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毛儿的猿猴,下来,不要等我们把你困在树上,直到饿死!”狗群嚷道,而这正是莫格利希望的。他顺着树枝躺下来,脸的一侧贴着树皮,右胳膊闲着,他在那儿告诉了狗群,他对他们、对他们的风俗、对他们的配偶、对他们的崽子的看法。世上没有任何话语像丛林兽民用来表示嘲讽和轻蔑的语言更加刻毒,这么尖酸刻薄的了。当你想到这种语言时,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刻毒。就像莫格利对卡阿说过的,在他的舌头下面有许多小刺;他慢慢地故意激怒那些红毛野狗,使他们从不吭声到低声狂吠,从狂吠到高声尖叫,又从高声尖叫转为淌着口水、嘶哑地狂吼。他们极力回答他的奚落,而一个小崽子在愤怒之下也会同样回答卡阿;在此期间,莫格利的右手叉在腰上,准备采取行动,他的双脚盘着树枝。那枣红色的大个子野狗头领往空中蹿了好几次,而莫格利连虚晃一枪的假动作也不敢做。末了,这条狗发了狂,以超自然的力量离地跳起有七八英尺高。这时莫格利的手就像一条树蛇的头,突然出击,抓住了那条狗后脖颈上的皮,树枝被狗这么往下一压,便猛的一抖,差点儿把莫格利扳到地上。不过他一直没松开手,他把那头像一只悬在那儿淹死的豺狗一样的野兽一点点地拽上树枝。莫格利用左手拔出刀来,然后把那条红色的毛茸茸的尾巴割了下来,然后又把那条红毛野狗丢到了地上。他需要的就是这个。那狗群再也不想追踪温托拉的足迹了,一心要等他们杀死莫格利,或莫格利把他们杀死。他看见他们大腿哆嗦着围成一个圈子,屁股还打着战,这说明他们要留下来了,于是他爬到一个更高的树枝上,把脊背舒舒服服地靠上去,然后睡觉了。
过了三四个小时,他一觉睡醒,数了数狗群的数目。他们全在那儿,一个个默不作声,蔫不唧的,眼睛露着凶光。太阳就要下山了。再有半个小时,岩石上的“小不点居民”就要结束一天的劳作,如你们所明白的,红毛野狗不怎么擅长在暮色中作战。
“我可不需要这么忠实的守卫,”他站在了一根树枝上,彬彬有礼地说,“不过我会记住这个恩惠的。你们是忠实的红毛野狗。但我认为,你们作为一个种族的数目过多了。正因为如此,我不再把尾巴还给那个吃蜥蜴的大个子。你不高兴了吗?红毛野狗。”
“我要亲自把你的肚子撕碎了!”那个没尾巴的头领尖叫着,一边抓那树根。
“别,还是考虑考虑,德干高原上的聪明老鼠。现在将会有一窝又一窝没尾巴的小红毛野狗了,是的,带着光秃秃的红尾巴根,当沙子烫的时候,就会火辣辣地痛。回家去吧,红毛野狗,去叫喊着说这是一只猿猴干的。你们不愿意走吗?那就过来,那就跟我来,我会把你变得非常聪明的!”
他照猴民的样子,从一棵树跳向另一棵树,一棵接一棵地一直往前跳,那条狗仰着饥饿的脑袋跟随着他。他时不时地装作要掉下来,狗群你推我搡,争先恐后,要亲眼看看他的下场。那景象非常奇特——男孩手里拿着那把刀,低射的阳光从上面的树枝中间穿过来把刀照得闪闪发光;而那群全身毛皮火红的一声不吭的狗挤作了一团,在下面紧追不舍。莫格利来到最后一棵树上时,他把野蒜拿出来,用大蒜把全身上下小心地蹭了一遍,那些红毛野狗嘲弄地尖叫着。“长着一只狼舌头的猿猴,想遮盖住你那身臭味儿吗?”他们说,“我们能跟你拼到底。”
“接住你的尾巴,”莫格利说着,把那段尾巴沿着他走的那条路扔了回来。狗群出于本能,便朝尾巴扑了过去。“现在就跟到底吧。”
他从树上滑下来,不等那些红毛野狗弄明白他要干什么,他便像一股风似的光着脚朝着那个野蜂岩跑去。红毛野狗们发出一声低沉的嗥叫,接着静下来,开始缓慢的长跑,这种跑法最终可以追上任何奔跑的东西。莫格利清楚他们狗群的速度要比狼群慢得多,要不,他是不敢冒险在这一览无余的情况下跑两英里路的。他们肯定这男孩儿最终逃不出他们的掌心,而莫格利确信:他会拖住他们,随心所欲地捉弄他们。他要操心的是,要保证他们跟在后面,保持着那种狂怒劲儿,不要把兴趣丢了,转到别处去。
他干净利落、四平八稳、轻松自如地跑着,那条没了尾巴的头狗跟在他后面不到五码的地方。狗群乱哄哄的,前后拖的距离足有四分之一英里,那猎杀的怒火使他们发了狂,一个个杀气腾腾,根本不顾一切了。于是他靠耳朵来控制自己与他们的距离,保持最后一点儿冲过野蜂岩的力气。
黄昏刚一降临,“小不点居民”就回窝去睡觉了,因为这不是晚上开花的季节。不过,当莫格利的脚步声刚刚在空洞的地面上响起来时,他听见了一种声音,仿佛整个大地都嗡嗡了起来。于是他就以他从来没有过的速度跑起来,并且一连气儿把两三堆石头踢到旁边黑黝黝、冒着甜甜气味的水沟里,他听见一个洞里发出大海咆哮似的吼声。天空变黑了,他瞥见了他身后远处韦根加河下游的水流中一个扁扁的钻石形状的大大的头,他使尽全力往外一跳,在半空中那条没尾巴的红毛野狗突然朝他肩膀咬去,可是莫格利已经脚朝下落进了河水的保险箱里,他气喘吁吁,可是得意扬扬。
