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回家的车上,我睡着了。梦里有个女孩子安静地看着我,带着淡淡的微笑。我伸出手想拉住她。就那一刻,我醒了。
十年前,我读高三的时候,她才是个读初三的小丫头,那时学校为了节约电费,把初中部的内宿生都分配到高中部去晚自修。高三原本是枯燥而沉闷的生活,因为她的到来,晚自修的课室常常显得比白天上课学习时候轻松愉快。
她不是那种特别引人注目的女孩子,初中时候的女生总是显得幼稚而单纯些,她又是那种极不爱说话的个性。可是慢慢地,回侵室后的那段时光,我们要好的几个哥们常会在睡前聊到她,那个安静,温和,带点淡淡如星光般晶莹的小女孩。
那时课室到宿舍楼有一小段暗黑的路,常常会有些调皮的男生爱躲在树荫里吓唬这些低年级的女生。她是最受困扰的一个吧,因为她淡然的样子,孤独而有些骄傲,是男生们爱捉弄的那类纤弱女生。奇怪的是,整整那一年里,我总是没理由地在她收拾书本准备回宿舍的时候,我也就回去了。一路上隔着五六步的前后距离,从没开口说一句话。间或的躲在树后的男生发出声音吓唬她时,也不见她惊叫,只是脚步有些慢了,往后躲。我总是在那时往前走两步,然后男生就散了,而她依旧回她的女生楼,看也不看我一眼。偶尔我会在心里怅然,她其实是害怕的,如果她肯望我一眼,我也会有上前跟她说话的勇气。可是她从不。仅有的一次,恶作剧的男生从树后跑出来,直奔她面前,她愣了一会往回跑,差点跟我撞个满怀。扶住她的时候,看见月光下她害羞而好看的面容,还有一种令人很舒服的幽雅的淡淡气息。那恶作剧的男生硬是塞了她一枝不知从哪弄来的在我看来很难看的花。“别怕,他们也没恶意的。”我说。她第一次看了我一会,眼里有些晶莹的泪花,大概有些吓到了吧,如果加上我后来的想象,那就是还有些柔情。
在以后短短的两个月里,即便我有事要先回去,也会很巧合地看到她也在收拾书本,然后没有约定地一前一后走,直到她回到女生楼。那段时间,一路居然安静得我失望,再也没有男生恶意作弄她,而我竟无耻地在心里有些失落。那一年是我特别努力的一年,因为只有拥有一个美好的前程,才可以给得起温情的承诺,虽然她淡淡柔和的笑容里一无所知。
毕业时,我如愿考上了南方一所大学,而她也考上了本校的高中部。我不知道这份感情是否应该保密三年,等她长大的时候再向她表示,原来宿舍里最要好的兄弟涛来信了,信里问我是否还记得高三晚自修那个初中部像云一般的女孩子,并告诉我他一直很喜欢她。我的心没有理由地痛了痛。我当然知道,那时我们全都觉得她像蓝天上那朵有些飘忽的淡淡的云彩。涛也考上了同一个城市的另一所名校,性格比我内向,为人也比我固执,用情比我专一,如果他爱了,也许就是一生一世。信未他说:“我应该告诉她还是等她长大?”我苦笑,真是造化弄人,可是那时年少轻狂,觉得天涯何处无芳草,而兄弟情义也许人生也就这一遭。问涛有多喜欢她?涛来信说:“对她,是从她进教室那一刻起就有的一见钟情,可是她太小了,也许我应该沉默地等她长大。可是如果我错失了,会是我今生的最痛。”信看了三遍,揉了三遍,展开三遍,那个云一般的女孩子,如果失去了,会不会也是我今生的最痛?
在他乡的城市沉默了三年,因为我希望忘了,那只是一个被我们想象成的梦中情人,不会值得我们兄弟产生恩怨情仇的纠葛。可是我和涛之间还是慢慢疏淡了,从最初他常来信聊起她到最后我不想听他说他有多喜欢她,在心里拒绝知道她所有的好。
日子飞逝,校园里没有我要的云一般的女孩子,还是不自觉地打听着她的消息。那年她高三,涛来了一封信,信里说他回了一趟母校,见到了那晚霞般美丽的云彩,还是淡淡的笑容,还是纯洁可爱的笑靥。涛说她问起我这个突然没有了消息的学长。我的心突然就不争气地跳了跳。只是涛的语气里有些寂寞,他说他喜欢的好像是远得不能触及的天上的星星,而她的明亮让他无处躲藏。信的最后问我为什么突然就跟大家都没有了联系。我回信时虚假地笑:“兄弟,我每天身边美女如云,无暇顾及啊。”涛这次的回信居然很快,语气里很是失落,类似于失恋的那种悲愁。我心里有些替兄弟不平,愤愤提笔,平时不怎么写字的人,却洋洋洒洒地写了满满的两页纸责问那个女孩,心里还有些得意自己的文笔其实还是相当不错的。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一封来自母校的信,娟秀的字体在全宿舍里引起空前轰动,只有我知道那是她的回信,而且对我来说只是一张判决书,可是心还是很不争气地急速跳动起来。信出乎意外的简短,连正式称呼也没有:“大哥,我很抱歉带给你的朋友那么多困惑和不快乐,因为你的朋友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什么,我是无心之过,对不起。在你们班晚自修的那一年,一直想对你说谢谢的,可是我不敢,也许你不知道为什么。谢谢你的来信,请替我对你的朋友说抱歉。很快就高考了,不能写太长的信。”
