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修之心下一沉,她还是来了。低下头,如平常人一般,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却是平淡到毫无感情,“上皇。”
上皇?他还是不肯叫她母皇,眼看这个她挂念了十多年的孩子,对她冷淡之极,西烈倾华的心如被针扎了一般痛。他有着和他爹一样的绝色俊颜,温润脾性,却比他爹更加爱憎分明。
毕竟做了一辈子的王者,自知心中的苦痛,皆不能表现在脸上,西烈倾华不再看向秦修之,而是对着西烈月说道:“随意兴兵,皇儿如何向群臣交代,何以向百姓交代?”
西烈月暗笑,明明心里在意的要命,不然她老人家犯得着大晚上的从行宫匆匆赶来,现在却一副为难修之的样子。西烈月微微低下头,不说话,等着看母皇演的是哪一出。
西烈月嘴角含笑,默不作声。秦修之沉思不语,许久没人接她的话。西烈倾华只得轻咳一声,继续说道:“军队不可妄动。但是,从禁卫军中,调遣一千精锐出国,倒是可行。只不过,禁卫军的使命是护卫我西烈皇室成员。”
原来如此,西烈月算是明白了母皇的意图,她在逼修之承认自己的身份。果然,西烈倾华看向秦修之,冷声问道:“修之,你,姓什么?”
秦修之始终低着头。西烈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他袖间的双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心中的怨怒不言而喻,母皇这样逼他,只怕物极必反吧!
他不同意,她就不会借兵吧,她在逼他!若不是父亲的遗愿,他不会回来见她,他厌恶这个冰冷龌龊,相互倾轧的皇宫,更不屑于所谓的王子身份,但是商君,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他的心会暖,会痛,商君——
片刻之后,修之终于抬起头,眼中满是冷漠,“三千,我要三千人。”
“好,就三千!”西烈倾华也再赌,这次是她留住这个儿子的最后机会。
“儿臣,西烈修之。”这个他早就摒弃的名字从牙缝里挤了出来,也说明了他的选择。
“好!”修之的不情愿谁都能看得出来。西烈倾华故意忽略,拉着修之的手,一反刚才的严肃,温和地大笑道,“我儿快起来。”
修之就范,西烈倾华心情大好,对着西烈月笑道:“调兵之事,皇儿以为呢?”
母皇都已应允,她还能说什么。西烈月对着身旁的贴身女官说道:“传朕口谕,速调三千精锐,明日随王子出海。”
“是。”女官才走出几步,西烈月忽然叫住她,“等等,尽量选男子。”
“是。”
修之感激地对西烈月说道:“谢陛下。”无论如何,他总算是借到兵马了。
“我儿记住,你既是王子,救人之事一完,应当立刻归国,明白吗?”
稍稍别过头,修之礼貌却冷淡地回道:“儿臣,领旨。明日还要出海,儿臣先行告退了。”
西烈倾华满意地点头回道:“去吧。”
修之转身,快步离开。远去的颀长背影透着愁绪、失望。
修之退下之后,西烈月摇摇头,不认同地说道:“母皇如此逼他,又是何苦?”
“若朕真要留下修之,他绝出不了海域。朕要的是他心甘情愿留在这儿,这么多儿女中,朕亏欠他最多,也希望能有更多的机会补偿他。”每次看见修之的脸,她总会想到他父亲,是她亏欠了他啊。
这也算心甘情愿?补偿他难道就是困住他吗?这就是身为皇族的悲哀。西烈月心中不愉,却也不想为此与她争执,缓缓背过身去。
“朕回宫了,皇儿也早点休息吧。”年纪大了果然不中用了,才不过奔波了一点,她就如此疲倦,轻叹一声,西烈倾华转身向外走去。
“是。”
西烈倾华才走出殿外,紫竹就迎了上来,在西烈月身后回禀道:“陛下,左相求见。”
西烈月一怔,不禁失笑,今晚她这儿怎么如此热闹?连这阵子躲她躲得急的舒清都来了。轻轻挥手,西烈月道:“宣。”
片刻之后,舒清清瘦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因为身上太瘦,肚子就格外明显,不过三个月的身孕,看起来却像六七个月一般。不是说轩辕逸一天到晚给她补吗?怎么还这么瘦?
