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拉说对了,”他在一间小屋窗外堆的饲料草上舒舒服服地躺下,喘了口气说,“明天,对于阿克里和我都是个重要的日子。”
他把脸紧紧贴近窗子,观察着炉子里的火。他看见农夫的妻子夜里起来,往火里添加一块块黑黑的东西;早晨来临的时候,白雾蒙蒙,天气寒冷,寒气逼人,他又看见那个人类的男孩子拿起一个里面抹了一层干泥的柳条罐,往里面加上烧得通红的木炭,把它塞在他披的毯子下面,然后就出去照顾牛栏里的母牛去了。
“原来这么简单!”莫格利说,“如果一个小人崽子都能鼓捣这东西,那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于是他大步转过屋角,冲着男孩子走过去,从他手里夺过了火罐。立刻男孩儿被吓得大哭起来,莫格利却已消失在雾中。
“他们倒长得挺像我,”莫格利一面学着他刚才看见的女人做的样子吹着火,一面说,“这玩意儿会死的,我得不停地喂点东西给它吃。”于是他扔了些干树枝、干树皮在这火红的东西上面。
在半山腰上他遇见了巴赫拉,清晨的露珠在他的皮毛上闪闪发光,像月亮宝石似的。
“阿克里没有抓住公鹿,”黑豹说,“本来他们昨晚就想杀死他的,可是他们想连你一起杀死。现在正到处找你呢。”
“我到人类那里去了。红花已经准备好了。看!”莫格利举起了装火的罐子。
“好!我见过人类把一根干树枝扔进那玩意儿里,一会儿,干树枝的一头也会有红花开出来。你不怕吗?”
“我不怕,为什么要怕?噢,我记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一场梦——我记得我成为一头狼以前,常常在红花旁边躺着,那儿既暖和又舒服。”
那天,莫格利一整天都坐在狼洞里,照料着他的火罐,放进一根根干树枝,看它们烧起来的样子。终于,他找到了一根使他满意的树枝。
到了晚上,当塔巴奇来到狼洞,十分无礼地通知他去会议岩石开狼群大会时,他仰天大笑,吓得塔巴奇赶紧逃开。接着,莫格利仍然不住地大笑,奔跑着来到大会上。
孤狼阿克里躺在他那块岩石旁边,表示狼群首领的位置空了出来。西尔汗和那些吃他的残羹剩饭的追随者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一副得意扬扬的神气。巴赫拉紧挨莫格利躺着,那只火罐夹在莫格利的两膝间。狼群到齐以后,西尔汗开始发言——在阿克里年轻力壮的时候,他是从来没这个胆子的。
“他没有权利,”巴赫拉悄声对莫格利说道,“你就这样说。他是个狗崽子。他会吓坏了的。”
莫格利跳了起来。“自由兽民们,”他喊道,“难道是西尔汗在统帅狼群吗?我们选狼群头领和一只老虎有什么关系?”
“你没看到头领的位置空着吗?同时我又被请来讲话……”西尔汗马上开口说道。
“是谁请你来的?”莫格利说,“莫非我们都是豺狗,非得讨好你这只会宰杀耕牛的屠夫不可吗?只有狼才能决定谁是狼群的头领。”
这时响起了一阵喧闹声。“住嘴,你这人类崽子!”“让他发言,他一直是遵循我们的法律的。”最后,几头老狼吼道,“让‘死狼’发言吧。”一旦狼群的头领没有能杀死他的猎物后,以后尽管他还活着,也只能被叫做“死狼”,按法律来说他也是活不久的。
“自由兽民们,还有你们,西尔汗的豺狗们,我带领你们出去打猎,又带领你们满载而归,已经有很多季节了,在我当头领的时间内,从来没有一头狼落进陷阱,也没有一头狼受伤残废。”
“这回我没有捕到猎物,你们都明白这是谁设的圈套。你们明白,是你们有意把我引到一头身强体壮的公鹿那儿,好让我出丑。这样做真是聪明。现在你们有权利在会议岩石上杀死我。那么,我要问,你们当中由谁来结束我这条孤狼的生命呢?丛林法律规定,让你们一个一个地上来和我战斗,我应该有这个权利。”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没有哪一头狼愿意独自去和阿克里决一死战。于是西尔汗咆哮起来:“呸!我们理这个老掉了牙的傻瓜干吗?他注定是要死的。倒是那个人类崽子活得太久了。自由兽民,他从一开始就是我嘴里的肉。把他给我吧,对这种既是人类又是狼的荒唐事儿,早就让我烦透了。”
“他在丛林里惹麻烦已经十年季节轮回了。把人类崽子给我,要不我就不走了,我就一直在这里打猎,一根骨头都不给你们剩。他是一个人,是个人类崽子,我恨他,恨到了骨头里去了!”
