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桑子听说要奉他为君,心里很不高兴。弟子们感到很奇怪。庚桑子说:“你们为什么对我感到奇怪?春气勃发而百草丛生,恰逢秋季而各种果实成熟。春和秋,难道无缘无故就能这样吗?这是天道运行的结果。我听说,至人安居于陋室,而百姓忘乎所以不知该怎么办。现在畏垒的小人们斤斤计较要把我放进贤人之列来进行崇拜,我难道是榜样之人吗?我之所以对此不高兴,是因为想起了老子的教诲。”
弟子说:“不对。在小河沟里,大鱼无法转动身体,而小鱼却能游来游去;在低矮的丘陵地带,形体巨大的野兽无处藏身,而狐狸却能自如出没。况且,尊贤授能,赏善施利,自古尧、舜就是如此,何况畏垒妁百姓呢!先生就顺从他们吧!”
庚桑子说:“小子过来!口能含车的巨兽,独自离开山林,就难逃网罗之祸;吞舟的巨鱼,因波流动荡而离开了水,就连蚂蚁也能整治它。所以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全形养生的人,隐形藏身,也是不厌深远罢了!尧、舜这两个人,有什么值得颂扬的!他们对于善恶的分辨,犹如妄自凿破好垣墙种植蓬篙以作为屏障一样。选择头发来梳,数米粒来煮,如此烦琐的行为又怎么能够救世呢!选举贤能人民就会相互倾轧,任用智者人民就会相互争盗。这几种措施,对人民是没有好处的。人民致力于谋利,就会出现子杀父,臣杀君,白日抢劫,正午挖墙等现象。我告诉你,大乱的根源,就产生在尧、舜时代,其流弊遗存于千代之后。千代之后,必定会有人吃人的现象。”
南荣趎恭敬地端坐着说:“像我这样大的年纪,怎样学习才能达到您所说的那种境界呢?”
庚桑子说:“保养好你的身体,保住你的天性,不要思虑重重。这样经过三年,就可以达到我所说的那种境界了。”
南荣趎说:“眼睛的外形,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但盲人却无法自闻;耳朵的外形,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但聋子却无法自闻;心的形态,我不知道有什么不同,但狂人却不能自得。从外表来看,形体之间并无区别,或许是由于什么东西阻塞,使得无法达到所追求的目标!现在您对我说:‘保养好你的身体,保住你的天性,不要思虑重重。’我听道勉强只达到耳朵,未能心领神会。”
庚桑子说:“话已经说尽了。小蜂不能孵化大青虫,越鸡不能孵化天鹅蛋,鲁鸡就可以。鸡和鸡之间的德性并无不同,但有能与不能的区别,才能有大有小。现在我的才小,不足以开导你。你为什么不南行去拜见老子!”
南荣趎背负干粮,走了七天七夜赶到老子住的地方。
老子说:“你是从庚桑楚那里来的吗?”
南荣趎说:“是的。”
老子说:“你为什么和这么多人一起来呢?”
南荣趎惊异地回顾身后。
老子说:“你不懂我所说的意思吗?”
南荣趎惭愧地低下了头,又仰面而叹说:“现在我忘了我的回答,因而也忘了我所问的。”
老子说:“怎么说呢?”
南荣趎说:“无智吧人们说我愚钝,有智吧反而令我自身愁苦;不行仁则伤害别人,行仁则反而伤害自身;不行义则伤害他人,行义则反而伤害自身。我怎样才能逃避这些?上述三种情况,就是我所忧虑的,希望通过庚桑楚的介绍来向先生求教。”
老子说:“刚才我看你眉目间的神情,便知道了你的心事,现在听你一说又证实了我的判断。你茫然自失的样子就像丧失了父母,拿着竹竿去探测人海。你是亡真失道之人啊,迷迷惘惘!你想恢复你的天性却无从做起,可怜啊!”
