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所有过去的经验,和现在的经验,都是为帮助将来生活的工具。天地间一切真理、一切学术、一切教育,以及什么圣人贤人的话,天经地义的金科玉律,都不过是工具。
第一讲
刘院长,各位先生,各位同学:
今天我到这里来讲杜威先生的哲学,我感觉到有点班门弄斧。在师范学院里当然有许多研究教育学说和教育哲学的专家,也有这些必修和选修的课程,想来诸位对于杜威先生的哲学一定研究过。
我在国外收到钱校长和刘院长的电报,他们邀我到台大和师院来作一种学术性的演讲,我以为他们还会写信来,给我一点详细的指示。后来一直没有信来;我看时候到了,就打了一个电报,提出两个题目;在师院的题目是“杜威哲学”。
杜威先生是我的老师。我们39年来,不但是师生的关系,而且还是很好的朋友。他在60岁的时候在北平讲学;那个时候我在北京大学,我替他做翻译。以后他到太原、天津、济南各地去讲学,我也替他做翻译。我们又继续几十年的朋友关系。他在北京过60岁生日的时候,我参加了;他过70岁生日的时候,我没有参加,因为他在国外,我在国内。到了1939年,他80岁的时候,我在美国做外交官,参加了他的生日庆祝;1949年,他90岁的时候,我在纽约也参加了他的生日庆祝。他今年夏天刚过去,算起来活了92岁多。
今天我打算讲杜威先生的哲学思想;下一次讲他的哲学思想在技术方面的应用。
约翰·杜威(John Dewey)生于公元1859年10月,死于今年(1952)6月。他出生的地方是美国东北部佛蒙特州(Vermont)的柏林顿城(Burlington)。这个地方是美国最民主的一个小州,是英国宗教家最早到达的地方,也是美国保留有最早的民主风气的一个地方。我曾经到这儿参观过,看到了世界最有名的真正民主制度。这个地方的议会,不是选举的代议制,而是全体市民直接参加。每逢市(村、镇)议会开会的时候,市民不论男女老少都踊跃出席;主席把已经宣布了的本市(村、镇)的问题提出来后,人人都可以参加讨论。这是一种真正的直接民主制度,使我看了非常感动。杜威先生就是生长在这个真正民主的地方的。
杜威先生最初进本州大学。后来到巴铁摩尔市B(Baltimore)的约翰霍布金斯大学(Johns Hopkins University)研究哲学。这个大学在七八十年前是第一个新式的大学。它以研究院作中心。是以前大学所没有的制度——开美国大学风气之先。杜威先生就是这个大学研究院最早的学生当中的一个。美国有名的总统威尔逊也是从这个大学出身的。
杜威先生毕生从事教育,真正做到了孔子“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榜样。他在约翰霍布金斯大学完成了学业以后,便在密歇根大学(University of Michigan)和明尼苏达大学(University of Minnesota)任教。1894年就任芝加哥大学(University of Chicago)哲学系主任。同时,他和他的头一个夫人合办实验学校,提倡新的教育;这是美国新教育的创始。1904年转任哥伦比亚大学(Columbia University)哲学系主任。1919年到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做了几次讲演后,着了《哲学的改造》一书,那一年正是中国五四运动的时候,蒋梦麟先生、陶知行先生和我,代表江苏省教育会,北京大学和北京大学的行知学会请他到中国来讲学。他本来预定在中国讲学几个月;后来因为对中国发生了很好的感情,继续住了两年,到处作了许多次的演讲。后来又到苏俄、土耳其、墨西哥等地。
1919年——民国八年,杜威先生到中国来讲学,我们几个他的学生,在他开讲以前,举行了几次公开的讲演,把他的思想做一些通俗的介绍。我的讲演有一部分收进了《胡适文存》。像《实验主义》和《最近五十年的世界哲学》两篇文章里,都提到杜威先生的思想。
杜威先生的教育哲学、教育学说,被公认为最新的教育理论,不但影响了全美国的学校,由幼稚园、小学、中学,到大学,也影响了革命初期的俄国。苏俄那时的教育制度,便是依杜威先生的理论制定的,后来革命的倾向改变,整个教育制度也就改变了。中国教育界自1919年到现在,也深受他的教育思想的影响。
