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堕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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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从谌老师教我通分开始,我爱上了数学,奇妙的分数与小数换算让我兴奋不已,我喜欢在坝子里比划,远处的山,近处的树,都是我比划的对象,天边的这座山比那座山低几分之几?眼前的香椿树比李子树高几分之几?我的年龄是父亲的几分之几?杨妹妹的身高是四婶的几分之几?我的世界一下子丰富起来,即便我得不到一个准确解答世界的答案。

父亲,四婶,谌老师忙于耕种,田里忙完了忙土里。插秧时,父亲说,大家一齐劳动,秋收的粮食大家均分。四婶说不行,二哥体力健壮,一个顶我俩,怎么能均分呢?父亲说,四妹不要计较谁付出劳动多少,她平常替我们缝缝补补,料理家务,土里的事情没有她精心照理,凭他一个不分粗细的男人,只怕要吃干饭;谌老师也不同意,说他一个没有耕种过的人,今年不过是学徒,全靠叔费心,再说,这土地也不是他的,父亲说,你今年做活不娴熟,明年就娴熟了,他体力不行,以后,还要靠他这样的年轻小伙支撑呢,你说我吃不吃亏?谌老师不说话,父亲拍了拍他的小腿说,还有一个条件,谌老师教我读书,不能收他学费,谌老师含笑说,好,好。

杨妹妹越来越好动,但大多数时间,我还是把她放到背篼里,置于阶阳上,背靠墙壁,前面用板凳别住,或者放在一个牢固的角落里。

我很忙,除了把数学知识用于天地间万事万物外,还要爬树,李子熟了。

有很多本领,我都是无师自通的,比如游泳,爬树。没有人教我应该怎样爬树,有什么要领。但我确实爬得很快,无论是更小的时候囫囵抱住树木死爬,还是现在手抱脚蹬躬身爬,我的速度都是很多小伙伴难以企及的。翻尖,除了速度外,人们也喜欢用这个词来衡量一个人爬树的本领,到细小的枝桠上,枝桠剧烈晃动,不感到恐惧,摘取别人不敢摘的果实。而我,从小就是最翻尖的。

我抓住树枝,站立在李子树上,走上细小的枝桠,小心翼翼往外挪,摘取最外层受光合作用时间最长的熟透了的李子,它比里层的李子更加甘甜可口。

从树枝的缝隙,我看到阶阳上的杨妹妹,她抬起头,一会儿望向我,一会儿又望向别处,抓住那个永远也玩不坏吃不完的玉镯子自得其乐。

我把兜里的李子掏出来抛在木盆里,李子在盆里跳跃,像小皮球,一个,两个……李子越来越多,铺满了盆底,不再弹跳。我舀一瓢水,洗干净,滗掉水,放到碗柜,留给父亲、四婶、谌老师。

杨妹妹在背篼里朝我微笑,我剥了李子皮喂她,她两颗洁白的门牙轻轻咬下一块,在嘴里咀嚼。

天高地阔,草色青青,阳光洒在坝子里,渐渐向坝沿边靠近。我背了杨妹妹漫无目的在村中乱窜。

路过郑庆东的家门,我踮起脚尖朝窗户里望,看到墙壁上一张黄黄的奖状,光线黯淡,我不能辨别奖状上的字,但我比谁都清楚那张奖状的来历。那全是拜我所赐,是我助他在二年级的期末考试中取得佳绩而获得。郑庆东的成绩在班上算中等,每次考试,不上不下,要取得一二三名很难。那年夏天,他的父母在外打工,给他寄来一架********,一双手指挥飞机在空中翻飞,比我们折叠的纸飞机有趣多了。老师在班上说,郑庆东的飞机已经现代化了,你们都落后了,要努力学习,争取像郑庆东一样,早日实现现代化,羡煞了我们“落后”的学生。我家没人在外打工,凭我一己之力,要实现“现代化”异常艰难。经过与郑庆东协商,我提前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借********给我玩,我在期末考试中借卷子给他抄,助他一臂之力。

我远远朝那张奖状啐了一口,又狠狠踹了一脚板壁。听到四婶在呼喊我的名字,我背了杨妹妹离开了。

“四婶,你回来了。”我把杨妹妹放下来。

“嗯,妹哭没?”四婶抱杨妹妹出来,喂她吃奶。

我讪讪瞧了一眼,掉头说:“没有,她现在乖得很”

“太阳大,你们在阴凉处玩耍,不要去晒太阳。”

“我晓得,”我说,“四婶,我打了李子,我回去拿来你吃。”

“不,我马上要给你父亲和谌老师包午饭去。”

四婶烧火炒午饭,菜在滚烫的铁锅里爆出清脆的响声,坝子坎边的香椿树上,一只麻雀立在一根细小的树枝上泰然自若地吱吱叫。我要是有麻雀翻尖就好了,我痴痴地想。

四婶留一碗饭给我,背了小竹篓上山,碗筷在竹篓里叮当响。她走到坝子塄坎下,回首朝我喊:“末生,末生。”我应了一句,四婶说:“不要爬树。”