南荣趎请求留在馆舍受业,吸取所好,抛弃所恶,10天后仍然自感愁苦,于是又去拜见老子。
老子说:“你自我洗涤,有什么郁郁不乐的!被外物牵累时,不应因为繁杂而紧张,而要心神内守;被心事所缠缚时,不应因为纠缠不清而急躁,而要排除外来干扰。外界和内心都有牵累的话,那就连有道德的人也不能自持,何况是学道的人呢?”
南荣趎说:“一个人有病,邻里的人去问候他,病人能说出自己的病状,那就还未达到不可救药的程度。像我这样听闻大道,犹如吃药而加重了病情,我只想听听养生的方法。”
老子说:“养生之道,能保持纯真吗?能不丧失天性吗?能不占卜便知吉凶吗?能心性宁静吗?能心平气和吗?能不求人而求己吗?能无所牵挂吗?能胸怀开朗吗?能像小孩一样天真吗?小孩整天号哭而喉咙不哑,这是因为和气纯厚;整天握拳而手不曲,这是因为合乎自然的德性;整天注视而目不转睛,这是因为不偏注于所看的外物。行动时毫无目的,安居时无所作为,与物变化而随波逐流。这就是养生之道。”
南荣趎说:“那么这就是至人的境界了吗?”
老子说:“不是。这就是所说的解开心性的执滞,你能做到吗?要是至人,求食于地而与天同乐,不为人物利害所扰动,不相互责怪,不相互为谋,不为世俗之事所累,无牵无挂而去,轻轻松松而来。这就是养生道。”
南荣趎说:“那么这就是最高的境界吗?
老子说:“还未达到。我曾经告诉你说:‘能像小孩一样天真吗?’小孩动作盲目无意,行动漫无目的,身体像枯木而心灵如死灰。像这个样子,灾祸不至,幸福不来。连祸福都没有,怎么会有人为的灾难呢!”
心境安泰的人,便能发出自然的光芒。发出自然光芒的,人和物都各自显露出他们本来的面目。人有修炼,就能培养常德;有常德的人,人们归附于他,天也保佑他。人们归附的,称为天民;天保佑的,称为天子。
学习的人,是学他所不能学的;实行的人,是实行他所不能实行的;辩论的人,是辩他所不能辩的。认识停止在不能认识的范围。便是至极;如果不是这样,自然的天性就要受挫了。
备物来滋养形体,用无思无虑来培养心神,以真诚之心与外物相通,如果这样各种灾难还是降临,那都是天命,而不是自己所作所为的过错,不值得为此而扰乱自然形成的心性,不可放在心里。心灵有所持守,而不知所持守,而不可持守。
自己心中都还未做到真诚就表示出来,那么与外界就往往合不来;不肯抛弃已扰入内心的外物,就往往会错上加错。明目张胆地干坏事,就会受到众人的讨伐;在阴暗的地方干坏事,就会受到鬼的惩罚。公开与暗中都光明正大,就能独往独来。
只求与自己心性相契合的,就会不务虚名;追求与外界契合的,总想为人所重用。不务虚名的,必然能永放光芒;志在为人所重用的只不过如商人一般。人们看他抬起脚后跟站着,他自己还感觉很高大。以空虚的胸怀对待万物,就能容纳万物;心胸不畅与万物格格不入,连自身都不能相容,怎么能客人!不能客人的无亲,无亲弃绝于人。心志足伤害的人利器,它比最锋利的剑还要厉害;敌人中最厉害的是阴阳,因为阴阳二气充满于天地之间,人们无法逃避,并不是阴阳伤害你,而是由于你的心志未能顺乎自然,阴阳不能调和而造成的。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故出而不反,见其鬼;出而得,是谓得死。灭而有实,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
道无所不通,事物的本分,事情的成败,都与道相通。厌恶本分的,是因为不守本分而求全;厌恶全的,是因为本分不足而求全。所以,心神外驰而不返,死期就临近了;心神外驰而有所得,得到的就是死亡。心神死亡而空有躯体,就和鬼没有什么区别了。以有形的躯体去效法无形的道,心神和躯体就充实而安定了。
