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第一缕阳光总是迟迟不肯爬上墙头。
从简陋的窗棂往外看去,只能看到黑黝黝的瓦片光可鉴人,偶尔有残破的秋叶扁在上面,还黏糊着黄扑扑的泥土,玷污了那纯粹的黑。
黎明之前的最黑暗时刻,屋里静得落针可闻。苍嶙山的双臂在睡梦中也捆着杜青墨的腰肢,把头埋在她的颈脖间,一呼一吸都那么沉重,仿佛敲打在人心坎上的闷锤。杜青墨半夜后一直没有睡着。她心里头蛰伏的那头小兽在慢慢苏醒,舔着牙,磨着爪,跃跃欲试地等待着什么,让她辗转反侧,偏生因为苍嶙山的束缚而无法动弹。
她忍耐着,轻轻的吸着潮湿而冰冷的气息。等到隐约听着厨房传来了响动声时,这才小心翼翼移开男子强而有力的手腕,回身看他沉睡的容颜。
这个人上辈子将桑依依比作了自己的心肝,为了对方不惜杀妻害子,将一介小小的青楼女子扶成了正房夫人。这辈子,他受尽了桑依依的背叛,给予了对方最残酷的羞辱和残害,连不够满月的孩子也不放过。
这样的人,爱得炙热,恨得浓烈。
杜青墨望向被褥下男子半露的颈脖,不自觉的伸长了指尖隔空做了个掐的动作。纤细的手指被苍白的肌肤包裹着,骨节挣出,青筋微暴,那么的用力似乎拼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簌簌发着抖,看着那指尖几乎就要碰触苍嶙山的血管,只要掐断了那根命脉,这个男子就会血溅三尺而亡。
她的仇,孩子的恨,父母的冤都得以报。
空寂的秋晨中,小小的吱呀声如利针跌落玉盘,尖锐刺耳。杜青墨霎地收回手,回头去看门口,依然紧闭着。再看床上,苍嶙山的眼皮抬了抬,终于还是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杜青墨单手压着心口,自己都可以听到那激烈的心跳。她闭了闭眼,下床趿着鞋子,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厨房就在小院的另一头,半边屋檐都被高大的枫树覆盖,一边还是生机勃勃的翠色,另一边已经红灿灿,落在地面上像是红锦铺就的华美地毯。
桑依依就在那地毯的尽头,穿着一袭素白衣裳,原本丰盈的脸颊已经瘦得只看见尖尖的下巴,如同锋利的弯刀,铮铮逼人。哑巴闷不吭声的站在她身旁,一脸恼色的夺过她手中杂乱的面团,把她推远了灶台,张嘴无声的驱赶她。桑依依那悲戚的神色在哑巴面前柔和了些,抖了抖衣袖,把自己身上的围兜解了下来挥了挥。哑巴瞅了眼十指上纯白的面粉,裂开了嘴举高了手臂。
薄薄的雾气中,桑依依半弓着身子给哑巴系上围兜,顺势把对方额头黏糊糊的发丝卷到了耳后。
枫叶飘起,杜青墨抬头望去,不知不觉中阳光已经爬上了树顶,将茂盛的枝叶映照成了暖人的橘色。
早点是鸡丝白粥,配上刚刚蒸出的香菇包子,酱牛肉是桑依依亲自腌制的,爽口的农家辣萝卜更是让人胃口大开。只是坐在桌前的几人都没有伸手动筷的打算。
