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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掉崖后的第二日,天气依然晴好,从参天的古木抬头望去,大半的炙热都被树叶遮挡,偶有几缕穿过重重阻拦直射在地面上,形成了金色的光圈,相当的明亮。

萧无慎在黎明之前就从山外跑了回来,怀里鼓鼓囊囊的揣着东西蹲在那一棵大树上,如盯着猎物出门的豹子,等待着苍嶙山出洞觅食。

他清晰的听到杜青墨辗转醒来的响动。

她这一世甚少睡得沉,经常在半夜惊醒睁着双眼看向虚无的黑暗。起初萧无慎也不知晓,在杜家养伤期间,无意中听到她睡梦中不平常的气息,偷偷跑去一看,那个尖锐的满怀恨意的女子居然闷在被中无声哭泣。她一次次把自己锁在黑暗中,用前世的记忆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辙,告诉自己不要心慈手软。

她沉默中的悲鸣让萧无慎的胸口隐隐的发闷,让他不由自主的在每一个夜晚悄无声息的潜伏在她的不远处,静静的陪伴着。

有时,她惊梦醒来,会望向自己栖身之处,什么都不说。

她的疲累,她的懦弱,她的无奈和委屈都会在黑暗中慢慢的释放,一点点燃烧那些恨。然后,那愤怒中紧张的身躯会逐渐放松,沉如墨的双眸缓缓磕上,唇瓣微启,细细的呼吸平稳的飘荡在床幔之间,她安睡了。

白日再见,他们会默契的守护着那个小秘密,有关他的守护,有关她的脆弱。

这是第一次,萧无慎见到苍家这对少年夫妻一起从睡梦中醒来的情景。

杜青墨睁开眼的瞬间,眸中清晰映出苍嶙山影子的那一刻,她的恨意几乎是倾巢而出。她惊惧的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没有熊熊的烈火,也没有嘲讽她的桑依依后,才会安静下来,闭上眼。

再睁开眼之后,杜青墨从前世回到了今生。

苍嶙山醒得更加晚一点,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试了试杜青墨的额头,又翻看一下她的伤口,安抚了杜青墨两句。

萧无慎皱了皱眉,对躺在树上躺尸的陆公子踹了踹:“太子那边还没开始动作?”

陆公子道:“昨夜就把二皇子的把柄都送到皇上御桌上了,今日早朝应该已经杠上了吧。”

萧无慎问:“苍家给二皇子招兵买马的证据也呈上去了?”

陆公子转头瞥他:“你亲自涉险去苍家偷的东西,太子怎么会不好好利用。”他顿了顿,眼见苍嶙山已经出了山洞,才道:“听说你用二皇子的兵马名单换了一样好东西。”

萧无慎嗯了声。

陆公子问:“是什么?”

萧无慎目不转睛的看着山洞内杜青墨艰难的套着衣裳的动作,轻声道:“一个人的自由。”说完,人就飘了下去。

杜青墨见了他也不意外,只说:“要不要换药?”

萧无慎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来放在她手心,右手还提着一个小食盒,上面一碗黑乎乎的汤药,下面是冰糖燕窝粥:“先吃东西。”

杜青墨摸着纸包暖乎乎的,那形状像是包子。这个人,似乎特别中意各种肉包子,什么馅儿的都爱,自己爱吃还爱给别人买。杜青墨叹口气:“我还没洗漱,伤口也很痒。”

萧无慎很冷淡的望了她一眼,走到洞口对树上准备继续补眠的陆公子道:“去弄些水来。”

陆公子瞬间对他冲了一个眼刀,冷气森森:“我不是你的属下。”

萧无慎点头:“你是我哥们。”

刷得,无风自动,萧无慎的脚边一条剑痕划过。杜青墨歪着头从萧无慎的背后出来:“这里还有其他人?”

杜青墨沉吟:“是不是陆公子?”

萧无慎道:“不是。” 再往树上瞄去,对方已经不见了人影。果然,关键时刻兄弟最好用。

浑然不知,一脸沉闷的陆公子在山洞与瀑布之间穿梭时,无意中看到了苍嶙山之后做了一番让人啼笑皆非的举动。

杜青墨洗漱完,喝了汤药,萧无慎给她拆了绷带,把苍嶙山那糊成一团的药渣给丢掉,换上干净的药膏之后,突然蹦出一句:“我们这算不算是有了肌肤之亲?”

杜青墨刚刚把衣襟给掩上,闻言垂下头去,半响才道:“你莫欺负我了。”她把衣领竖起,白着脸,“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当不得……”

萧无慎默了默:“这也是你从来不询问我身份的缘故?”

杜青墨偏过头去。

萧无慎把她有点散乱的发髻扶了扶,轻声道:“我是韩一钒的义子,自小孤儿,由义父教养长大,日后只会在武林出入,进不得朝堂。”

杜青墨抓着裙摆的手紧了紧,听他继续:“江湖儿女不在乎那些世俗规矩,男婚女嫁真心即可得。苍家事了,你若愿意……”

杜青墨突然问:“夫君怎么还没回来?”