“你不好好在家安胎,大半夜的来我这儿晃荡什么?”嘴上揶揄着,西烈月还是上前一步,扶着舒清到椅子上坐下。
舒清淡笑不语,左顾右盼。西烈月奇道:“你找什么?”
没有看见预期的人,舒清有些失望地笑道:“我以为修之会在。”
“你也知道他回来了?”转念一想,修之可能就是坐她家的商船来的,她知道也不奇怪,笑道,“他走了,你找他什么事?”
修之果然来找月了,这么说,他这次回来,有可能也是为了商君。舒清微笑地摇摇头,回道:“我不是来找他,而是来找你的。”
“什么事?”白天不能说,一定要这大晚上说?
“我要离开海域一段时间。”看着西烈月惊讶的眼,舒清不怕死地加了一句,“明天就走。”
“为什么?”盯着舒清隆起的肚子,西烈月眉头紧锁,担忧地说道:“你现在这样子,走得了吗?”现在不是出海的最佳时节,她这小身板,哪里经得起海上的折腾。
乖孩子,你陪着妈妈跳瀑布,浸寒潭都没事,这次为了救君姨,你一定能挺过去的,对不对?手缓缓抚上自己微圆的小腹,舒清的脸上泛着淡淡的柔光,嘴上却是坚定地说道:“我必须走。”
清不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西烈月真的被她搞疯了,语气也有些急躁,“给我一个理由?”
舒清抬起头,似笑非笑地回道:“和修之一样,为了那个人。”
那人?又是那人!“那人到底是谁?”让修之甘愿承认他弃之如屣的身份,回来这个他急于逃脱的皇宫,让舒清挺着这么大的肚子,也不惜代价地出去。西烈月微怒:“为什么你们两个为了他都这样不管不顾?”
为什么?舒清没有多想,只淡淡回道:“因为,他值得。”
一句值得,让西烈月哑然,但是仍是不甘心,“轩辕逸答应?”
舒清微微点头,回道:“他会陪我一起去。”
轩辕逸答应了?真是太奇怪了,他们救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看样子舒清是不会告诉他的了,等修之回来她一定要问个明白。
在御书房内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舒清单薄的身子西烈月怎么看都觉得不放心,思索了一会,终于还是说道:“我已经答应给修之调三千精兵,既然连你都要去,我就再调两千给你。”
原来修之这次是回来请兵的,虽然她原本并不打算带海域士兵出去,但是既然修之为请兵而来,必是有缘由的吧。舒清也不拒绝,笑道:“多谢。”
“只是这五千人,从东海上岸,要越过东隅,才能进入苍月,只怕会横生枝节。”若是惊动了东隅,玄天成绝对不会放过舒清。她不惧怕任何国家,海域的水军四海无敌,就怕给舒清带来麻烦。
“放心。”舒清一脸坦然地笑道,“我自然有办法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苍月。”
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西烈月稍稍放下了心。她说有办法,就一定是有良策了。不再阻止,西烈月轻抚着舒清的肩膀,叮嘱道:“一定要小心。”
“嗯。”轻拍西烈月的手,舒清的心暖暖的。
紧闭的密室里,桌椅高床,虽然简朴,但是样样不缺。只可惜,床上被子叠放整齐,没有睡过的痕迹,而斜倒的木椅矮几、满地的碎碗茶渍,显示着主人的暴怒。一个高大的身影,背靠着墙壁,呆坐着,脸色暗淡,嘴唇干裂,双眼布满红丝,直直地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
密室只有一扇厚实的铁门通向外面,铁门紧锁着。这个七窍连心锁,精妙无比,是用最坚硬的玄铁制成,没有钥匙,谁也打不开,而钥匙仅有一把,掌握在萧家家主手中。
萧家的老管家捧着饭菜,小心地从铁门下方,窄小的开口递进去。透过铁门上面的小窗,看见萧纵卿虚弱的样子,老管家心疼地说道:“三少爷,您多少吃点东西,都已经六七天了,这样身子怎么受得了?”