几人面对面坐着,桑依依首先轻笑出声:“夫君,为何不用饭?难道是嫌弃饭食粗陋?要知道,这牛肉我可是轻易难得拿出来待客,平日里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荤腥之物。”
苍嶙山哼笑道:“我只是不信你。”
桑依依哑然,半响才捂嘴露出即伤心又委屈的神色,自行拿起勺子先喝了一口粥,再夹了一个包子,小小的咬了一口,直视着苍嶙山慢慢的吞入腹,同时吞咽下的还有他给予的无数冤屈和诬蔑,再开口时声调都带着哽咽的颤音:“若我还害你,何必等到现在。昨夜在你熟睡时,我就可以放一把火烧了这个院子,让你没有活路。”
苍嶙山没有动。
桑依依抹去眼角唯一的一滴泪:“原本以为你我还会有那么一丝丝的旧情,如今看来一切都是我的奢望了。”她放下筷子,伧然欲泣的凝视了苍嶙山一会儿。苍嶙山却不望她,他正忙着搅拌那热乎乎地烫手的粥,顺手挪过一个包子放在碗碟中,从中间挑开露出里面软香的蘑菇丁和滚烫的油水对杜青墨道:“小心点吃,有些烫。”
桑依依的气息猛地一滞,似哭似泣地抽吸一声,捂着唇跑了出去。哑巴立即跳了起来,对无动于衷的苍嶙山怒视了一眼,抱着粥碗夹了几个包子几块肥牛肉追了过去。
杜青墨叹息:“你何必如此待她。”
苍嶙山冷哼:“如果不是她,这屋子的主人早已命丧黄泉,我们也不用东奔西跑了,在这远离尘世的地方做一对逍遥夫妻正好。”说罢,自己一口就塞了一个包子到了嘴里。他实在是饿得狠了,几口就是一碗粥,丝毫不客气。
最后一个包子居然送到了杜青墨的碗里:“多吃些,等会我们还要赶路。”
桑依依正走到门口,闻言轻声问:“你们要去哪里?”
苍嶙山直接说:“不知道。”
桑依依嘴角一沉,亲手把酱牛肉往他身前推了推:“为何不多住几日,以后,说不定想见也见不着了。”
杜青墨一顿,仔细去辨别桑依依的神色,对方正巧抬起头来,一双眼咄咄生辉,似刚刚被海水清洗透彻的粉珍珠。她笑着对杜青墨道:“少夫人的伤寒又未好全,这偏远之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冒然上路加重了病势如何是好?”
苍嶙山探了探杜青墨的额头,道:“无妨。迟早都是要走,你也不必假惺惺的留客了。”
桑依依眼角的红色又泛了出来,咬着唇道:“夫君你好狠的心。”
苍嶙山嗤笑,目光溜到不远处蹲着吃剩饭的哑巴身上:“你这声夫君唤得太言不由衷了,我可担当不起。你的身心向着谁,就唤谁做夫君去吧,别再乱给我扣绿帽子。”
桑依依又羞又气,猛地一甩袖子冷道:“你的确不配。我桑依依再眼瞎也不会寻你这背信弃义的阶下囚做夫君。”
苍嶙山脸色一变,霎地从位置上串了起来朝着树干上跳了过去。
漫山遍野的树林中,由远至近地传来了马蹄声,还有兵器的争鸣声,苍嶙山几乎要咬碎了银牙,他翻身冲进屋子一脚就踹向了桑依依:“你这个贱妇!”