话音一落,狼群里一半以上的狼都大叫了起来:“一个人!一个人!人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让他回到他该待的地方去。”
“不,把他交给我。他回去的话会引来人类攻击的,”西尔汗咆哮道,“他是一个人,我们谁都不敢盯着他的眼睛看。”
阿克里再次抬起头来说道:“他跟我们一起吃食,一起睡觉。他帮我们把猎物赶过来。他并没有违反任何丛林法律。”
“还有,为了他被狼群接纳,我还付出过一头公牛。一头公牛倒值不了什么,但是巴赫拉的荣誉可不是件小事,也许他要为了荣誉战斗一场的。”巴赫拉用他最温和的嗓音说道。
“十年前付出的一头公牛!”狼群咆哮道,“我们才不在乎十年前的牛骨头!”
“那么也不在乎十年前的誓言吗?”巴赫拉说道,他掀起嘴唇,露出了尖牙。“怪不得你们叫‘自由兽民’呢!”
“没有哪一个人类崽子能和丛林的兽民一起奔跑。”西尔汗接着嚎叫道,“把他给我!”
“虽然他和我们的血统不一样,却也是我们的兄弟,”阿克里又说了起来,“你们却想在这儿杀掉他!的确,我的确活得太长了。你们中间,有的成了吃家畜的狼;我听说还有一些狼,在西尔汗的教唆下,在黑夜里到村民家门口去叼小孩子。所以我知道你们变成了胆小鬼,我是在对胆小鬼说话。我注定是要死的。我的命值不了什么,不然的话,我就会代替人类崽儿去死。可是为了狼群的荣誉——你们因为没了首领,好像已经把这件小事忘记了——我答应你们,如果你们放这个人类崽子的性命,让他回到他自己的地方去,那么,等我的死期到来的时候,我保证连牙都不对你们龇一下。我会毫不反抗地死去,那样,狼群里至少有三头狼可以幸免一死。我只能做到这些了,别的就无能为力了;可是你们如果愿意,我就能使你们免去杀死一个兄弟的耻辱——这个兄弟是按照丛林法律,巴鲁欧和巴赫拉替他说了话,并且付了代价赎买进狼群来的。”
“他是一个人——人——人!”狼群咆哮着,大多数的狼开始聚集在西尔汗身旁,他的尾巴开始摇晃起来。
“现在要看你的了,”巴赫拉对莫格利说道,“我们除了搏斗以外,没什么别的法子了。”
莫格利笔直地站在那里,双手捧着火罐。接着他伸直了胳臂,面对着狼群打了个大呵欠;其实他心里正充满了愤怒和忧伤,因为那些狼真虚伪,他们从没告诉他过他们是多么仇恨他。
“你们听着!”他喊道,“你们不用再像狗一样汪汪叫个不停了。今天晚上你们说了那么多遍我是一个人(其实,你们要是不说的话,我倒真愿意做一头狼,一辈子和你们在一起),我也认为你们说得很对。所以从今以后,我也再不把你们当做我的兄弟了,我要叫你们狗,像人类应该做的那样。你们要干什么,你们不想干什么,可就不由你们说了算。事情全由我决定。为了让你们把事情看得更明白些,我,作为人,带来了你们这些狗惧怕的一小罐红花。”
他把火罐扔到地上,一簇干苔藓被几块烧红的炭块点着了,一下子烧了起来。一见跳动的火苗,所有的狼都惊慌失措,往后退缩。
莫格利把他那根干树枝插进火里,直到点燃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才拿出来。他把它举过头顶摇晃着,周围的狼都吓得浑身发抖。
“你现在成了征服者,”巴赫拉压低了嗓门说道,“救救阿克里吧。他一直是你的朋友。”
坚强的老狼阿克里,一辈子从来没有向谁求过饶,也恳求地向莫格利看了一眼。光着身子的莫格利站在那里,一头黑色的长发披在肩后,映照在树枝熊熊燃烧的火光下,很多黑黑的影子随着火焰跳动、颤抖。
“好!”莫格利不慌不忙地环视着周围说,“我看得出你们的确是狗。我要离开你们,回到我的自己人那里去——如果人类是我的自己人的话。丛林对我关上了大门,我必须忘记与你们的谈话和友谊;但是我比你们更有同情心。既然除了血统以外,我算得上是你们的兄弟,那么,我向你们承诺,当我回到人群里,成了一个人类以后,我绝对不会像你们出卖我那样,把你们出卖给人类。”他用脚踢了一下火堆,火星迸了出来。“我们人类绝不会和狼群交战,可是在我离开之前,还有一笔账要清算。”他大步走到正在稀里糊涂地对着火焰眨巴眼睛的西尔汗身边,一把抓住他下巴上的胡子。巴赫拉紧跟在莫格利后面,以防不测。
“站起来,不然的话我就把你这身皮毛烧掉!”
