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民平时除了爱唱歌,干活也是把好手。屋里屋外,园里地里,都能拿得起。农忙的时候,就能听见他边干活边放歌,让大伙疲惫的心情都一扫而空。大伙都说他是李家屯的一个宝。他爹她娘更是以他为傲。
这不,也到年纪了,上门说亲的越来越多起来。爹妈倒是很开明,不想让自己的决定左右儿子。有说亲的来,总是先问明白了,媒婆走后找自己儿子商量。大民对此却毫不关心,并没有一般的小伙子听见要成亲就很兴奋的样子。他有时甚至表现的很不耐烦。他爹娘有些奇怪,还是他哥哥一语中的说:“别是弟弟自己心里有人了吧?”
果然。大民在农闲的时候,会跟着伐木队上山砍树赚点零花钱。每次拉木头大伙都爱带上他,听他吼上几句山歌,似乎伐木也不那么累了。这天,大民又带着斧头,大锯上山。照例是唱着歌上山。队里有个调皮的,这天非点大民唱情歌。大民有点脸红,但架不住大伙起哄,想想在深山里,就这些大男人也无所谓,就亮开嗓子唱上了。越唱越上瘾,唱的嗓子都哑了。队里的哥们听的过瘾,拿自己泡的枸杞子水给他喝。喝了大半壶的水,肚子就难受了。大民就离开队伍跑到偏僻的地方解手。
要不说唱歌上瘾呢。他解完手,往回走的路上,又接着哼哼小调。这回哼哼的是对唱的情歌。自己先来男声,接着捏着嗓子换女声,自娱自乐的玩了个不亦乐乎。这不刚唱完一句“哥哥山上唱情歌嘞嘿,妹妹在哪个地头跟我和~~”自己还没来得及换女生接着呢,忽然旁边一声清细的嗓音回应道:“妹妹我地头听哥哥,哥哥可知道我是哪一个~”大民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幻听了。这大山里头,哪里来的妹子唱歌呢。一定是自己听差了。想了想自己笑了笑,接着唱道“哥哥我听妹子应和唉,心里乐呵呵。”自己又换了女声唱:“妹子我唱歌和哥哥哎,忘不了我的情哥哥。”就这时,那女声又响起来,听着近在耳旁似的,和自己的女声一前一后,只听唱的是:“妹妹我天天听着哥哥的歌哎,天天想着哥哥。”
这就不对了,这肯定不是幻听,也不是回音啊,这怎么跟自己的歌词儿还不一样呢。大民心里开始打鼓了。左看右看,没看到人。于是小心翼翼的轻声又唱了一句试探:“哥哥我唱歌问妹子,你住在哪疙瘩?”果然,那女声接着来了:“哥哥你听妹子说,咱们住在一个山窝。日日盼着哥哥哎,心里有话不敢说。”
大民这下更吃惊了。寻思着难道是屯里哪个喜欢自己的姑娘跟着上山来了?哪能呢,这大山里的,姑娘家家的一个人怎么来。可听着话像是住在附近的。待要再细问,眼见着快走到伐木的地方了。于是停了嘴不唱了。
大伙看他回来闷闷的,就问他咋了。他也说不出来,就问大伙刚才可听见自己唱歌了。起哄让他唱情歌的那个小子笑道:“可不听见了,你小子尿个尿也唱歌,是要赶着节奏尿么?尿还是一节股一节股的吧?”大伙哄的一声乐了。大民也没在意他的打趣儿,而是拉着他急忙问道:“你听见我唱啥了?”
那小子见大民反应奇怪,就也认真的想了想说:“就头两句是男的声,后来你又捏着嗓子装女的唱了两句。再后来你就一直唱男的声,我还纳闷你咋不装了呢。”
“啊?你听见我装女人了啊?”
