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夜晚,连清风也带着几分躁动,满月当空,光华如水,却有些袭人。透过镂空木窗,月光洒在矮几之上,浅绿的茶汤,也泛起了清亮的波光。两个慵懒的人,侧卧在矮几旁,商君只穿着一件素白中衣,长发未束,墨黑的发丝蜿蜒在脚边,平日里英气的脸庞,因为青丝的映衬,透着另一番风情。
舒清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商君,不禁有些痴了,不由得轻叹,美人当如是吧。不管是怎样的姿态,都让人看得欲罢不能,却只敢远观。
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将泡好的茶汤递到商君手上,舒清轻松地笑道:“陇宜亥的北军已经到了,有玉玺和遗诏,要说服各地驻军轻而易举。你的仇,很快就能报了。”
“嗯。”轻哼一声,商君接过清茶。他等这一天很久了,而它即将来临的时候,他却没有感到热血沸腾,反而越发疲惫了。
“君,过两日,我就要回海域了。”看他神色如常,舒清的心也算放了下来,起码君对于复仇没有那么狂热了。
商君微微皱眉,不舍地说道:“这么急?”这次一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了。
轻叹一声,舒清颇为无奈地回道:“我也想多陪陪你,但是我怕回来的消息,很快会传到玄天成的耳朵里,到时候,一定会惹出更多的麻烦。”当年那出金蝉脱壳的戏码,牵扯着不少人,她不想连累他们。
“好吧,你要保重。”商君了然地点点头,握着舒清的手,看着她大得有些离谱的肚子,感激地说道,“清,谢谢你为我而来。”
舒清受不了地摇摇头,他还要说多少遍?不愿接他的话,舒清回握着商君的手,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吗?商君扬起一抹平淡的笑意,回道:“报了仇之后,或许会隐居吧。”
“隐居?”舒清低笑,她猜得果然没错。轻拍了一下商君的手背,舒清轻斥道:“你还真想变成那劳什子的隐士高人啊!”他才不过二十多岁,生命的绚烂还未来得及一一体会,如何能隐居?
放开舒清的手,缓缓靠向身侧的软垫,商君似乎在看窗外郁郁葱葱的刺姬丛,又似乎在看更远的地方,淡淡的声音几乎散去,“我,是真的累了。”
商君眼中的疲惫与倦意让舒清心疼,那是这些年来,他不肯表现分毫的,今天却毫不掩饰,或许他确实太累了,无力再去隐藏。
“那修之怎么办?”故意停顿了一会,舒清盯着商君的脸,不想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
商君眼神微闪,握着手中微凉的清茶,低声回道:“他,应该有更好的女人。”
是这样吗?那为何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抹心疼?低下头自顾自地沏茶,舒清故意无所谓地回道:“好吧,反正他过两天要回海域了。他的事情,你也不需要管了。”
终于抬起头看向舒清,商君不解地问道:“他还要回去吗?”他记得以前修之提过,不会再回到海域了。
迎着商君的眼,舒清缓缓放下手中的茶具,沉声回道:“你以为,修之为什么能从海域调这么多人来救你?他是在用自由救你。”
自由?商君不由得浑身一怔,急道:“什么意思?”
“为了救你,修之已经答应了恢复海域王子的身份。他的一生,都只能困在海域了。真是可怜的人,回去之后,估计海域女皇就该给他选妻主了吧。海域那个地方,望族之后,娶几个夫郎是常有的事情,就不知道,修之受不受得了。”说完,舒清还故意哀叹了一声,等着看商君的反应。
果然,商君几乎是立刻坐直身子,低吼道:“这怎么可以?”修之怎么可以受这样的委屈。
舒清轻轻挑眉,回道:“怎么不可以?除非你嫁给他,不然,那就是修之的命运。”舒清的确是有心刺激君才这么说的,但是她所说的也不假,那确实是修之或者说是每个海域的男人要面对的。
原来激动不已的商君,忽然脸上一僵,低喃道:“我不行。”
“为什么不行?”舒清不明白,君明明就喜欢修之,现在仇马上就能报了,他还纠结些什么?