看也不看递进来的热饭热菜,萧纵卿仍是直直地盯着前方,口中只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我要,我要见二哥!”
老管家又是焦急又是心痛,劝道:“二少爷是不会见您的,您何苦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萧家的几个小主人,都是他一手带大的。他们的脾气,他是最清楚不过了,三少爷倔是倔在骨子里,二少爷倔,那是倔在心里。这两个人,要斗到什么时候啊!
缓缓地挪动着身子,萧纵卿索性背过身去,见不到二哥,他就是死,也不会吃一口。
老管家低叹一声,只得无奈地离开。走到密室的出口,就看见萧纵寒站在梧桐树下,清瘦的身子,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一般。老管家走到他身后,萧纵寒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他还是不吃?”
“嗯。”老管家点点头,小心观察着二少爷的脸色,轻声劝道, “二少爷,要不您就去见见他吧。这样下去,三少爷撑不了多少天,他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您还是……”
伴随着几声压抑的轻咳,萧纵寒转过身,苍白的脸上尽是疲倦。老管家哽在喉咙里的话,不忍心再说下去。二少爷用孱弱的身子支撑起萧家这么多年已是不易,谁还有资格再苛责?
低下头,老管家轻轻揖手,无声地退了下去。
已是盛夏,梧桐树枝繁叶茂,随着朗朗夜风,肆意摇摆着。轻抚着低喘不已的胸口,萧纵寒抬头看向那生机勃勃的高枝,愈发感觉自己的力不从心。轻叹一声,萧纵寒还是缓步踏进了密室。
无声地站在铁门前,萧纵寒默默地看着萧纵卿的背影,才不过几日,竟有些佝偻,仿佛身体里的生气都被抽走了一般。
感觉到来自身后的视线,萧纵卿转过头,看清萧纵寒的脸,原本还无神的眼睛立刻圆睁,怒瞪着他,冷冷问道:“为什么?”
从未被三儿这样满怀恨意地逼视,萧纵寒的心隐隐疼痛着,脸上却依旧是那样的平静,淡淡说道:“你吃了这些饭菜,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萧纵卿动也不动,仍是瞪着他,眼睛里闪着全然不信的光芒。
萧纵卿轻叹一眼,敛下眼中的伤痛,举步就要离开。萧纵卿冷硬的声音忽然传来:“等等。”
说完,萧纵卿想要起身走向饭菜,多日粒米未进,手脚早已经瘫软,还未站起来,已经再次瘫倒。挣扎着爬向饭菜,萧纵卿不管手中拿的是什么,只往嘴里塞,仿佛不需要咀嚼一般,那双冷眸满怀着寒意,死盯着萧纵寒不放。
稍稍侧过身,不愿去迎视这样一双眼睛。片刻以后,萧纵寒平淡而疲惫的声音缓缓响起:“萧家掌管苍月贸易多年,朝廷早就想找借口讨伐,而这支军队既是萧家的保护伞,同时也是催命符,稍有不慎,必会落人把柄。萧家上下数千性命,你都不顾及吗?三儿,现在局势未明,皇上与睿王之间,胜败难辨,不是萧家出手的时候。”
抓着食物的手一僵,萧纵卿原本满怀恨意的眼渐渐有些暗淡。萧纵卿低下头,声音也终于变得平和了一些,“你为了萧家,可以不帮我,我不会有一句怨言,但是为什么要把我囚禁在这里?”
萧纵寒久久不语。
扶着铁门,萧纵卿终于站了起来,对着萧纵寒轻声说道:“二哥,你放我出去吧。”
“不行。”
萧纵寒坚决的拒绝,再一次让萧纵卿抓狂,紧紧地抓着小窗上的铁支,吼道:“为什么?”
“因为你是萧家的三少爷,你代表的就是萧家,更因为……”停顿了一会,萧纵寒动情地说道,“你是我的弟弟,你若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向大哥、向爹娘交代?”