以上只说杜威先生在教育方面的影响。其实,他的影响并不限于教育方面。这次我所要讲的杜威先生的哲学,可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讲他的哲学思想,一部分讲他的哲学思想几方面的应用。
杜威先生的思想,一般人叫它实验主义(Pragmatism),日本翻作实际主义;我们在民国八年做通俗介绍的时候,翻作实验主义。在讲杜威先生的思想之先,不能不说几句关于实验主义的话。
实验主义到现在已经有80年的历史,共有三位大师:第一个大师是皮尔士(C.S.Peirce 1839-1914),是美国的大科学家。他于1877年开始提出了实验主义这个名字;他在一个通俗的讲演里面,提出一个问题:“怎样可以叫我们的意思明白?”他的答案是:“科学实验室的态度”。那就是说,科学实验室的方法和配备,可以使我们的意思、思想明白,你无论同做科学实验的人讲什么,他总是说让我来实验一下,看这句话会发生什么效果。这个效果就是你所说的话的意义。如果照你说的话做一个实验,实验出来某种效果,你那句话就是有意思的,如果你的话没有法子实验,实验不出效果,那么,你的话就没有意思,就是瞎说,胡说。这就是“科学实验室的态度”。就是说拿一样东西,一个观念或者一种思想的效果的结果,来批评某种学说或思想。
做科学实验的人,无论实验物理、化学、地质、生理或心理,都要先有一个思想(假设的理论):照这样的设备,这样的布置,做起这样的实验来,应该产生某种效果。如果实验的结果不产生某种效果,那就证明了前面的理论是错误的,就应加以修改。另外装置起来重新再做实验,看看这个修改过后的理论对不对。科学家在实验室的态度,就是实验主义。无论什么东西,都要拿这种态度来说明,来解释,来实验。
皮尔士是实验主义三位大师中的第一位大师。他所提倡的就是“科学实验室的态度”。以这种态度应用到人生上,凡是思想、理论、概念,都得用这种态度来批评它,解释它,说明它,才可以使它的意义清楚。我们看这个思想或概念,在人生行为上发生什么效果;再拿这效果来批评,来说明这个思想或概念:这等于在实验室里面用某种器具,某种设备做实验而产生的效果,再拿效果来批评理论一样。简单的说,一切有意义的思想或概念,都会在人生行为上发生实验的效果。如果要决定这个思想或概念是不是有意义,只要看承认它时有什么效果发生,或者不承认它时又有什么效果发生。如果承认它或者不承认它时都不会发生什么效果,那么,这个思想或概念就毫无意义了。科学实验室的态度就是用来解释,说明一切思想、观念、概念,使得思想、观念、概念的意思清楚的。
实验主义的第二位大师詹姆士(William James1842-1910),和皮尔士是同一个时候,同一个地区的人,也是同一个学校(哈佛大学)的朋友。他本来是学医的;后来转到心理学,在心理学上开了一条大路。他的着作有《大心理学》和《小心理学》。他的《大心理学》在世界心理学史上,占了一个很重要的地位。
詹姆士把皮尔士的基本观念应用到各方面,拿来做科学和哲学的方法论、真理论、宇宙论。
詹姆士虽然是科学家,但是他出身于宗教家庭,富有宗教情感。他的实验主义的发生,是为求怎样使得意思、概念明白清楚。他把皮尔士的方法推广到各方面去。他以为讨论某种事体,某种概念或信念,某种宗教信仰或某种人生信仰,都可以用这个标准来批评,看它在人生行为上发生什么效果。如果发生了某种效果,就拿这个效果来决定是真的还是假的,是有价值的还是没有价值的。因为他把这个方法应用到宗教方面,他相信某种宗教的信仰能得到某种安慰和某种人格的行为上的改造,便有人批评他应用的范围太广,不免有一点危险。举例来说:20年前左右,美国一位有名的传教士艾培先生到北京来找我。他说:“胡先生,听说你是一个实验主义者。我要同你谈谈实验主义。”我说:“好吧!”他举起左手说:“这边一种信仰,认为人生等于一只狗一只猫,没有希望,没有前途,没有天堂地狱,没有将来的生命:这是悲观主义的信仰。”又举起右手说:“这边的一种信仰,有天堂,有上帝,有将来,有死后的生命:这种信仰叫人乐观,叫人往前进,用实验主义的批判,一定放弃那边的悲观信仰,而接受这边的乐观信仰。”我说:“我这里有一块洋钱,另外有一张百万美金支票。艾培先生,你知道我胡适决没有一百万美金,支票是空头的。以一百万美金和一块洋钱相比,支票可以说是代表乐观的。你是接受一块洋钱,还是接受一百万美金的支票呢?”他说:“我当然接受一块洋钱。”