我把信看了又看,除了惭愧,简直就是无地自容,觉得自己是个受辱的小丑。那一晚,我和疏淡了三年之久的涛第一次坐在他们学校的草地上谈了通宵。我责问涛:“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什么都没对她说?你试都没试失什么恋?”涛对着像困兽一样的我,许久才说:“你呢?你为什么不坦诚地说出来?”“说什么?”我吼。他突然笑了:“你就是这个样子,骄傲,自以为是。你敢说你不喜欢她吗?”我恶狠狠地盯着他。他叹气:“如果三年前你坦诚地说出来,也许你还不会失去她。其实,那次回母校,我真的只是想看看三年不见的女孩是不是长大了,我想知道她大概有什么去向,我不想在等她长大后失去她的消息。她真的一点都没有变化,连笑容也一如从前,淡淡的,有些羞涩。可是,当她很突然地问起你时,我发现她极度的不自然,我想她一定是鼓了许久的勇气。至少,她比我们勇敢吧。就在那一刻,她那么突然地让我发现了那份款款深情。我是什么都没有对她说过,但是你呢?你从来都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你当我是兄弟,可是感情有时候跟兄弟情谊没什么关系,而且,感情不是别人可以转让的。”
我木头般呆在那里,许久不能说话。窒息的感觉袭击了我的全身,那是一种如梦初醒的疼痛。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还可以奢侈些什么,我甚至失去了再跟她联系的勇气。因为我从骨子里看不起自己和嘲笑自己。
一年后,我毕业了。留在了读书的城市,还找到了一份很体面的工作。那段日子,我懂得了什么是冷暖人情,了解了他乡孤军奋战的艰辛。我甚至无暇于去理会我那份可笑又可怜的单恋情结。我第一次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在自己的感情面前,有了自卑的懦弱感。
我知道她大学毕业后回到邻近家乡的那个海滨城市,但是我再也没有跟她联系,那份牵挂在心里打结,有种叫思念的东西在我异乡漂泊的岁月里成了心中侵蚀的痛。
这个春节异常的冷,母亲在电话里说你已经好些年没回家过年了,回来吧。回家时路过女孩在的城市,忍不住中途就下了车,心里有些空白,渐渐模糊了的那个影子因为这个城市又开始清晰起来。我的手机里储有她的电话号码,那是我用了手段从别人那里得来的,只是从来不曾打过,可是那个号码我熟记于心,所有能用上密码的地方我全用了她的手机号码。
在广场上吹了好久的寒风,理智一直告诫自己应该转车回家,可是从来没有一刻我的感觉如此靠近她,如此迫切想见见她,我没有太多的幻想,只是想知道多年以后暗恋着的那个女孩是不是已经陌生到不再入梦。这个城市因为有她而显得亲切,我找了一千个借口让自己放弃,可是最后还是忍不住打通了那个铭记在心里的电话:“你好。小学妹,是我。”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我不知道她是意外还是完全忘记了我这个陌生而冒昧的人。很快那边传来她淡淡的含笑的声音:“你好。学长。好多年不见了。”我几乎看到了她最初那张美丽的脸在电话那头礼貌地忍受我的冒失。我只有撒谎,半开玩笑跟她说自己要回家,因为有事要办在她的城市停了一会儿,很快要转车回去,知道她在这里所以打个电话给她。电话里她问我在哪里。我说在车站附近的海滨广场。“挺想见见你的,小丫头。”我说,语气不太认真。心却在剧烈地跳动着。她说:“我在离广场不远的书店,一会就可以过来。你等我吗?”等的,那么多年我都等了。
远远地我就看到她了,怀里抱着书,就象当年在学校一样。只是我不明白一个工作了的人身上怎么还带着那么浓厚的学生气,还是近十年里她在我的心里从来没有改变?她的笑容依旧带着最初的羞涩,如我梦中的女孩一样率真温情,多了一点点成长的绚丽。然后我的心开始下沉,因为我也看到了她身边那个健康快乐的男孩子,在停好车后走过来拖她的手。
我闪到那根柱子后面,我看到她在张望,可是我却失去了见她的最初的渴望,只想远远的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心里有个声音碎了。广场的风有些刺骨的寒冷,男孩将自己身上的外衣给了她,看见她眼里的温柔和快乐,她的幸福和美丽。我再次拨通她的电话,继续着撒谎:“对不起,我赶晚班车回家,不能等你了。你不用过来。”电话里她温柔地回话:“好的。对不起啊,我晚到了。”我笑了笑:“你还好吗?”“是的,挺好。”她的笑颜在寒风里有着春天般的温暖:“如果你再路过,先打电话给我。”“一定。”看着那个男孩带走了她,我走出广场,在刺骨的寒气里我拼命冷静自己,可是仍旧有些东西从眼里到心底……
那一晚广场的夜空特别的清朗,我奇怪自己的心里并没有太深的失落和怅然,也许我清醒地知道自己近十年来坚守着的是什么。我庆幸自己未曾破坏什么,她的幸福和安宁,那个男孩看起来健康快乐,体贴温和,应该可以给她美好的未来。走出广场的时候,心里有些久违的从容和淡定。母亲的电话打过来:“不是说今天回来的吗?怎么还没到?”我的眼里再度有些温热:“妈,我有事在路上耽搁了,我坐夜班车回去。”
坐在回家的车上,我睡着了。梦里有个女孩子安静地看着我,带着淡淡的微笑。我伸出手想拉住她。就那一刻,我醒了。安静地爱着一个人,大概也是幸福的吧,如果不是,回家的路上,我为什么心里也是这般的安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