“可不,你捏着嗓子唱的,我都熟悉了。不过啥词儿我听不清。”
“后来我就没唱女声了?”大民紧接着问。
“是啊,你没唱了,就男的声。你咋了,自己唱的啥干啥问我啊?”小子奇怪的问大民。
大民不说话了。看来自己听见的女声和音,这些人都没听见。这真是遇到脏东西了,或者是那些黄皮子,嗯,或者是狐狸。对,肯定是黄皮子。黄皮子最爱装人耍人玩。大民想到这,倒也不怕了。反正自己血气方刚的小伙儿,阳气重,怕这些东西干啥。接着干活!于是没把这事儿放心上。
干完活下山,大伙都出了一身的汗,于是相约着去西河沟洗澡。大民也跟着去了。一帮老爷们儿脱光了噼里噗通的跳进水里扎猛子。洗的高兴了,有的男人开始起哄,让大民唱******。这******么,是二人转里的黄段子,就是来了戏班子,也就是晚上大姑娘小媳妇都散了,只剩下老爷们被赶鸭子上架才唱几段。大民从来不唱这些。于是百般推辞。那伙人看拗不过,也就算了。各自上岸穿衣服回家。大民却一个人泡在水里,想着今天的事情。
想着想着,自己就唱了出来:“哥哥心里咋纳闷嘞,妹妹你是哪一个?若是野鬼别害人嘞,让我心里瞎琢磨~~~~”
忽然就有女声接着唱了起来:“哥哥你别心慌,哥哥你别着忙,妹妹我详细跟你讲。自从听见了你的歌,想起你就脸红心热。怕你多心没出现哎,你到自己瞎琢磨。”
大民吓得从水里站起来四处张望,忽然又想起来自己光着身子呢,忙有坐回水里。这下也不唱了,直接喊:“你是谁,是人是鬼,你出来。”
忽然一个女的声音吃吃的笑了。然后又故作生气道:“哎,你才是鬼,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有影子不?”
大民听声音竟然就在自己后头,回头一瞧,一个十六七的大姑娘,水灵灵的站在岸边上。扭着头抿着嘴瞪着他呢。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清清秀秀的瓜子脸儿。可是大民却不记得她是附近哪个屯子的了。他又不敢站起来。就蹲在水里说:“你哪个屯子的?这么不害臊啊,我一个小伙子洗澡,你大姑娘家家的在岸上看着像什么。”
那姑娘没说话,也没走,还是笑着看大民。这时候夕阳渐渐的下山了,这姑娘背对着夕阳,大民冲着阳光,虽然是夕阳,还是晃眼。就这么一闭眼。接着听见了两声老牛叫,原来放牛的人下山了,到西河沟边饮牛。放牛的看到大民就喊:“大民,这么晚了咋还在水里泡着,赶紧上岸回家吧,晚上水凉,别着凉了。”
大民答应了一声,再看那姑娘站的地方,却没一个人影了。大民悻悻的起身穿衣。心里琢磨着女人是谁。她倒是真的有影子的。可见不是鬼。只要不是鬼就不怕。大民放心了。
此后的每次上山,大民唱情歌的时候,总有女声应和他。别人都听不见。就大民自己能听见。大民知道自己是遇到山妖一类的了。可是这姑娘不但不吓人,还真让人喜欢。于是大民将自己每天想什么,干什么都编成了歌词儿唱出来。那姑娘也用这样的歌词儿回复他。一来二去的,大民倒是挺喜欢这种方式的了。
他慢慢知道,这姑娘就住在这山里。每天就是养花种草放兔子。放兔子?大民听她这么唱差点没乐出来。放牛放羊的有,这兔子跑起来都看不住,咋放?