哑巴啊地大叫,仓促中去扶桑依依,苍嶙山已经砸碎了菜碗,锋利的瓷片往那两人投掷过去。杜青墨吓得惊叫,桑依依只看到那苍白地碎片铺天盖地的迎面而来,下意识的遮住脸庞,不觉身子一暖,哑巴已经将她整个人抱得掩饰。就算无法说话,可这沉默地残缺男子却用行动展示了自己的深情,没有抬头,桑依依却无端的流出泪来,紧紧的揪住身前哑巴的衣襟。
苍嶙山还准备再给那两人最后一击,杜青墨已经拖住他袖子:“你快走。”
苍嶙山搂住她的腰肢:“我们一起。”
院子大门霍地被踹开,几匹高头大马闯了进来,高高的扬起沾满了泥水的蹄子,那马上之人的大刀如同刽子手上的斩头刀,发出森冷而绝望的光芒。
杜青墨身子一抖,苍嶙山已经抱着她跃上了泥土高墙,还没站稳,外墙下无数的银枪就刺了过来,他堪堪躲过跌跌撞撞的跳到古木上,还带着露水的枝桠打在人的脸上和身上格外的沉痛,谁也无法阻止男子心中那突然而至的恐惧。
他暴喝着,踩着厨房屋顶哒哒哒的跑到了后院。漫天漫地的红色石榴,就如溅在衣摆上的血迹,刺目,散发着腥气。苍嶙山脚步一顿,只看到那无数的硕果中暗影重重,他冷道:“没想到我会死在昔日同僚的手上。”人还没来得及倒退,已经有数枚银光擦着绿叶边缘朝着他们面门飞来,犹如乱石激云之势,让人睁不开眼。
苍嶙山拥紧了怀里的人,咬牙在空中翻了一个身,朝着原路倒退。
狭小的院落里,正门是朝廷的兵士,后门是二皇子的刺客,苍嶙山立在中央突生四面楚歌的感慨。
他大笑着道:“苍某何德何能居然能够劳烦两位大人苦苦追逼。”
正门马上之人笑道:“郑某为朝廷效力理所应当。苍小将军,请不要让下官为难,束手就擒等待候审吧。不管你有没有冤屈,朝廷都会给你一个公道。”
苍嶙山转过身面对着对方:“郑大人,你可有朝廷的缉捕令?”
郑大人手一扬,一卷文书就落在了人前。他朗声道:“皇上下令彻查二皇子谋逆案,但凡牵扯其中的官员不论品级一概缉拿入狱,等待审察。苍小将军,你的父亲苍大人已经什么都招供了,天网恢恢,你还不束手就擒。”说着就偏过头去,正巧与后院蜂拥而至的刺客们打了一个照面,他嗤笑道,“去了天牢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若是落在了这群人手里,即刻命丧黄泉也不能怨天不公了。”
那刺客头子冷哼:“我等奉主人之命来追杀叛徒,还请郑大人不要坏了我等的大事才好。”
郑大人立马扬头:“这人都难逃一死,早死晚死都是一死。你又何必阻拦我的公事。来人,给我拿下苍嶙山!”
锵锵作响,两拨人马即刻朝着中央扑了过去。
苍嶙山倏地大喝:“慢着!”
郑大人问:“何事?”
刺客头子也盯着他:“有遗言快说。”
苍嶙山把杜青墨推到身后:“苍某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请两位放过我的夫人。她一介妇人什么都不懂,没必要被我连累枉送了性命。”
郑大人笑道:“我又不取你们性命,急什么。”
刺客头子冷笑:“让她走就是。”
苍嶙山将杜青墨环在怀里,轻轻的吻着她的鬓角,耳语道:“听我说,等我离开之后你即刻去找岳父,求他救我。我早已向太子投诚,只要二皇子案由太子检审我的性命就无忧,只是需要有人在其中替我周旋一二。你去求岳父,让我们早早团聚。”
杜青墨垂首:“若是父亲不肯……”
“他一定要答应。”苍嶙山打断她,握着她双肩的手臂越发用力,“这样我们才能岁岁年年暮暮朝朝。然后,你会替我生下嫡子,我会教他武功,带他一起上战场,光宗耀祖。我会让你做最风光的将军夫人,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青墨,”他把唇贴在她的额头上,“你一定要帮我,我是你的夫君,我唯一相信的人只有你了。”
黑暗中,杜青墨在无声的微笑。她点了点头。
苍嶙山依依不舍的放开她,一点点,让她脱离自己的怀抱。
她的眉眼是那么的温柔,凝视着他的时候就如同看着一个不羁的孩童,包容着他的一切不安和浮躁,给予他说需要的希翼和勇气。她退后了一步,指尖在他的臂弯里划过,像是娇嫩的花瓣被清风卷走,余香绕鼻。她的身子脱离了他的桎梏,肩膀略僵,裙裾扬起,仿佛即将展翅高飞的蝴蝶,让人炫目,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苍嶙山心底一紧,莫名其妙的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桑依依突地尖叫:“杀了她,你们答应了我会杀了杜青墨。动手啊!”