由这个例证看来,严格的实验主义,总是用科学实验室的方法,先归纳观念的意思,把观念的真假确定之后,再来考虑那偶然发生的某种希望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滥用实验方法,便是放弃真实的洋钱,而取空头的支票了。詹姆士因为富于宗教情感,偶然不谨严一点,因此引起人家的批评。(对于詹姆士,我说得太简单了,似乎有一点不公道。不过很短的讲演里,难免有过度简单化的毛病。这要向各位先生道歉的。)
第三位大师就是杜威先生。他是实验主义运动中第三个领袖,年纪比前两位轻一点,寿命又特别长,活到九十多岁,所以他的影响最大。他运用方法也比较谨严,所以他的影响也比较健全。要讲杜威先生的思想,应该先讲一点他的思想的背景。这是很重要的。
第一,就是方才所讲的,他生长的区域是一个真正民主的社会:没有阶级,绝对自由,不是间接的代理民主,而是直接实行民权的真正民主社会。所以他从小就有民主的习惯。最能代表他思想的着述,有《学校与社会》和《民主与教育》二书。后一本书在中国有译本。
第二,两三百年来的科学方法——皮尔士大师所提倡的科学方法,就是应用到自然科学方面的,如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地质学等这一类实验科学的方法。
第三,19世纪后半叶产生“生物演化论”,也就是所谓“生物进化论”,中国严复先生译为《天演论》。在杜威先生出生的那一年(1859年),就是达尔文名着《物种由来》出版的那一年。这本书出版后轰动全世界的生物学界。当时就引起了宗教家和哲学家的反对。后来(1871)达尔文又出版了一本《人类的由来》。这本书里面就不客气的继续《物种由来》而说人类是由下等动物,经过几十万年的进化演变,由和猴子相似的动物变成人猿,由人猿再演进成为人的。达尔文花了30年的苦工,才敢提出这个研究的结果。所有物类的演变,开始都是很微细的,而后逐渐变异。在某种环境之下,旧的生物感觉到不适于这一个环境,或者过热,或者过冷,或者过于潮湿,或者过于干燥,而其中有一部分偶然起了小小的变化,并且这种变化比较更能适合于环境一点,这一部分就继续生存下来。其余没有变化的慢慢就淘汰了,灭亡了。于是这一部分的微细变化,就更加的向适于生存在某种环境中的那种特性格外发展。因为坏的已经死光了,结果,存在的慢慢就成了新的物类。所以《物种由来》的根本说法,就是说物类都是由于很微的变异因为适于生存而不被淘汰而来的。这就是所谓“自然选择”或“物竞天择”。所谓进步,所谓演化,并不是整个笼统忽然而来的;是由一点、一滴、一尺、一寸、一分的很微细的变迁来的。并不是猴子一类的动物一跳就变成人猿;人猿再一跳便变成了人的。例如人的两手,由于我们的老祖宗偶然用后面两条腿站起来,久而久之的结果,成了习惯慢慢的前面两条腿就成手了。在比较解剖上可看出:人类的手,鸟类的翅膀与许多动物的前肢,都是由于这种变异而来。但是这种变异都是经过了几十万年的过程,由一点一滴的聚积而成的。
达尔文的进化论,不同于马克思的辩证法。马克思的辩证法是根据黑格尔的辩证法;这种辩证法与天然演进的科学方法是不符合的。
总之,杜威先生的哲学思想,就是由这三个背景产生出来的,而最要紧的是他注重科学方法,也就是继承皮尔士、詹姆士实验主义的传统,以科学实验室的方法做基础来讲真理问题、哲学问题、知识问题、道德问题以及教育问题。所以第二个背景是很重要的。他不满意詹姆士的那种广泛的引用实验主义的方法,所以他不大喜欢这个名词,把实验主义改名“试验主义”(Experimentalism)。因为实验主义未免太注重效果;像方才我讲的那个传教士的说法,拿宗教的效果来标榜或滥用。所以与其叫实验主义,不如叫试验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