萧无慎怔了怔,后半句话硬是被堵在了心口吐不出,眸中明亮的色彩逐渐黯淡,就像乌云遮挡了弦月,冰霜覆盖了焰火,幕布掩住了珠宝,一切都失去了色彩。

杜青墨没由来的害怕,她指尖动了动,最终放回了原位。

她说:“萧公子文武双全,前途无量,不该为了一个有着污点的女子毁了自己的前途。哪怕你是武林中人,那也是在尘世间游走,有人的地方就有约束,有人的地方就有流言蜚语,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攀比。你与我都是重活一回的人,你我的过去容易造成一种若有似无的羁绊,它包含着怜惜和同情,是同病相怜和惺惺相惜,与****无关。萧公子是聪明人,这一点定然比我看得透彻。”

崖底的山洞常年不见阳光,越往内越是阴冷,杜青墨坐在里面,锁着身子压着头,有种被凡尘俗世给压得直不起腰的错觉。

萧无慎觉得这样的她相当的可怜,可可怜里面又夹杂着一丝丝的心疼,仿佛有无数的细小丝线缠绕在心口,一点点的缩紧。他想要把她拉扯出这片黑暗,一起去晒晒日头,直面一下耀目的阳光,让她的畏缩被烈日烤得烟消云散。理智却告诉他,不要急,不要太急。

他斟酌一番,才道:“你说的这些都是虚话。江湖上,人们都是凭着本事说话,就算有人嚼舌根,那也只有我听得到,我会让对方明白什么叫做祸从口出的道理。至于同病相怜,那只是增加你信任我的筹码。两个人,连信任都没有,又如何相处?”

杜青墨还待再说,萧无慎伸手就将一个温热的包子塞进了她嘴里。转头,陆公子遥遥的在树上给他打了一串暗语。

萧无慎笑道:“有些事等复仇完了再说,我们现在先去看看苍嶙山。”

杜青墨含糊的问:“他怎么了?”

萧无慎道:“掉入陷阱里了。”

杜青墨无所谓地耸肩:“让他在陷阱里呆一段日子好了,横竖暂时我们也不会离开。”

萧无慎把粥递给她,看她喝了半碗后才补充一句:“问题是,同时掉下陷阱的还有一只老虎。一只饿了几日的大老虎。”

杜青墨咋呼一声:“葬身虎口太可惜了。我们要去救他么?”

“你都说了,让他吃吃苦头好提前收点小利息,所以先放着他不管吧。”

杜青墨看了看咬了大半的包子,再看看喝了大半的粥,感叹:“人比人,气死人啊。”

这样的杜青墨无端的调皮可亲,萧无慎心情甚好,特意跑去那陷阱的地方瞧了瞧,只看得到苍嶙山与老虎在陷阱里面相互肉搏,一身的血迹斑斑,硬是比掉崖之前还伤得厉害些。

老虎也是强弩之末,饿了几日早已没了力气,与苍嶙山在崖底追逐了很久才追上手,哪里知道莫名其妙的掉入了陷阱,到口的肉还拼死对抗,一鼓作气三而衰竭,一人一虎两败俱伤的做困兽之斗。萧无慎却带着杜青墨蹲在了陷阱头上的不远处,一边晒着不够热烫的阳光,一边吃着早点,在老虎的啸声和苍嶙山绝望的暴喝声中悠然自得笑意盈盈。

苍嶙山浑身上下不知道是血还是汗,一滴滴的跌落在泥泞中,眼前模糊一片。老虎正半弓在对面,头低压着,四爪抓紧了地面,尾巴绷直,是即将做最后一次进攻的准备。

他没有葬身在仇人的剑下,却要死在老虎的口中,无论如何苍嶙山都觉得相当的不值。

老虎后腿一蹬,身子猛地先前扑去,苍嶙山最后一滴汗从眉间滑落,渗入眼睫,刺得他眼眸都要凸了出来。他弯腰一沉,感到头皮上风声刮过,手中一只捏着的尖锐石头从老虎肚皮一划到底,兽王‘嗷——’的惨叫,撞击在陷阱壁上,反弹之时,那尖锐的后爪脚趾从苍嶙山的面皮刷过,血液四溅。

一人一兽几乎是同时哀叫,重重的跌落在腥臭的泥沼之中,不再动弹。

一炷香过去,苍嶙山双手才艰难的抚向自己的面颊,黏糊一片都是热热的血水,左边眼角更是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半边景色都是绯红。他闭上左眼,撑着手爬向那老虎,先用脚踢了踢,觉得老虎是真的死透了,这才靠着陷阱的墙壁立起来,狠狠的踩入老虎那一分为二的肚皮里面,内脏和脂肪瞬间就把他的脚背给掩埋。

他剧烈的喘息两声,抬头望去,方片的天空几乎遥不可及。

这陷阱居然有十多尺高,陷阱早已老旧,壁上湿滑布满了青苔,也没有任何可以攀爬之物,想要出去只能等外面的人来救助。

外面唯一等待着苍嶙山的人,只有杜青墨。

而她,却不知道苍嶙山身在何处,或许,直到他死,她也找不到他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