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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那就是她

第四十一章 那就是她

姑娘们说:“给我们讲个故事吧,彼奥得尔?伊凡诺维奇!”。

上校清清嗓子,开口了:

“那是在一八四三年,我们团驻扎在贝斯多霍甫近郊。那年的冬天冷得十分厉害,天天都有哨兵的鼻子被冻坏,白雪盖住了道路。从十月底开始的严冬一直拖到来年的四月间。那时我可是个年轻小伙,白里透红;总而言之,是个英俊小生。我收拾得非常漂亮,花起钱来毫不在乎,捻着我的小胡子——世界上几乎找不到这样一个旗手。我经常只需眨眨眼,把马刺磕得一响,把胡子一捻——就是多么高傲的美人儿也会变成一只温顺的羔羊。我贪女人,就如同蜘蛛贪苍蝇一样;假如把那时吊在我脖子上的波兰女人和犹太女人数一数,我敢担保:算术里的数字是不够用的……而且你们还要注意:我是团里的副官,善长于跳马茹尔卡【一种活泼的波兰舞】,娶了个千娇百媚的女人——求主让她的灵魂安息吧!有关我怎么调皮捣蛋,你们是想象不出来的。假如在那个小县城里出了什么恋爱纠纷,如果有人揪犹太人的发辫,或是打波兰小贵族的嘴巴,大家肯定都知道:这是微微尔托夫少尉干出来的。

“我既然当副官,那就必须经常在县里来回跑。有时我要坐车去买干草或是燕麦,有时要把羸马卖给犹太人或波兰地主;我更多的是装作出差,跑去偷偷同地主小姐幽会,或是到有钱的乡绅家打牌……我回想起来就像眼前的事一样;在圣诞节前夜,我奉命从贝斯多霍甫到谢维尔卡村办事……我告诉你们,那天气真是糟透了……寒风刺骨,连马都咳了起来,大约半个小时我就同我的车夫变成两根冰柱……无论如何,天冷还是能对付的,但是你们想想,走在半道上突然来了暴风雪,雪片打着旋儿,和晨祷前的魔鬼一样;风哀号着,好像被别人抢走了老婆似的;路也无法看见了……不过十分钟工夫,我,车夫连同马都裹上了一层白雪。

“‘先生,我们迷路了!’车夫说。

“‘哼!他妈的!笨蛋,你在看什么?照直往前跑,兴许会遇个人家的!’

“我们走了又走,转来转去;午夜我们才到一座庄园门口,那是一个富有的波兰人勃雅德罗夫斯基伯爵的庄园,我回忆起来就跟眼前一样。波兰人也好,犹太人也好,对我来说就跟饭后的辣山药根一样,根本没任何关系,不过,也该说句公道话,波兰贵族是好客的人,而且波兰小姐都是热情的女人……

“我们被让进去了……勃雅德罗夫斯基伯爵这时正在巴黎;他的管家,波兰人卡希米尔?哈普金斯基款待我们。我记得,还没有过一个小时,我就坐在管家的屋子里,向他的老婆献殷勤、喝酒、打牌了。我赢了五个金卢布,喝足了酒,就告辞睡觉去了。他屋里没地方,我被带到伯爵的房间里去睡。

“‘您不怕鬼吧?’管家问,领我走进一个不大的房间,那房间紧挨着既黑又冷,空空荡荡的大厅。

“‘难道这里面有鬼?’我问。

“‘我不知道,’波兰人微笑着回答我,‘但是我感觉这里倒是很合妖魔鬼怪的胃口的。’

“我喝了非常多的酒,酩酊大醉,但我也必须承认,我一听这话简直是浑身发凉。去他妈的,宁愿看见一百个微尔克斯人,也不要让我见着一个鬼啊!可是也没有办法,我只得脱了衣服睡下了……墙上挂着他们家祖先的肖像,一张比一张令人恐怖,还有古老的兵器,打猎的号角,以及别的东西……房间里一片寂静,仿佛在墓穴里一样,邻近的大厅里,老鼠在闹,搞得家具噼啪作响。窗外更如同个地狱……风不知在为谁唱葬歌,树木发出哀号,弯着腰;可能是百叶窗吧,哀声尖叫地敲着窗框。我的头嗡嗡作响,晕头转向,整个世界也随着旋转……我一闭眼睛,就感觉我的床在空屋里飞跑着,如同魔鬼玩跳背游戏。为了减轻害怕的心理,我索性吹灭了蜡烛,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有烛光照着反倒比在漆黑一片中更加可怕得多……”