西尔汗的两只耳朵在脑袋后耷拉着,眼睛紧闭,因为熊熊燃烧的树枝离他太近了。
“这个专门吃家牛的屠夫说要在大会上杀我,因为在我是个小孩子时候他没有来得及杀死我。”他抄起树枝抽打西尔汗的脑袋,老虎被恐惧折磨得呜呜哀叫。“别动,吃我一记,再吃我一记,我们人类打狗就是这样打的。瘸鬼,你敢动一根胡子,我就把红花塞进你咽喉里去。”
“呸,烧焦了毛的丛林野猫——滚开!可是要铭记,下一次,当我作为人类来到会议岩石的时候,我的头上一定披着西尔汗的皮。至于其他的事嘛,阿克里可以想去任何地方。你们不能杀他,因为我不允许。我也不愿看见你们再坐在这里不走,一个个伸着舌头,好像你们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而不是我想赶走的一群狗,看,就这样赶!滚吧!”树枝顶端的火焰燃烧得非常旺,莫格利拿着树枝绕着圈儿左右挥舞,火星烧着了狼的皮毛,他们嗥叫着逃跑了。最后,只剩下阿克里、巴赫拉,还有站在莫格利一边的十来头狼。接着,莫格利的心里痛了起来,他还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他哽噎了,抽泣起来,眼泪滚下了他的脸颊。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他擦着眼泪问道,“我不愿意离开丛林,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啦?我要死了吗?巴赫拉。”
“不会死的,小兄弟。这只不过是人类常流的眼泪罢了。”巴赫拉说,“就让它尽情地流吧,莫格利,这只不过是泪水。现在我看出你的确长成大人了,不再是个人类小娃娃了。从今以后,丛林的确对你关闭了大门,你应该回到人类中间去了。”于是莫格利坐了下来,纵情痛哭,好像心都要哭碎了似的。他进入丛林以来还没有哭过呢。
“好了,”他说,“我要到人类那里去了。在回去之前,首先我得好好跟妈妈告别。”
他来到山洞,趴在狼妈妈和狼爸爸身上抱头痛哭,四个狼崽儿也一起悲悲切切地哭嚎起来。
“你们不会忘记我吧?”莫格利问道。
“我们是绝不会忘记你的,只要我们能嗅到你的踪迹,”狼崽们说,“你做了人类以后,可要常常到山脚下来啊,我们愿意跟你聊聊天。夜里我们还会到庄稼地里去找你一起玩。”
“你快点回来吧,”狼爸爸说,“噢,聪明的小青蛙,快点回来,我和你妈都已经老了。”
“我的光溜溜的小儿子,”狼妈妈说,“听我说,快点回来吧,人类娃娃,我疼爱你比疼我的狼崽子们更多些呢。”
“我一定会再来的。”莫格利说,“下次我来的时候,一定要把西尔汗的皮铺在会议岩石上。别忘记了我!告诉丛林的伙伴们永远不要忘了我!”
天即将破晓。莫格利独自走下山坡,去会见那些神秘动物,他们被叫做人。
西翁伊狼氏族的猎歌
天就要亮啦,大公鹿在鸣叫,
一次,两次,三次!反反复复!
鹿群在觅食,在林中池塘边,
一头母鹿跃起——跃起高高。
我在这里,独自跟踪,看见了她,
注视,一次,两次,三次!反反复复!
天就要亮啦,大公鹿在鸣叫,
一次,两次,三次!反反复复。
一只狼跑回去——跑了回去,
向等待的狼群通风报信。
我们循着气味追踪,我们长嗥,
一次,两次,三次!反反复复。
天就要亮啦,狼群开始嗥叫了,
一次,两次,三次!反反复复。
爪子在丛林里飞奔,不留痕迹!
眼睛穿透黎明前的黑暗!
舌头——向着猎物发出嗥叫!听!听!
一次,两次,三次!反反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