商君抬起头,拨开覆在脸颊上的发丝,深深浅浅的鞭痕,即使在浓重的夜色下,依旧明显,看进舒清清明的眼里,商君淡淡地笑道:“我现在,如何能与他相配?”清浅的笑容背后,是极力掩藏的哀伤。
原来他担心的是这个。
舒清哭笑不得,君在其他方面,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奇才,怎么在情爱上,他就迟钝成这样?如果修之是那样在意外在的人,才真是配不上他了。轻抚着商君柔软的发丝,舒清低声劝道:“君,每一次,都是你在做决定,这一次,能不能让他自己做一回决定?”
舒清轻柔的话,却让商君不自觉地微微颤抖。是啊,原来他这么自私,不管是对三儿还是修之,他都没有给他们做决定的机会。三儿,那个为了他,付出了五六年,极力想从男孩长成男人,只为了保护他的人,他该如何面对他?
商君的眉头几乎要打成结了。舒清不忍地轻抚他的眉心,问道:“你在担心萧纵卿?君,若不能爱他,就应该放了他。如你所说,萧纵卿也值得拥有更好的女人,不是吗?”
若不能爱他,就放了他。他该怎么放呢?是不是他有了归宿,三儿也就能死心了。他的归宿又是谁?师父说:珍惜眼前人。但是他现在这样,要如何珍惜,他配不上修之啊!无力地趴在矮几上,商君第一次这样迷惘,他,到底应该怎么做?
商君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舒清悄然起身,轻轻退了出去,情爱之事,旁观者即使再清醒,也不过是旁观者。
轻轻掩上房门,舒清意外地发现,刺姬丛中,一个略显焦躁的人影来回走动着。借着月光看去,她看到了一张绝世的俊颜,月华下,他风雅得犹如谪仙。舒清轻叹,难怪商君一时想不明白,修之的完美,会让站在他身边的人自惭形秽,尤其是此时的商君。
缓步走近,舒清低声唤道:“修之,我后天回海域,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回过神来,秦修之看了一眼商君房内摇曳的烛光,迟疑地问道:“他怎么样了?”他确实应该回去了,只要商君好好的,他也就无憾了。
这两个人真是能气死人,难道看着他们就此错过?舒清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微低着头,面色凝重,回道:“不太好。”
不太好是什么意思?修之急道:“怎么了?”
舒清掏出袖中的药瓶,一脸无奈地回道:“他不肯擦药。”
“为什么?”
“他说——”故意停顿一下,确定修之的心给吊起来之后,舒清才叹息一声,说道,“他说反正再也不可能恢复到以前那样了,就让那些恐怖的疤痕陪他终老好了。”
果然,修之脸色大变,担忧地说道:“这怎么行?不擦药伤口会恶化的。”疤痕是小事,若是伤口好不了他岂不是要一直疼着?
舒清暗笑,真正是关心则乱,这样的说辞他也信。轻咳一声,掩下心中的笑意,舒清继续装作着急又无奈的样子说道:“是啊,但是我说不动他,他也不要我擦,不如你去试试?”
“好!”药瓶递到修之面前,修之一心挂念着商君的伤势,没有想太多,接过药瓶,匆匆走向商君的房间。
目送着修之的背影,舒清唇角轻扬。商君,这次你要好好把握,不要让幸福再溜走了。
默默地为商君祈祷着,舒清落入了温暖而坚实的怀抱之中,轻柔的细吻在她的发丝间流连,轩辕逸低沉带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热衷做红娘了?”