他没有挨一下叮,因为他穿过“小不点居民”中间的那几秒钟时间里,蒜的气味阻止了野蜂们。等他浮起来的时候,卡阿盘着的身体把他围得紧紧的,好多东西从悬崖上弹跳着下来——好像是很多一簇簇聚在一起的野蜂,如同一个个铅锤坠落了下来。还没等任何东西碰到水面,那些野蜂就朝上飞去。一条红毛野狗的身体也旋转着顺河流而下。他们能听到头顶上一声声发疯的短促的尖叫,那声音淹没在小水桶齐鸣似的轰鸣声中——那是岩石上“小不点居民”的翅膀发出的嗡嗡声。
有些红毛野狗掉进了水沟,那水沟通着地下的洞穴,被卡在乱哄哄的蜂房中间又被野蜂乱扑乱咬一气,最后,他们的死尸从河面上水流缓慢的某个地方冒出来,在那波浪般起伏的野蜂群上面挺着,滚到那些黑色的垃圾堆上去。也有一些红毛野狗猛地跳到悬崖的树上,那些野蜂把他们的身影都遮住了。不过,绝大多数红毛野狗都被蜇得发了狂,一头栽进河里去,就像卡阿说的,韦根加河是条饥饿的河。
卡阿用身体紧紧搂住莫格利,弄得那男孩儿都喘不过气来了。
“我们不必待在这儿,”他说,“那些‘小不点居民’确实已经被招惹起来了。走!”
莫格利像往常那样,一边往深处游,一边潜水,他手里拿着刀潜入河里。
“慢点儿,”卡阿说,“慢点儿,一颗牙咬不死一百个对手,除非眼镜蛇的牙,而且很多红毛野狗看见‘小不点居民’飞起来的时候,很快就都会钻到水里。”
“那我的刀子可有活干了。呸!‘小不点居民’怎么跟上来呀?!”莫格利赶快又潜了下去。水面上像毯子一样盖了一层野蜂,它们愤怒地嗡嗡叫着,见什么就蜇什么。
“沉默不会带来任何损失,”卡阿说——没有什么蜂刺能穿透他的鳞片——“你可以捕整整一夜的猎了。听红毛野狗们狂吠吧!”
近一半红毛野狗看见了他们的同伴冲入那个陷阱,于是他们很快来了个急转弯,一头栽进两岸是悬崖峭壁的峡谷里的水中。他们疯狂的叫喊声,他们对着那使他们蒙受耻辱的“树猿”的威胁声,还有那些受到“小不点居民”惩罚的红毛野狗的嗥叫和狂吠声都混杂在了一起。待在岸上就是死亡,这点每条红毛野狗都明白。狗群沿着河流迅速移动,下到“和平池”深深的旋涡中去,不过那些愤怒的“小不点居民们” 仍然紧追不舍,并且迫使他们又回到河里。莫格利都能听见那条没尾巴头狗的声音,他正要求他的狗群坚持住,并要杀死西翁伊的每一头狼。不过莫格利不去费时间听了。
“一个家伙在我们后面摸着黑杀呢!”一条红毛野狗狂怒地叫道,“这水不干净!”
莫格利像一只水獭般潜水前进,一条拼命挣扎的红毛野狗没来得及张开嘴,就被他猛地把他拉进水里。当那个身体“扑通”一声上来的时候,围绕着他出现了一个个旋转着的圆圈。那些红毛野狗设法转身,可河流阻挡住了他们,那些“小不点居民”对着他们的头和耳朵猛刺,他们还能听到西翁伊狼群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之中那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沉的挑战声。莫格利又一次潜到水里,又有一条红毛野狗进入了水里,然后浮上来死了,狼群的后面又一次爆发出喧嚣声。一些狗嗥叫着说还是上岸为妙,另外一些要求他们的头领带他们回到德干去,还有另外一些命令莫格利出来受死。
“这些狗是带着两个肚子、几个喉咙来打仗的吗?”卡阿说,“其他的野狗在下面那个地方和你的兄弟们拼命呢。‘小不点居民’回来睡觉了。他们追了我们好远。现在我也要回去,因为我和那头狼都不一样。祝捕杀胜利,小兄弟,记住:红毛野狗咬人不出声。”
一头狼沿着河岸用三条腿跑过来,上蹿下跳,脑袋歪着紧紧挨着地。他弓起了背,突然又向空中一扑,就像他在和自己的小崽子们玩耍。那是“个体户”温托拉,他什么都不说,但在那些红毛野狗旁边继续着自己那让人惧怕的运动。这些红毛野狗在水里已经待了好长时间,他们精疲力竭地游着,皮毛浸透了,沉甸甸的,他们那毛茸茸大尾巴像海绵似的拖着,他们太累了,又抖得利害,也就谁也不吭声了,就瞪着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往前移动。
“这可不是好的捕杀。”一条野狗喘着粗气说。
“祝打猎好运!”莫格利说,他大胆地在那头野兽身旁站起来,把长长的刀子从肩后直捅进去,他死命推着以防那红毛野狗临死时猛咬一口。
“那是你吗?人类娃娃。”温托拉隔着河水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