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依依是皇城里出了名的美人。
只不过,她的名气是在有钱有权有势的少年郎们贪新鲜的嘴里,是在家底丰实的后院贵妇们嫉妒的眼眸里。
桑依依,她是青楼女子。传说中的,卖艺不卖身的清伶,是一位倾国倾城,且温柔婉约才艺双全女子。同时,也是苍嶙山心心念念爱慕的人。
至于桑依依对苍嶙山如何,杜青墨只会留下一声不清不楚的嗤笑,不置一词。
只有她心中明白,她对桑依依的恨意一点都不比苍嶙山少。
因为,她的孩子,那未出世就已经胎死腹中的儿子,就是被桑依依间接给害死。若不是无意中听到桑依依的嘲笑,她都不知晓,苍嶙山为了安抚桑依依的嫉妒,居然亲手去买了堕胎药,偷偷给她喝下。
他们的儿子,是死在了自己的父亲和一个青楼女子的手中。
父母惨死之后,儿子的意外落胎成了压死杜青墨最后的一根稻草,她一夜之间几乎白了头。如果她被烧死去了地狱,也许她会抱着自己的孩子化成厉鬼去找这对狠毒的男女复仇。
可惜的是,她活了。她活得比死了还痛苦。她无时无刻不想着立即杀了他们,把他们抽皮扒筋,让他们给自己的儿子陪葬。
桑依依被两个轿夫从苍家后门抬进来的时候,杜青墨就忍不住的发抖。她这样子,看在苍嶙山的眼中觉得格外的解气。
“你在哭?”
杜青墨坐在上首,她的旁边是穿着大红喜服的苍嶙山。对于他而言,这才是他真真正正的新婚之夜,是喜事临门,他已经委屈了桑依依,不愿意再在这种小事上让她伤心。
杜青墨自始至终都低垂着头,飘飘浮浮的烛光在她身后摇曳着。听了这话,她本能的把巾帕扭得更紧了,低声道:“夫君的大喜之日,我怎么会哭。”
苍嶙山恶毒的挑衅她:“那你干什么低着头?觉得自己没脸见人?放心好了,你的容貌再不及依依一分,你也是苍家的媳妇。等下,你还要喝新人的茶。”说到茶的时候,他的音调刻意重了几分,多了威胁的味道。
杜青墨垂着头,点了点。
苍嶙山越发厌恶:“你自己说要娶她进门,这会子装什么可怜。给我抬起头来。”
杜青墨依然不动,那不停扭动的帕子几乎都要被她扯烂了。苍嶙山莫名的冒出了火,面对自己这位正妻的时候,他总是有无数的怒气,似乎对方总是在无意中挑起他最坚韧的那根神经,逼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无视所有人的惊惧,一把捏住她的下颌,狠狠的把她的脸庞给掰过来。
红得如宝石般水润的眼眸,小巧的鼻子,抿成了一条直线的唇瓣诉说着无限的委屈和痛苦,因为被逼得扬起头,那脆弱的颈脖似乎随时要断了,白的发青。
苍嶙山心中一动,咋看之下只觉得自己仿佛揪住了一个红彤彤眼睛的小兔子,那尾指上温润而暖和的触感让他心里痒痒的,好像真的有毛绒绒的细发在撩动着。他半靠过去,想要看清楚她眼中真正的情绪。
院子外,大红灯笼一晃,身着红缎凤袍的桑依依盖着盖头,被人搀扶了进来。
杜青墨状是痛不可抑的闭上眼,一滴热泪坠在他的手心里,滚烫着燃烧成了灰烬。
婆子扶着桑依依对着正妻磕了三个头,自始至终杜青墨没有说一句话,她甚至于看都没有看向场中喜气洋洋的两个人,沉默着、隐忍着喝了茶,再让人送着桑依依入了新房。
苍嶙山同时准备迈出去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看向那无力靠向椅背的杜青墨一眼,转身走了。
半个时辰之后,范嫂子和喜婆同时从新房走了出来,一路上的红灯笼还没绕到大厅就被强行熄灭了。
安嫂子叉着腰,跟在身后对着那新房的长廊上呸了一口。
苍家的偏院,一半红彤彤,一半白惨惨。
安嫂子还不解气,等众人一起回了阁楼,下令让丫鬟们把一切大红喜事的东西都收纳到了一处,能够烧的都烧了,不能烧的都放在一处锁了。
“一个不要脸的小妾,也配穿红。不懂礼数,没有教养,到底是花街里面出来的浪蹄子,迟早不得好死。”骂骂咧咧了好久,才被范嫂子给拉扯了进去。
“少夫人你也忍得下,姑爷这可是当着众人的面打你耳光。”
杜青墨自己摘下了耳环,随意的放在妆台上,方才的压抑和苦楚像是过眼云烟,转瞬就寻不到一点痕迹。
“忍不下也要忍。才一个妾室你们就气成这样,再多几个你们不气得团团转了。”
这下不止两位媳妇子,就连紫丹紫茶都惊慌了起来:“还来几位!”