安心地靠在轩辕逸的怀里,舒清低声回道:“因为你啊。”
“我?”看不见她的表情,轩辕逸不解。
转过身,含笑的唇角再次飞扬,轻轻环上轩辕逸的脖子,舒清倚在他胸前,柔声说道:“你让我感受到什么是幸福,所以我也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幸福。”
环着舒清腰际的手轻轻收紧,轩辕逸的声音竟有些颤抖,“清儿,永远不要离开我。”上次他以为,他真的要失去她了,那种恐惧到现在依旧折磨着她,他不能想象,没有清儿的日子,他如何活下去。
“好,我答应你。”感受着轩辕逸的不安,舒清脸颊轻轻摩挲着他的胸膛。当玄石要把她送回去的时候,她和孩子都做了选择,因为这里,有他们不能放下的人。
轩辕逸几乎要将她揉进心里。舒清轻咳一声,不得不低声说道:“逸,你再不松手,会压坏我们的宝宝。”
轩辕逸如遭电击,赶紧松手,急道:“我弄痛你了?还是他踢你?我带你回房,躺着好一些。”说完他轻松地将舒清打横抱起,向着房间走去。
舒清惊呼一声,连忙低声叫道:“逸,你快放我下来。”老天,这里不是他们海边竹林,花厅里还坐着一群人,她还要不要活啊。
轩辕逸我行我素,可不管这些,脚下不曾停滞,向着他们房间疾奔而去。
……
商君思绪混沌时,一串轻柔的叩门声响起。商君恍惚间抬头没看见修之,以为是舒清出去又回来,伏下身子,不在意地说道:“进来。”
门开了又合上,来人只迈了几步,便停了下来,久久没有动静。商君疑惑地抬起头,看清眼前的藏青身影,不由得有些惊慌,怎么会是修之?想到自己此刻狼狈的样子,商君侧过脸,故作镇定地问道:“修之,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我……”
月光下,如瀑般的发丝披散在他身侧,轻薄的素白中衣,在发丝和月色的缠绕下,竟然分外妖娆魅惑,微侧的脸颊被发丝遮去大半,只能看见半掩的双眸,如扇的睫毛在月影下,投射出长长的剪影。此时的商君,竟是比女子更柔美几分。
天!他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修之心跳如雷,脑子几乎不能思考。赶快侧过身,不敢再看软榻上妖娆的丽影,修之紧紧攥着手中的药瓶,提醒自己此行的目的,暗暗深吸了几口气,才稍稍平静下来,“我听说,你不肯擦药,这样对伤口不好。”
商君一头雾水,他什么时候不肯擦药了?看向修之,只见他几乎背对着他,自顾自地说着话:“你不必太在意那些疤痕,祁公子也说,会慢慢淡一些的。”
商君自言自语一般低喃道:“再淡也不会消失了。”
听出商君言语中的自弃,修之急忙说道:“我觉得你这样就很美。”话说出口,修之才惊觉自己在说些什么。
商君自嘲地笑笑,他这样若还能称之为美,天下间也没有丑了吧。俯下身子,商君疲倦地趴在矮几上,声音闷闷地传来:“谢谢你,把药放着吧,我待会儿自己擦。”
修之担忧地看着商君蜷缩着身子,怕他只是敷衍,最后也不会用药,把药握着掌中,说道:“我帮你擦吧。”
屋子里安静片刻,商君忽然坐直身子,死瞪着修之叫道:“不行。”
这声惊呼终于让修之感觉到了哪里不自在,他曾和商君表白过他的心意,商君不会误会他对他有非分之想吧?秦修之急忙解释:“商君,你别误会,我不是,我只是——我担心你的伤口,我想,不,我不想……”
说了半天,修之还是没说明白,反倒急得语无伦次,额间都冒出了薄汗。商君却渐渐冷静了下来,就在修之被他盯得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忽然平静地问道:“你确定你要帮我擦药?”
“我……”他要怎么说?修之语塞。
“好。”商君缓缓起身,月光洒在他身上,踏着月光,他一步步走近修之,白衣纷飞,墨发低垂。修之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商君在他面前站定,深吸了一口气,一句话也不说利落地扯开了腰带,素白衣衫随着束带一同滑落——
窈窕身姿,就这样毫无遮掩地展现在修之面前。
“你,你是——”女子。修之说不清心中的感受。不过下一刻,修之深刻地感受到了什么是痛彻心扉。只因为那本该洁白细腻的完美身躯,此刻却被一条条几乎见骨的纵横交错的鞭痕爬满,浑身上下,竟无一处完好的皮肤。
捡起地上的素衣,披在商君肩上。秦修之轻轻将她拥入怀里,轻抚着他丝缎般的发丝,低沉的嗓音在耳边低语:“你受苦了。”
商君身体不能控制地微颤着,声音依旧平静,“你都看见了。”看清他是女子,看清那些将会永远跟随他的狰狞印记,这样的他,他可还要?
