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商君的书房里,卫溪报告着这几日查到的信息,“主子,苍月的军队已经在临风关外五十里处扎营,大概七万余人,均是以前武家军的旧部,作战能力很强,不过这次的主帅,却是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将军,叫尤霄。”
尤霄?商君原本还在翻看账本的手一顿,怎么会是他?他不过是陇趋穆身边的近身侍卫长,何以会委以主帅之职?陇趋穆应该知道,行军作战并非易事,武功再高也是无用!
商君想了想,问道:“东隅这边有什么动静?”
“轩辕逸带了三千人马,以视察边关为名,三日前已赶赴临风关。”
“轩辕逸都来了?”东隅会有所作为他早猜到,但是来的居然是轩辕逸这个被誉为“战神”的镇国将军,他就没有想到了!
卫溪点头回道:“是,而且原来的东隅驻军张孝飞将军已被调离临风关。”
商君暗叹,玄天成果然谨慎,上次黄史杰与苍月的书信应该是呈给朝廷了,为了安全起见,玄天成竟是连常年驻扎于此的张孝飞都调走了,为的怕是张孝飞在此多年也被苍月收买吧。以现在的情况看来,战事在所难免了。
因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事,他的心有些紊乱,但是脸上依旧平静。商君淡淡地吩咐道:“静观其变,小心应付,尽量不要卷进去。”
卫溪沉声应道:“是。”
商君默不作声,卫溪正要退出去,他忽然问道:“往海域的商船出发了吗?”
“出发了,收到暗卫的消息,秦公子已经安然上船。”主子对秦公子的事情好像特别上心,从秦公子离开到现在,他已经问过三次了。
“那就好,你去忙吧。”上船就好,他,也不需要再挂心了吧。
“是。”
卫溪平静地退下了。想到即将到来的战事,商君的心却不能平静,接下来,他应该如何面对呢?这次的战乱是否是他的机会呢?
又是一个炎热的仲夏之夜,月明如水,清楚地照亮了一大片空地上整齐扎起的数千营帐,军营中,士兵五人一队,在营地里来回巡视。军营旁茂密的大树上,一个黑影隐身于枝叶间,双眼闪着清明犀利的光芒,专注地盯着位于中间的主营。
商君思索着要不要靠近,他有些烦躁,他想了一个下午,依然不明白自己的心态,既想要听从舒清的建议不问政治,调养生息。又不想放过关于陇趋穆的任何行动,这次苍月与东隅的对战,或许对他是有利的,尤霄应该不是轩辕逸的对手!
还在思索着,一抹纯白儒衫打扮的男子悠然地出现在主营前,那身触目的白在一群戎装士兵中间穿梭,看起来,是那么的突兀。他只在主营前站了一会儿,尤霄竟然亲自出来迎接,将他请了进去,商君微微蹙眉,此人是何身份?心中有疑惑,商君不再迟疑,轻松地跃下树梢,借着黑幕的掩饰,身手极快地靠近了主营,到了营帐前,他未敢靠太近,一来是尤霄的武功高强,二来就是摸不准那白衣男子的深浅,不好妄动。
绕到主帐后方,这里离议事之处较远,不易被发现,用藏于袖间的薄刀片轻轻划开一道细口,商君撩开一角,眯眼看去。
那白衣男子与尤霄对面而坐,而且,男子坐的竟是上位主位,商君微怔,这人的身份,必是比尤霄高出许多,不然尤霄身为主帅,岂会屈居下位?商君想要看清楚白衣男子,可惜身处帐后,只看到他的背影,从行为举止上看,他温文儒雅,而且浑身上下流淌着贵族的气息。
“九公子此计谋甚好,就怕做起来不容易,毕竟一个是朝廷重臣,一个是东隅巨贾。”尤霄的声音略带迟疑地传来。
男子爽朗地笑了起来,自信非凡地回道:“尤将军无须担心,我自会处理好。”
有了他的保证,尤霄也笑道:“既然如此,就按照九公子的意思办吧。”
“尤将军爽快。”
“哪里,要不是九公子鼎力相助,此事怕也没有这么顺利。时候也不早了,九公子早点休息吧,其他的事情明日再详谈亦不迟。”
“也好,告辞了。”白衣男子起身,一派悠然地走出了主营。
商君却陷入了沉思,站在这个位置,以他的耳力,刚才的对话他听得很清楚,他们所指的东隅巨贾,是谁?会是舒清吗?所谓的计谋又是什么?