“少夫人,”范嫂子上前一步,“你何必委屈自己?当初苍家求亲之时就答应了老爷,绝对不让姑爷纳妾。你这……”
杜青墨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对于我来说,苍嶙山娶十个八个妾室我都无所谓。”
“可你现在无子伴身,要是被那些妾室先生了长子,以后……”
“我就是要让她们生。”
几人脸色一白,杜青墨已经对着铜镜卸下了金钗,淡淡的道:“我是不会替苍家生下一子半女。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她不会再让苍嶙山有机会毒死自己的骨肉,更加不会让桑依依有机会伤害她身边任何一个人。
第二日清早杜青墨起得不算早,很是悠闲的洗漱了,换了一件白得如羊奶的儒裙,两臂挂着薄透的昙花披帛,本来还准备在鬓边别一朵小白花,紫丹看着吓了一跳,少夫人这哪里是正装打扮啊,看起来像是穿孝服。赶紧把披帛给换成了蓝底的洒金月季,梳了最端正的高髻,白花被丢到了角落里,在庭院里新摘了一朵芳香四溢的芍药戴着。白底的鞋子看起来白森森的,拿着跟披帛相配的海蓝缎面绣鞋穿了,素雅又贵气。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吃了早饭,这才跟人说:“去,请得二姑娘三姑娘来,我们一起去见老夫人。”
二姑娘和三姑娘是苍家老爷的妾室生的,生了孩子之后就被老夫人给卖了。两个姑娘家对苍嶙山构不成威胁,老夫人也不亲自养,就是丢在小院里,让两个老婆子看顾着。年龄都不大,一个不足十岁,一个才八岁。
上辈子杜青墨就很是照顾她们,这辈子她从娘家回来之后,就重新去见了见。二姑娘泼辣,三姑娘胆怯,不像平常的官家小姐,没得书读,也无人教导。杜青墨知道老夫人的想法,再见之后对她们的怜惜也多了一分。在苍家,苍老夫人就是重男轻女的恶母,只要是女子,都没得好日子过。
因为没管家,两个小姑娘现在的衣裳都是杜青墨私下出银子买的布料,让两位嫂子帮忙做的,她再送了她们一人一套银器头面,只要不出门,勉勉强强能够见一下外人,不会显得出挑,也不至于被人看出被老夫人轻视的痕迹。
二姑娘刚刚进门就左看右看,随后咕哝着:“果然没来。”
杜青墨笑问:“谁没来?”
“当然是那贱妾。”
三姑娘拉着二姑娘的衣袖:“姐姐,别,别乱说,那是哥哥的媳妇。”
二姑娘甩开她:“什么媳妇?嫂嫂才是苍家八抬大轿抬进门的媳妇,那个人,只是人尽可夫的贱人而已。”
三姑娘憋着泪,不说话。
二姑娘更加不高兴,跑到杜青墨身边:“嫂子,你说是不是?我听人说了,那个贱人是青楼里面出来的,连我们娘的一半都及不上。”
杜青墨摸了摸二姑娘的发顶,又掏出手绢抹了抹三姑娘的眼角:“你们的娘亲是良家女子,寻常的妾室比不上。”
二姑娘得意的挺起胸膛:“看吧,我说的没错。”
三姑娘改成抓杜青墨的衣袖:“嫂子,我和姐姐是不是也是良家?”
你们是官家小姐。这话杜青墨想要说,可苍家人不会承认。
三个人说了一会儿话,依然没有等到桑依依的身影。安嫂子进来,在杜青墨耳边嘀咕了一番,却原来那两人早就去了老夫人处。
杜青墨哀叹了一声:“夫君喜得佳人,自然不愿意让她来我这处立规矩受委屈。他们既然已经去见了老夫人,我也就不去凑热闹了。”唤了一个小丫头来,说,“去把昨日就备好的礼往老夫人那边送去,说是给新人的见面礼。我今日身子不适,就不去请安了。”
安嫂子特意把那礼盒打开来,里面一对翡翠镯子,透亮、圆润,贵重得送给小妾都糟蹋了。
二姑娘鼻子里面哼了哼,三姑娘瞧瞧的瞄了一眼,倒吸一口气又缩了回去。
其实自从娘家回来后,杜青墨一个月里也只见了老夫人两次,别说伺候对方,就连话都没说两句就走了。老夫人还想摆婆婆架子,可只要说话重了一点,杜青墨就摇摇欲坠要晕倒,久而久之府里的人都知道老夫人不待见这新媳妇。这还不够,没多久,别说苍家,就是外面也有人流传说苍家老夫人苛责新妇,动辄罚跪打骂,克扣伙食份例等等传言。
流言来得慢,一天添加一点,一个月也就只是在众多官家后院里面私下传递着。苍老夫人强势惯了,自然没有人去她面前嚼舌根,杜青墨是大门不出,只是隔三差五的让丫鬟出门去抓药,各种治疗伤寒补血,去淤的药膏持续不断的买着。
这新婚还没三个月,杜青墨就给苍嶙山纳了妾,更是让这流言的真实率又高了几分。没多久,又有出去采办的媳妇婆子小厮们不小心透露出,苍老夫人对妾室深感满意,每日里补品不断,看得比自家姑娘还要重,那穿金戴银绫罗绸缎要多少给多少,再有夫君宠爱,真是比正室夫人还要得意。
一时之间,青楼女子以嫁入官家做妾为荣。
杜青墨听了安嫂子说起这些事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过了两日,牙婆子带着一群莺莺燕燕来了苍家,杜青墨指着其中一名柔若无骨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娇媚女子:“这个留下。”
待到晌午之后,杜青墨正在听戏,瞧着里面一名小旦舞得虎虎生风的木棍发愣。打赏的时候,特意将那小旦招到跟前一看,居然是个女子,那微挑的桃花眼惊魂夺魄。杜青墨笑了笑:“你想做花旦?”
戏子支着棍子:“花旦最终也要嫁人。”
“那你现在想不想嫁?”
戏子凝视着杜青墨一会儿,丢了棍子跪拜下去:“叩见夫人。”
杜青墨半靠在榻上,往茶碗里面吹了吹热气,对身后的范嫂子道:“连同早上那一个,都洗干净了好好装扮一番,一个送书房,这个去练武房。”
范嫂子居高临下的望着磕头的戏子,再看一眼不悲不喜的少夫人,抬头,六月的阳光刺得人只想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