吃罢饭,太阳挂在远处的山顶,柔媚的光线烙在高高的白橡树上。坝子阴凉了,我握了杨妹妹的小手,带她学习走路。坝子坎下传来“嗞嗞”的声音,我以为四婶回来了,不敢怠慢,把杨妹妹的手攥得更紧了。

脚步声向我逼近,我分明感到有人已经靠近我身旁了,我抱起杨妹妹,抬头去望,两个人——一男一女,站在坝沿边的李子树下,三十来岁的样子,他们穿戴整洁,面容泛白,一看便知道不是庄稼人。

“小朋友,在做什么?”女人微笑着问,向我走来。

我怔怔地看着她,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没有答话。我曾听四婶说,狼子野心的人打扮得衣冠楚楚,走村串巷,专门寻找小孩,以利诱之,骗小孩跟他们走,然后卖到别处。

男人上前挡住了女人,他大概看出了我的恐惧,“小朋友,不要怕,我们是乡政府的人,专门来找你爸的。”

“我爸,我爸叫什么?”我愣愣地问。

女人竖起食指,娇声说:“你爹是不是叫杨德全?”

男人说:“我们不仅知道你爸的名字,还知道你的,你是不是叫杨末生?”

“你们找我爸干什么?”我警惕地问。

女人依旧浅浅笑:“我们找你爸,是为了让你……”

男人打断女人的话,说:“是为了让你好好读书,不要让你干太多的活,我们来检查他是否遵循了《未成年人保护法》。”

我听谌老师讲过《未成年人保护法》,说是专门保护未成年人,任何人不准随意打骂体罚小孩,要尊重小孩,倾听他们的想法,尊重他们的意见。

我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问:“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女人说。

“小朋友,你父亲或者老师对你有什么不好,你对我们讲,我们替你做主。”男人说。

我沉思了一会儿,欲言又止。

男人说:“不用怕,说出来,法令会帮助你。”

尽管我觉得父亲和谌老师有时沆瀣一气惩罚我,但我没有吭声,我还是质疑眼前二人的身份。我说:“大人没有欺负我,但是有小孩欺负我,你们管不管?”

“当然管,”女人咯咯娇笑说:“你们寨就你们两个小孩,谁欺负你?是你怀中的小女孩吗?”

我手指向南边义愤填膺地说:“不是,是郑庆东,就是马路边上那家人的孩子,去年,他趁我不注意,飞起来踢了我一腿,现在我的腰杆还疼。”

“你要我们怎么帮你?”男人问。

我说:“把他抓回来。”

女人说:“抓不回来,你跟我们去,我保证让你踢还。”

我愤恨地瞟了那女人一眼。

男人说:“你知道郑庆东去哪了吗?”

我说:“他跟他爸妈打工去了,我不知道在哪。”

女人手支下巴说:“这有何难,姐姐回去用电脑一查,保证把郑……郑什么东这个人的去向给你查出来。”

男人附和说:“对啊,我们乡政府可以查出本乡任何一个人的行踪。”

我觉得两个人在忽悠我,便不再和他们搭话,我抱起杨妹妹,进屋去了。

他们俩跟在后面,男人问:“我们可以进来吗?”我还没允许,他们就自行跷进了我家门槛,分坐在长凳的两端。

“你们吃李子吗?”杨妹妹在我怀中挣扎着想下地,我用力抱紧了她,她使劲眨了一下眼睛,随着一声啼哭,一颗晶莹的泪珠顺脸颊流下来。

“你们这李子成熟了啊?”男子起身说,“把小女孩给我,我帮你抱。”

我视而不见,取了碗柜里面的李子给他们吃。他们俩一人挑了一个,我把木盆放在灶头上,说:“你们吃了自己拿。”

杨妹妹哭泣不止,女人对我说:“小朋友,你箍得太紧了,最好把你妹妹放下来。”

我没有听女人的话,抱起杨妹妹朝外走,跨出门口,我回头调皮地对他俩说:“你们俩是夫妻吗?”

女人立刻垂下了头,可我依然看清她骤然间满脸涨起的红晕。

天渐渐黑了下来,我背了杨妹妹上山去找父亲、四婶和谌老师。走出村口,路边一株高大的核桃树掉下一片墨绿色的叶子,打在我脸上,我本能地抬起头,没有看出什么东西在作祟,却瞧见天边黑黢黢的一片,眼前的路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我料想他们一定很快就会回来,干脆回去好了,找一个隐蔽的地方等。

我发现有时候我比诸葛亮还聪明,我就那么随便一想,往回走不足十步,就听到挂在牛脖子上的铃铛响起的声音。我驻足,掉头,等待。

我看清了,是父亲吆喝牛回来了,他的肩上扛着犁铧。我喊了声爸。父亲没有料到我会到村口来接应他,辨认了好半天才说:“你在这里做什么,快回去。”

父亲走在前面,我背了杨妹妹走在后头,说:“爸,有两个人来咱们家了。”

父亲停下来,诧异地问:“有两个人到咱家了?是咱们寨打工的人回来了吗?”

“不是,我不认识,他们说是乡政府的,一男一女,你去见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