商君还在思量,尤霄冷然的声音再一次从帐内传来,“出来。”
商君大惊,屏住呼吸贴着营帐,只见尤霄犀利的眼正直直地看着他所在的方向,他已经很小心了,还是被发现了吗?尤霄一步一步走过来,每一步都缓慢而用力,仿佛每一下都要踏在敌人的心上一般。商君抚上软剑的手心也微微地冒汗,只是他并不打算此时现身,尤霄是个难缠的对手,每一次交手,似乎都更强一分,他要沉静地等待时机。
就在尤霄快要走到商君面前的时候,一抹暗影手执长剑,对准尤霄的咽喉猛刺过去。可惜尤霄早有准备,一个侧身躲过长剑,并快速移身上前,一拳击中黑衣人的肩头,黑衣人狼狈地跌在一旁,砸碎了一面翠玉屏风。
看见如此拙劣的身手,尤霄张狂的眼中有一丝失望,他以为会是那个几次三番让他受辱的男子,原来却只是个小贼,想想也是,如果是他,也不会这样容易暴露了。他不耐地斜睨黑衣人一眼,冷哼道:“还真有不怕死的。”
商君松开抚剑的手,脚步轻抬,准备离开,既然有了替罪羊,他就不需要再与尤霄正面冲突了,才走出一步,商君听到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声响起,“大言不惭,让爷爷给你点教训!”
商君朝黑衣人看去,那人已经站了起来,正和尤霄过招,只是显然不是尤霄的对手,他身材略高而魁梧,身手普通,但是那声音为何觉得耳熟呢?不需要商君费力思考,因为黑衣人的面巾已被尤霄揭了下来,看清黑衣人的长相,商君眼神微闪,是东隅驻军副将王平!
王平来此是奉命前来打探,还是自己的鲁莽之举,他要不要救他?商君衡量着其中的利害关系,最后决定——离开。
就在他再一次打算抽身离开时,王平被尤霄一脚踢中胸前,正以极快的速度向商君砸过来,商君此时根本来不及躲避,只得伸出右掌,运气撑住王平的背心,缓了他下坠的力度。王平只觉得背后一股绵厚的掌力托住自己,他也顺势翻转而起,平稳落地。
这一瞬间的变故,让商君不得已暴露在尤霄眼前。尤霄先是一怔,然后居然一反常态,一副心情颇好的样子,笑道:“你果然来了。”
尤霄的表情让商君觉得十分怪异,简直就是毛骨悚然。商君对着站在一旁的王平说道:“走。”
谁知王平还是个硬汉,大声回道:“不行,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商君不耐烦道:“走,不要在这碍事。”他现在只想快点离开,而这个人,确实碍事!
“你!”王平气结,果然拂袖而去。
尤霄并不在乎王平逃脱,因为他就算现在逃了,也是必死无疑!他在乎的,是眼前这个人,这个即使戴着面巾,他也可以一眼认出的人!这个让他恨得夜不能寐的人!商君!
带着三分阴狠、三分戏谑,还有三分兴奋,尤霄盯着商君的眼,似笑非笑地说道:“今天是你自己送上门的。”
商君讨厌这样的感觉,仿佛自己就是一个任人宰割的猎物,他冷冷地回视尤霄,满目不屑地回道:“你这军营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是吗?”尤霄非但没有因为商君的挑衅生气,反而笑得更加肆意,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没发现自己气血不畅,胸闷难当?”
商君暗自气运全身,果然感到气血停滞,胸口犹如压着一块大石头一般难过,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没有大惊失色,而是冷冷地瞪着尤霄得意的脸,脑子里快速思考着应对之策。他还想再次运功,却发现每运功一次,那种压迫感更深一层,到后来,竟是喉头一黏,一口污血自唇间滑落,隔着面巾看不出来,但是淡淡的血腥味却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商君不敢再妄动,只是戒备地看着尤霄,他知道自己中毒了!