出无根源,入无门径。有实际存在而没有处所,有成长而没有始终,有所出而没门径的有实。有实际存在而没有处所的,就是宇;有成长而没有始终的,就是宙。有生有死,有出有入,出入而不显露其形,称为天门。天门就是无有,万物产生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定产生于无有,而无有一无所有。圣人就隐身于这种境界。
古时候的人,他们的认识达到了极高的境界。是什么样的境界呢?他们认为在宇宙初开时是不曾有物的,这种认识无与伦比。其次一等的认识,认为宇宙间有事物存在,生就是有所失,死是从有还原到无,这就有了区别。再次一等的认识,认为宇宙原来无有,后来有了生,生忽然又死了;以无有为头,以生为躯体。以死为尾部;谁知道有无死生为一体,我就和他做朋友。这三者虽有差异却同出一源,昭氏和景氏以显赫的职位而著称,甲氏以封地而著称,虽然同为公顷族,却有所区别。
脸上生了黑痣,人们纷纷争论它的是非。试谈谈是非之争的问题,但并非能够说得很清楚。尽管这样,却不能为一般人所理解。腊祭的祭品中有牛的内脏和四肢,这些东西本可以分开来放,但祭祀时却必须放在一起;参观宫室的人遍览庙堂寝室,无须去游观厕所,但厕所终究又不能不去。以上两个例子就是说明是非的问题。
请让我说说是非之争的问题。它是以个人的心性为本,以个人的认识为标准,凭着个人的认识驾驭是非;果真是名实的区别,便以自我为主;使别人以自己为节操的准则,而以死殉节。像这样,便以炫耀为智,以隐晦为愚。争论是非的,是现在的人,他们的见识如同蝉与小鸠一般。
踩踏了市场上人的脚,就道歉说自己放肆,踩了兄弟就抚慰一下,踩了父母则无须说什么。所以说,至礼没有内外之别,至义没有物我之分,至智无须谋虚,至仁不分亲疏,至信不用金钱为质。
消解意志的错乱,解除心灵的束缚,去掉德性的拖累,贯通道的障碍。高贵、富有、显达、威严、名誉、利禄六者,错乱意志;容貌、举动、颜色、情理、气息、情意六者,束缚心灵;厌恶、欲望、欣喜、愤怒、悲哀、欢乐六者,拖累德性;舍弃、依从、索取、给与、智慧、技能六者,是道的障碍。上述四种六者不扰动心胸就能平正,平正就宁静,宁静就明澈,明澈就空虚,空虚就能无为而无不为。道是德的主宰,生是德的光辉,天性是生的本质。天性的活动,叫做为;为的虚伪,称为失。智是与外界相接触,智是内心的谋虑;智所不能知,就像斜视一样所见有限。不得已而动称为德,所做所为不是由于我叫做治,名义上相反而实际上是相顺的。
羿善于射中微小的目标,而拙于使人不赞誉自己;圣人善于顺庆天然,而不善于处理人事。善于顺应天然而又善于处理人事,只有全人才能做到。只有鸟兽才能安于为鸟兽,只有鸟兽能顺乎天然。全人哪里知道天然?哪里知道人为的天然?何况是自己将天和人区分开来的!
一只鸟飞向羿,羿必定射中他,这是依靠他的威猛;如果把天下作为笼子,鸟就无处可逃了。所以,汤以厨师笼住了伊尹,秦穆公用5张羊皮笼住了百里奚。所以说不投其所好能笼络住的,是没有的。
残疾人放弃打扮,因为他已经把人们对他容貌的毁誉不放在心上了。罪犯登高而不惧怕,因为他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不知报答别人而忘已忘人,便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所以尊敬他而不欣喜,侮辱他也不愤怒,他已经完全和自然合为一体了。发怒而不怒,则怒出自于不怒;有为而无为,则为出自于无为。要心静就要平气,要安神就要顺心。有所为而要得当,就要顺乎于不得已。不得已的行为,就是圣人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