“嗯。”感受着商君的颤抖,秦修之将他更紧地环在怀里。
僵直着身子,商君冷声说道:“这样还美吗?很狰狞恐怖,对不对?”他自己照镜子的时候,都会被自己吓到,何况是别人?清说,这一次,应该让修之自己决定,好,他就让他决定,在看见真实的他之后。
这就是商君,即使是此时,也没有表现出如何的脆弱,但是那冷硬却哀伤的声音,已够修之心伤。修之缓缓低下头,温柔地吻上商君肩膀处深深的鞭痕。温热而细密的轻吻让商君的心莫名地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有些酥麻,有些难受,想要推开修之,修之却不肯放手。握着商君的手,修之轻声问道:“商君,我心疼,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你觉得女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很可怜,所以想照顾我,是吗?”商君缓缓收回手,他不需要任何人可怜。
把腰带捡起,秦修之帮他把衣服穿好,打理着他微乱的发丝,细心而柔情。迎着商君微冷的眼眸,秦修之坦然回视,“君,你不该这么说我,更不该这么说自己。你知道吗,你是女子,我很开心,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我不用再担心你会鄙视我的爱,会因为我的爱连累你被人耻笑。在我心里,你是男是女都不重要,因为你就是我的最爱。而这些你所谓狰狞的疤痕,不会让你变得可怜,只会让我更懂得你的坚韧,更心疼你的隐忍,更爱你的勇敢。”
在那双深若静海的双眸中,商君看见了自己苍白的脸。轻抚上修之绝美的脸庞,商君低声说道:“修之,这样完美的你,值得更好的人。”
“你就是那个更好的人,在我心里,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和你比较。”不许商君逃避,抓住他想要挣脱的手,再次抚上自己光洁的脸颊,修之柔声说道:“我不会为了表达自己的决心,而去毁容。因为我要让你知道,这样完美的我,会一生一世守护你、陪伴你、照顾你。给我一个机会,让岁月来检验我的誓言,好不好?”
一生一世吗?轻靠着修之或许算不上厚实却温暖坚定的胸膛,一滴泪从商君的眼角滑落,倾听着一下一下平静绵长的心跳,商君终于轻启丹唇,轻声回道:“好。”
珍惜眼前人,他想给修之,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月下,两个相互倾慕的人,终于牵到了彼此的手。
御书房。
纯黑的金丝蟒袍加身,陇宜亥站在书案前,朗朗君王之气充斥着大殿。商君沉默地立在一旁,心中已是波澜不兴。因为陇趋穆在他们冲入皇宫之时,不甘受辱,已经自尽。他没能亲手杀了陇趋穆为爹娘报仇,但是人已经死了,一切终于结束了。
盯着眼前长身而立的淡漠男子,陇宜亥有些迟疑地问道:“你真的是武将军的女儿?”
久久,商君轻声回道:“是。”六年了,他终于可以再次承认,他就是武家的女儿!武偌君!
陇宜亥轻叹:“果然虎父无犬子。”他是万万没有想到,商君居然会是女子,可惜了,不然苍月将会再出一个威震四方的名将。
负手而立,陇宜亥朗声笑道:“你放心吧,明日登基大典之时,朕会为武将军昭雪,还武家忠烈一个清白,追封武将军为忠义候。笑笑呢,封为安平郡主,你——”
商君心中哀叹,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上前一步,不等陇宜亥说完,商君悠然回道:“多谢皇上,您能还武家一个清白,爹娘已能瞑目。我与笑笑只想过平凡的日子,还请皇上恩准。”
他要走!陇宜亥脸上一凛,低声问道:“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商君平静地回道:“我和笑笑准备回缥缈山庄。”
回缥缈山庄?陇宜亥轻轻扬眉,说道:“秦修之是海域的皇子,你不打算跟他去海域?”
商君迟疑了一会,最后还是模糊地回道:“或许吧。”
哼,或许,是一定吧!他身边还真是卧虎藏龙,又是慕容舒清,又是轩辕逸,现在还有个海域王子秦修之。转念一想,陇宜亥心下一惊,那几人的能耐他是见识过的,他们全部齐聚海域,若是海域不甘心只坚守孤岛,只怕内陆三国也要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