“要说我卑鄙?这可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尤霄轻轻牵动嘴角,只是完全看不出笑意,看着商君僵硬的身体和满是薄汗的额头,尤霄心中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既兴奋开怀,又莫名地烦躁。一定是太想折磨他了,他才会这样怪异地烦躁!
“商君,你终于落到我手上了!”
一步步逼近商君,尤霄的手缓缓升起,粗鲁地扯下商君脸上的面巾,他再次见到这张让人恍神的俊颜,即使是现在,面色苍白,唇角沾染血污,他依旧骄傲得让尤霄想要一掌打碎他的傲慢!
“你说我要怎么折磨你比较好呢?” 尤霄故作思考,绕着商君,一边走,一边问道,“废了你的武功?还是挑断你的手筋脚筋?或者你喜欢经脉尽断?”尤霄仿佛是在询问地轻笑,反而比疯狂地喊叫更叫人胆战心惊。
“都不好?我知道了,你不是一直很骄傲吗?把你吊在桅杆上示众,如何?”商君一句话也不说,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他的反应早在尤霄意料之中,如果他此时面露一点点惧色,就不是他认识的商君了,而他想做的,本来就只是要好好地羞辱他,让他知道任人宰割的感觉。
商君忽然低下头,尤霄看不清他的表情,伸手扣住他的下巴,使劲地抬起他的头,指尖的力道让商君的下巴立刻被掐出几条暗红的淤痕,手下冰冷的触感让尤霄竟有一瞬间的恍惚。只是这一下,就看见商君眼中闪过一丝光彩,尤霄惊觉有异,想要后退已经来不及,一抹银光闪过,他只觉得脸上先是一凉,接着便是灼热的疼痛,他以为商君要逃,抓住他下巴的手不因脸上的伤而松开,反而越发用力。
商君眼一闭,直接软倒下来,尤霄想也没想,伸手揽着他的腰,缓住他的下滑之势,才刚抱紧他,尤霄只觉得命门穴上一痛,再也动弹不得,而此时商君原来还紧闭的眼缓缓睁开。
尤霄狠狠地瞪着商君,怒道:“想不到你也会用这种卑鄙无耻的手段!”他怎么会这么笨,明知道他狡猾得很,在他倒下的那一刻,居然还会去扶他!
商君不住地微喘着,他本来打算跌倒在地趁尤霄检查他是死是活的时候突袭他,没想到他会扶他。暗暗调息了好一会儿,商君才从尤霄怀里慢慢地爬出来,浑身无力的他几乎要再次跌倒。商君扶着营帐,冷声回道:“你也不见得光彩到哪里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不算辱没你!”
商君按着胸口,踉跄地从营帐后面爬出去,他不敢多留,怕待会儿巡视的士兵发现或者尤霄大叫,他就跑不了了。
果然,商君才爬出营帐,就听见尤霄的怒吼声。
“商君!你给我站住!”感觉到士兵纷杂的脚步声往主营跑,明知不能再运功,商君依旧没有选择地运功提气,向前方飞掠而起,只是眼前的景物愈来愈模糊……
“该死!”尤霄此时怒火中烧,该死的商君!他知不知道他中的是由万年冰湖中水螅子炼制而成的至阴之毒——冰覆!没有解药,他活不过三天,如果他还强行运功的话,今晚他就要见阎王!
该死的商君!
更该死的自己,他在担心什么?怕他死?他死了不是更好!更好!