于是每次下山,大民都故意走在最后,等大家都走光了。就跟姑娘一唱一和的唱歌。那姑娘没人的时候就会现身,还特意展示了怎么放兔子。果然,只见十几只的兔子都在草地里吃草,但姑娘一声呼喝,兔子就跟鸡一样,乖乖的全部跟着姑娘走。还排队。大民看着更乐了。看来这姑娘道行不浅呐,既然能指挥兔子,能不能迷惑人呢?大民心里想到这,却发觉自己不害怕,反倒心里甜丝丝似的。
渐渐的,大民喜欢上了这个姑娘。虽然知道她是异类,但这么久的接触,他知道她是善良的,诚实的。姑娘无疑是喜欢大民的。只是,这份感情,如何能进行呢?世俗不容,或者说,天理也不容的。
姑娘始终没说明自己是什么,大民猜是狐狸。她却没有那种狐媚劲儿,而是清纯的如一汪泉水一般。和大民在一起也没有越矩的行为,更别说勾引了。完全就像是男女情窦初开的初恋,光是牵牵手就已经很满足。
姑娘没提过以后,将来,责任,家庭,什么都没跟大民要求过。大民却是个负责人的人。他想跟家里坦白说自己看上了个姑娘,却不敢说姑娘不是人类。他纠结着找到了刘奶奶。
刘奶奶在炕头抽烟呢。见他进屋忙往炕里让。见他愁眉紧锁的样子,知道是有事。待大民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她并没有吃惊。而是笑着说:“大民呐,你看你一表人才的样,连异类都看上你了。其实山水皆有灵气,孕育除了咱们人之外的各种动物。虽然他们本体不会说人话,但是修炼后是和人一样的。只要心善不害人,就是好的。不过人和这些东西啊,是不能在一起的。人损寿禄,兽损功德。你呢,是命中该有这么一劫啊。这个劫,我不能给你化解,全看你自己和机缘深浅。你听过那些狐狸精勾引书生为了修炼的故事吧?那样的狐狸精也有,还占多数。你遇到个善良的,更要珍惜这份善良。不能轻易的毁坏他。至于我说的毁坏,究竟是让你进一步,还是退一步,你自己琢磨吧。”说完就继续坐炕头抽烟,不再说话了。
大民仔细的琢磨了刘奶奶的话,明白其中的含义。他和那姑娘是注定不能一生在一起的,与其长痛使其怨恨,不如说明了,大家趁着没发生更严重的事情前,断了这段孽缘。这样不耽误那姑娘自己的修炼。
只是大民实在舍不得,更不忍心说出来。那姑娘却从大民的神色间察觉了什么。
这天晚上,大民和姑娘坐在草地上。夜晚的露水将草地湿润的气息凝聚出来,混合着泥土的变成别样的芬芳气息。天山一轮明月静静的照着两人,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大民几次想说明情况,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他怕姑娘伤心,更怕自己先忍不住后悔。
姑娘却先淡淡的笑了。说:“我知道你最近为什么这么心神不宁。我也知道我的天劫就在这几天。遇到人类,喜欢上人类,本来就是我们修行的大忌。天必然不允许这样的感情存在的。所以你不说,我也明白是什么结果。庆幸我们没办错事,没损害你什么。今天我见你最后一面。今后我就进山修炼了。若是有缘,我们能再见的话,我还会跟你对山歌。”
大民想拉住姑娘的手。姑娘却抽了出来。一晃神,姑娘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股淡淡的香。
这股香气,大民记了半辈子。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唱过情歌。他照例的娶妻生子。下地干活。把这段感情埋在了心底。
转眼,大民已经近七十的人了。这天上山,给自己选坟地。他支开子孙,独自来到当初伐木遇到姑娘的地方。
老了老了,回忆就多了起来。大民一面回忆当初,一面老泪纵横,不由的亮开嗓子,又唱:“哥哥一生七十年,想着妹子四十年。妹子过的好不好,这些年来不曾见。”
当那熟悉的女声幽幽的附和来的时候,大民惊讶的差点将拐杖扔了。那声音道:“一晃而过几十年,未曾离开哥身边,心神耳意全都在,点点滴滴在心间。妹子不能显身见,哥哥家人都俱全,见你安好我便好,来世投胎在人间。”
任凭大民怎样的呼喊,那狐狸始终没出现。随后找来的子孙不知道老人为什么这么激动,只是疑惑为什么老了老了倒是跑进山里唱歌来了,看来真的是要去世,去世前都疯一阵。
谁能知道大民的心里感受呢?谁能知道小狐狸守护了这么多年,眼看他娶妻生子,由幽怨转为祝福的心境呢?人类和兽类,差别真的有很大么?在这个人心迷失的时代,或许更多的人,没有兽类纯粹的情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