“嗯,”上校继续说,“虽然我尽力想睡着,但我没有丝毫睡意,我一会儿感觉有人爬进窗子,一会儿又听到有人在低声说话,一会儿又似乎我的肩膀被别人拍了一下——总而言之,我是草木皆兵。可是,你们可以想象,在种种幻觉与乱嘈嘈的声响中,我却清清楚楚地听出了一种声音,大概是拖鞋的啪哒啪哒声。我仔细一听:不知何人向我的房门走来,清了清嗓子,接着就推开了房门……

“‘是谁啊?’我一边问,一边爬起来。

“‘是我……用不着害怕!’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说。

“我向房门走去……没过几秒钟,就感觉有两条女人的胳膊软软地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爱你……在我看来,你比生命还要宝贵。’女人一边撒着娇一边说。

“火热的喘气喷在我的脸上……我刹时已忘了暴风雪和魔鬼,忘了这世上的一切,伸胳膊去搂她的腰……那是什么样的腰啊!这样的腰,真是美妙绝伦,而且是十年也只会有一次……它细得像凿就,热呼呼,轻飘飘,我将她搂在怀中……我们两人的嘴凑在一起,合成了紧紧的而又缠绵悱恻的吻,而且……我要当着世上所有女人向发誓:这一吻令我终生难忘。”

上校喝了半杯水,压低了嗓子继续说:

“第二天我向窗外一看,暴风雪越来越猛烈了……赶路几乎不可能。我只得呆在管家屋里,喝酒打牌。傍晚我又回到那间空屋子里,半夜里我又搂住那熟悉的腰……真的,小姐们,要是没有这爱情,那时我会无聊得几乎送了性命。没准也可能变成酒鬼。”

上校叹了口气,站起来,默默地在客厅里踱来踱去。

“但是……后来怎么样了呢?”有一位小姐问道。

“没有什么了。第二天我就上路了。”

“但是……那位女人是谁啊?”小姐们迟疑地问道。

“是谁?那是很清楚的啊!”

“一点儿也不清楚啊……”

“那就是我的老婆嘛!”

三位小姐齐声尖叫起来,如同被蛇咬了一口似的。

“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啊?”她们问。

“唉,天哪,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上校很不耐烦地说,“我感觉我讲得够清楚的了!我是带了老婆一起去谢维尔卡村去的……她在我隔壁的房间里过的夜……非常清楚嘛!”

“哦……”小姐们失望地哼了一声,“开头还十分不错,可是结局呢,上帝才知道是怎么搞的……老婆……对不起,这故事太没意思了,而且……没有一点儿道理。”

“奇怪!也就是说你们希望那个女人不是我的合法妻子,而是一个陌生女人!唉,小姐们啊,小姐们!假如你们如今都这样去想,等你们嫁了人,会怎么说呢?”

小姐们感觉既尴尬又窘迫,沉默下来了。她们都泄了气,皱着眉头,彻底失望了,开始打起呵欠来……吃晚饭时,她们什么也没有吃,把面包捏成一个个小团团,默默不语。

“是啊,这简直是……瞎胡闹!”一位小姐不由得发话了,“结局既然是这样,又有什么必要讲给我们听呢?这故事一点儿有趣的地方都没有……非常粗野!”

“开头就挺吸引人……突然间就没了……”另外一位着说,“这简直就是在戏弄我们,不为其它的。”

“好了好了……我原本就是开玩笑的……”上校说,“不要生气,我的小姐们,我是开玩笑的。那人并不是我的妻子,原来是管家的老婆……”

“真的吗?”

小姐们马上就兴奋起来,眼睛也变得有神采了……她们围起来上校,没完没了地给他倒酒,向他提出疑问。沉闷的气氛也因此一扫而去。晚饭很快就被大伙吃光了,原因是小姐们胃口非常好,吃得既多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