郑大人笑道:“杜大人的掌上明珠,太子殿下特意点名保下的人,谁敢动她。”
所有人一震,苍嶙山不可置信的转过头去,哑声问:“什么?”
郑大人诧异了瞬间,恍然大悟道:“原来你还不知道?杜大人早已是太子殿下的座下重臣,这次负责审察你父亲苍大人的就是他。啧啧,原本还不知道,以为杜大人这等清流只会一些之乎者也的酸话,哪知审问犯人时居然软硬皆施威逼利诱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对律法也知之甚深,让人叹服。对了,你卖主求荣送给太子的那一份名单并不完整啊!若不是杜大人补全了余下部分,我们还不知晓你居然留了一手。难道,你还准备继续与他国贩卖武器,中饱私囊?”
“余下的名单?”苍嶙山震惊得头脑发昏,恍惚地想到从深山回到府中那日,杜青墨第一次走进他的书房。他本以为是杜青墨体贴他的身子,劳心家事才打破了规矩,原来是……
苍嶙山踉跄的倒退了两步,仔细将这些时日的琐事都回忆了一遍。焦氏的失踪,二姑娘的闹事,苍君遥逼迫分家,还有这一次的逃亡。
“原来,不止是桑依依给二皇子的人送了消息,青墨你一路上也留下了记号,等着太子的人来抓我!”
桑依依张大了嘴,半响,嘲讽的笑出声来:“众叛亲离?!哈哈哈,苍嶙山你居然被自己的娘子给背叛了,哈哈哈……报应,都是报应啊!”
苍嶙山移动了一步,只觉得脚底发软,无论如何都无法前进一步走向那个女子。
他问:“为什么?”
杜青墨抿着唇,泰然自若地站在无数的高头大马之间,任由秋风吹来的血腥弥漫全身,也感受不到周围的肃杀气氛,那么的坦然,那么的闲适,没有一丁点被戳破面具的难堪和窘迫。
她很轻松地说:“因为我恨你。”
“就因为新婚之时我对你的视而不见?”
“不。”杜青墨道,“那算不得什么。你不中意我,忽视我也是应当。”
“那是为什么?”苍嶙山伸长了脖子,哑声的质问,“难道是最初我伤了你?我并不是有意想要折辱你,我只是气不顺。我不喜欢你的咄咄逼人,你顺从贤淑的样子多好。那之后,我也事事顺着你,什么都依着你……”
“都不是。”杜青墨的双手交叠在身前,闭着眼。
她无法说,她对他的恨并不是这些小事,她并不在乎他对自己的伤害。她恨他的无情无义,恨他残忍的为了桑依依的嫉妒而毒杀了她腹中的孩子;她恨他为了权势让人栽赃她的父亲,害得她父母枉死;她恨他为了一个妾室,而活活烧死了她……
那股恨意在胸腔里燃烧了许多年,直到死后重生,被复仇的焰火强制压下,吐不出,她只能咬牙硬吞。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慢地道:“我只能说,我如同你不相信桑依依一般,我也不相信你。什么荣华富贵,你苍家的权势只会滋生你的欲望,让你喜新厌旧妻妾成群,就好像你有了桑依依还收了焦氏一样;子孙满堂是个笑话,你既然能够亲手摔死桑依依的儿子,自然也会弄死我的孩子。
你舍弃了公公,让他替你顶罪受尽牢狱之灾,是为不孝;你背叛二皇子,陷害同僚,是为不忠;你卖妹求荣,是为不义;你这样不忠不孝不义的人,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凭什么跟着你恩爱一辈子?”
她睁开眼,无尽的怨恨与敌视像是利剑扎入苍嶙山的心口:“从嫁给你的那一日起,我就等着你死。”
“啊——”撕心裂肺的惨叫,苍嶙山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如同恶鬼一般朝着他最爱的女子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