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产片如果是一个人,他的身份证上当然注明他是香港人。但香港人有许多种,港产片会是哪一种?
或许有趣的也是悲哀的地方,正在于上述问题的矛盾中:香港人的种类并不真的很多,就如港产片来来去去只有几个模式和品种。
不用细算都能马上作答,过去十多年来港产片中最常见的类型非黑社会片莫属。据说它的产量占了港产片整体数量的百分之六十五——你可能马上抗议了:才说过港产片就是香港人,难道香港人口中有百分之六十五是黑社会?乍看不可思议,但请你不要以为一个数字便足以推翻论据,为香港人洗脱港产片所指向的各种特质,包括七日鲜、形式大于一切等等,因为,即使香港人口中有正当职业者肯定多过古惑仔、江湖大佬和阿嫂,但不代表在良家妇女、有为青年和大丈夫等升斗市民的形象背后,没有藏着许许多多的“刘健明”:(一)表面上是“好人”,但想做“坏人”的普通人;(二)自觉是“坏人”,但想成为“好人”的(也是)普通人。
如果不是社会有着上述集体投射,《无间道》又怎可能顷刻由一出电影变成一种现象?至于到底是先有香港人的潜伏性欲望,所以才会被《无间道》一矢中的;还是《无间道》太成功,引来大众争相认同模仿,诚然可以是另一次鸡与鸡蛋的探讨。
《无间道》系列作为一部港产片对香港人的最大贡献,除了娱乐,甚至大于娱乐的,是它把香港人忽隐忽现的自我认同危机摆上台面。光影忽明忽晦之间,大家忽然醒悟,原来我们都是背叛自己的叛徒,这个叛徒又以卧底身份在自己身上静候反击的时机。
乍听有点复杂,又是自己又是另一个自己,然而现实里即使不曾出现陈慧琳那样的心理医师,像安慰“刘健明”般尝试解开你和我的心结,理论上,我们也该对于主观愿望与客观现实有着最起码和基本的认知:要两者在现实世界中不出现任何矛盾与落差,那机会是微乎其微的。而在一般香港人的意识当中,“背叛自己”是指为了现实而不得不放弃个人理想,“卧底”是指出卖这个自己只是为了博取那一个自己的信任,实际上“我”还是“我”。
港产片一向种类甚少,我认为是由香港人的不想想起直接造成——如果不是试图以搅鬼搅怪把你吓得三魂唔见七魄(忘记!),或笑得唔知老豆姓乜(也是忘记!),便是枪林弹雨,将生活现场反转成九反蛮荒,叫人抱头鼠窜也来不及,哪还能记得什么叫“记忆”。然而,一个人不可能因为努力“忘记”就能解决“没有身份”的身份问题,是以“卧底”虽然也是“身份”的一种,但它无法不叫自以为深藏不露的人在备受隐瞒与伪装的压力的同时,也饱尝孤独的煎熬、空虚的痛苦。
《无间道》系列如镜子般让香港人看见自己的精神面貌和状态。忘记之外,它也试图以人格分裂来回避香港人一直未能解决的“我想是谁”和“我想做谁”的落差和矛盾。继续这样下去,如果香港人就是港产片,港产片就是香港人,我担心我们将会看见的本地制作,将仍有一段日子离不开那部荷里活经典的阴影笼罩:《飞越疯人院》。
2005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