迎着萧纵寒心伤的眼,萧纵卿哽咽地哀求道:“二哥,我求求你,放我出去。商君生死不明,你让我把他找到,救他出来。从今往后,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三儿做这些,果然都只是为了那个人。“这么多天过去了,他如果被擒,早就已经死了。你,就不要再想他了。”
“不可能!不可能,他没有死,他没有死!”萧纵卿口中不停地嘶吼着,尽管萧纵寒所说的极可能是事实。
不,商君,你不能死,你要等我,你不能死!
萧纵寒不愿再看他疯狂的样子,消瘦的身影消失在铁门前。
满目的狂乱,萧纵卿用力拍打着厚实的铁门,对着萧纵寒离去的背影大叫道:“二哥,你放我出去,求你,放我出去————”
背后的拍门声,嘶吼声,都未曾让他停下脚步,萧纵寒扶着石壁,一步一步走出了石室。
三儿,不要怪二哥,萧家注定是要交到你手中的,二哥不能让你出事。
……
同样是密室,这边,却是两样的光景。森冷,潮湿,阴暗,血腥,是这里永恒不变的基调。
白衣男子走进石室,里边的黑衣人立刻迎了上来,恭敬地叫道:“主人!”
“怎么样?”
低着头,黑衣人手里还握着铁鞭,回道:“他的嘴,真的比铁鞭还硬。”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受得了这样的酷刑,就算不求饶,起码也应该求死吧。这人就跟个哑巴似的,除了痛极时哼哈几声,就没动静了!
扫了一眼不动不动的商君,白衣男子皱眉,“死了?”
黑衣人赶紧摇头,随后,喃喃回道:“不过也快了……”
走到商君面前,白衣人抓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血污让他少了风雅之气,却依旧无损他的绝美,折腾了这么多天,估计他也快撑不住了,就不知道,他的毒,那小子解了没有。
抓起商君的手腕,白衣男子搭上了他的脉搏。
不错,那小子还真的解了他的幽冥露,但这脉象为何有些奇怪,像是……
白衣男子万年不变的冷眸里闪过一抹震惊。接下来,屋子里的黑衣人都惊讶地看着邪魅的主子手不停地在这个犯人的脖子上来回摸索着,不过话说回来,这男人长得真是俊俏。
果然没有喉结,收回手,白衣男子沙哑的声音里,隐藏不住的兴奋:“弄醒他!”
“是。”黑衣男子赶紧提来一桶盐水,现在普通的冷水根本泼不醒他。
一桶冰冷的盐水浇下去,商君只是轻轻动了一下。他对于疼痛已经麻木,或者再过不久,他就可以解脱,和爹娘团聚了。
白衣男子绕着商君走了一圈,他的身上尽是鞭痕,早已经血肉模糊,手停留在商君的脸上摩挲着,沙哑的声音带着尖锐的笑声在耳边响起,“想不到,真是想不到,这么个翩翩公子居然是女儿身,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屋内的黑衣人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主子是不是疯了,他怎么可能是女人?这样的鞭刑,别说女人,即使男子也受不了几鞭!这个商君虽然清瘦,不过几天下来,他们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硬汉!
原本意识已经模糊的商君,在听到白衣人的话之后,一个激灵,眼睛倏地睁大。看他这个样子,白衣人心情更好,啧啧笑道:“你若是早说,我可能就舍不得对你用刑了。”
低喘着,商君只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废话。”
“有性格!”白衣男子一点也不恼,依旧在商君耳边低笑着:“我现在倒是真不想对你用刑了,我更有兴趣知道,这女儿身,是如何装扮成男子的?”沙哑的声音如一把锉刀,一下一下地打磨人心,就连商君也仍不住轻颤。
白衣男子的手,缓缓伸向商君的前胸……商君颤抖得更加明显,白衣男子轻佻地拉扯着他胸前已经被鞭打得本就残破的束布,贴着商君的耳际,轻笑道:“这么多束布,缠着一定很不舒服吧,不如,我帮你解开透透气!”
男子冰冷的面具磨蹭着商君的脸颊,就如同一条冰冷的蛇紧紧地缠绕着脖子一样恐怖而恶心。商君别过头去,低呵道:“你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