笑话的人。我遇到这样的事情,最伤心的除了我的亲人,可能就是他们了。
卧室的窗户被厚厚的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也透不进来。我的头发乱蓬蓬的,睡衣又皱又脏。我惧怕在此时见到他们,我没有应答他们的叫喊,也没有给他们打开门。
“浅浅,你的好朋友们来看你了。听妈妈的话,把门打开好不好?”这是妈妈的声音,她的声音柔柔的,故意把焦急藏很后面。
我蜷缩在角落里,双手一直抱着双膝,头无力地垂着,一动也没动。
门外安静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挤进爸爸的一声浅浅的叹息,“唉……”
接着离去的脚步声便响起来了。
“真是很不好意思……”我听见妈妈很尴尬地向他们道歉。
“阿姨,会好起来的。”我听见罗大勇很大人很董事地对妈妈说。
探望者来了又离开了,可是厄运就这样闯进我的生命,甩也甩不掉。
在那一刻,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那是我事发之后第一次哭出来。
在那之后的好多天,除了换药和上厕所,我都没有走出过我的卧室。
每一次他们送餐食进来,也都要费尽周折地敲门,并且要费尽口舌。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觉得在门外絮絮叨叨的他们很烦。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想他们,但是当时,我真的无法抑制自己的烦躁情绪。
爸爸妈妈用很多种方法,甚至是威逼利诱,试图让我从卧室里走出来。而他们期待的,不仅仅是我从卧室中踏出来,更是期待着我从事故的阴影中踏出来,再走进正常的生活。
我明白他们的这些心思,但是很遗憾的是,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让他们的期望变成现实,我无法若无其事地顶着左眼上丑陋的肉洞再用嘴角勾出从前的笑容。那样的活泼天真是属于以前的那个漂亮完美的苏浅浅的,不属于现在这个丑陋的残缺的独眼龙。
我窝在漆黑的卧室里,大多数的时间在发呆和流眼泪。
在哭够、发呆够了之外的时间里,我做出很多怪异的举动——比如现在我把抽屉打开,拿出放在里面的相册,把台灯调成最昏暗的亮度。我先是一张一张地翻看相册里的照片,照片记录着我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慢慢地变成现在这样的女生的过程。在以往,我最骄傲的,是我的那双眼睛。长长的睫毛,杏仁一样完美的形状,黑而亮的瞳仁。而现在,我却最恨那双眼睛。是不是拥有时没有那么的美好与骄傲,在失却的时候就不会如此痛苦?
我的心底越来越多这种钻牛角尖的叩问,然而我却寻不到任何解答。这时脑海中就会蹦出偶像剧里的台词——“人生不容假设”。
我无法自持地拿起桌子上的剪刀,把以前一直很宝贝的照片从相册里掏出来,把剪刀森然的刃对准它们。咔嚓,斜斜地剪掉每张照片上的左半边脸。剪刀有的时候会被相纸表面的那层膜涩涩地卡住,那样的话我就会狠狠地用力向一侧撕扯。照片上被剪出的整齐边缘后面,就会接上一块不规则的撕裂,像丑陋的伤疤。
照片被一张一张地拿出来,被一剪一剪地剪破。照片的残骸慢慢地在书桌上堆起一座小山丘。
台灯的旁边,水晶天使奖座还摆在那里。在剪破照片的某个间歇,抬起头来它就会出现在视野里。
自从我和化身为“星愿少女”的晓莹一别之后,这水晶天使奖座连同我胸前的这颗施华洛世奇水晶,就都再也没有闪烁过。我没有再得到水晶天使元亚的旨意。是不是元亚也会嫌弃残缺的我?
我不甘心。
哪怕是让我在魔法师的历险与战斗中失去两只眼睛,失去手臂,甚至失却整个生命,也不要让我在这样的说起来有些窝囊的事故中,失去我的眼球……这让我无法反抗不说,更让我没有什么荣誉可以加身,借以说服自己接受这命运的捉弄。
我一只手捏着相片,一只手握着剪刀。整个人伏在桌子上,又啜泣起来。我哭着哭着,突然间整个人歇斯底里起来,把桌子上的照片的残骸,用手拨弄得到处都是。剪刀也被甩在地上,发出一声像我的人生一样窝囊的“啪”的一声。
有的时候我哭着哭着就稀里糊涂睡着了,恶梦便在这个时候乘虚而入。
有的时候会梦见自己走在马路上,马路上的人流都氤氲成模糊的样子,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却能感受到他们的嘴唇在动,能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从他们的喉咙里咕噜咕噜地传来,好像有好多好多的人在你的耳边,同时用说悄悄话的气音说:
“这个女孩儿只有一只眼睛……”
“是个独眼龙……”
“真可怜……”
“是一只眼睛没有视力了吗?还是说……”
“左眼的整个眼球都掉下来了,那里只剩下一个肉窟窿……”
这些声音像讨厌的苍蝇一样在我的梦境里嗡嗡。我在马路上突然就捂住了耳朵,蹲坐了下来。整个世界都好像是笼在雾气中的,是虚的,而残缺的我是真实的;整个世界都是彩色的明朗的,只有我是失去了色彩的单调的黑白。
“哎呀!看我不小心踩到了什么啊?”我的耳边又传来一个尖利的女人的声音,“是你的眼球呀!”她说着,把一颗血肉模糊的眼球递向了我。
我终于不可遏止地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叫。
有的时候,我还会梦到课间,自己正坐在座位上看书。有捣蛋的男同学突然从后面解开我的眼罩。眼罩从我的脸上簌地滑落下来。左眼上那丑陋的伤疤顿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男生们戏谑地笑着,女生们很夸张地卖力尖叫着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