商君一路飞奔,到后面,眼前已经一片漆黑,他完全是靠着意志力在奔跑。夏夜里他不但没觉得炎热,反而越来越冷,那种冷,从骨头里透出来,寒彻全身!终于,他还是支持不住地倒在了路边的草丛里。
深夜的山林小道,本应该只有虫鸣蝉噪,风声落叶,然而轻轻的马蹄声在此时响起,不免让人有诡异的感觉。窄窄的小道上,一匹雪白的骏马由远及近,懒洋洋地走过去,婆娑的月影下看不清楚,白马背上似乎驮着什么。待云层散去,才看清马上驮着一个人,来人一身白衣,几乎与白马融为一体,而他正躺在马背上,手枕在脑后,看着天上的繁星,年轻的脸上尽是惬意。
“霜霜,你说我要不要管这闲事?”清朗的声音,与他的脸一样年轻,半眯着的眼睛里满是苦恼。他很远就闻到淡淡的血腥味了,走近了血腥味更加浓重,不用看他也知道草丛里有一个人,而且是个半死不活的人。
白马走到树丛边的那团黑影前,就停下了脚步。
男子轻笑,翻身下马,拍拍白马的头,有些无奈地笑道:“你就是善良。”
走到黑影前,男子半蹲下身子,搭上黑衣人的脉门,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脉动,救还是不救?男子扫了黑影人的脸庞一眼,就这一眼,他浑身像被雷击中一般,原来还惬意的脸上满是惊恐,手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男子扶着商君坐起来靠在自己怀里,从袖口掏出了一个青玉瓷瓶,倒了几颗药丸出来,也不管这是他平时珍惜如命的宝贝,一股脑儿地都塞进商君嘴里,确定商君吞下去之后,男子的神情才平静了一些,轻拍着商君的脸颊,轻声唤道:“偌君!偌君你醒醒!”三年不见,她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不知是药丸真的如此厉害,还是商君一直都警醒着,几次低唤之后,商君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夜色下,男子背着月光,看不清长相,商君入目之处,一片模糊,只听耳边急切的男声,叫着他都快不记得的名字——偌君!
这个名字仿佛给了商君力量,他抓紧男子的手,努力看去,可惜依旧徒劳,他是瞎了吗?靠在男子怀里,商君闻到了淡淡的药香,这个味道……
“小师叔?”商君伸出手,想要抚上来人的脸。男子抓住他的手,主动把脸凑过来,轻声回道:“偌君!是我。”
手下皮肤光滑而微凉,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唇,深邃的眼眶。商君放下心来,低喃道:“真的是你!”有了安心的人在身边,他终于抵不过身体的疼痛,彻底晕了过去。
“偌君,偌君!”祁风华立刻搭上商君的细腕,与刚才不一样,现在脉象强劲,每一次都有力,但是紊乱非常!难道是凝息丸与毒气相撞?偌君怎么会中这样奇特的毒?
来不及多想,祁风华抱起商君置于马上,自己也利落地跨上马,紧紧揽着她的腰,低声说道:“霜霜,快!”
白马一声长嘶,在窄窄的林间小道上疾驰而去,哪里还看得出原来的慵懒。月光下,只看见一条白影在小路上驰骋。
墨色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寂静,商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只知道这无边的黑暗让她恐慌。她握紧双拳,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她想借由掌心的疼痛来让自己镇静,可惜毫无用处。蹲下身子,商笑抱着膝盖,闭上眼睛,瘦弱的身体瑟瑟发抖。
笑儿!
笑儿!
耳边似低吟又似轻唤的声音让商笑缓缓睁开眼睛,左右看看,依旧是漆黑一片,只是那痛苦的呼唤越来越清晰,这是……这是姐姐的声音!商笑倏然起身,心中虽然恐惧,却毅然向着声音的方向慢慢走去。黑暗仿佛无边无际,耳边的低唤却又无所不在,商笑只管向着前方奔跑,坚定那就是姐姐所在的地方。
终于,远处有了一丝光亮,她看见了那抹让她安心的背影,她快步跑过去,背对着她的人也慢慢转过身来,脸上是淡淡的笑容。越来越近,商笑脸上的笑容却变成了惊恐,因为她眼前的商君面白如纸,一贯的白衫上,血慢慢地从胸前、腹部、手臂渗出来,渐渐地,白衣变成了刺目的猩红。他还是那样微笑着,只是脸色白得几近透明,所有的血色都在缓缓褪去。
姐姐!
商笑张口,才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想要靠近,却又被一层无形的东西阻隔了。不管她多么努力,都是徒劳,心中的焦急和恐惧压抑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绝望地跪坐在了地上……
姐姐——
不要离开我!不要!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朗月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床上痛苦挣扎的商笑,一向浅眠的她一直听见断断续续压抑的哭声,过来一看,就见小姐眉头紧皱,泪如雨下,眼睛却还是紧闭着的,莫不是做噩梦了?叫了很久,商笑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朗月只好轻拍她的脸颊,叫道:“小姐,你醒醒!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