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无鬼说:“我应该慰问你,你怎么却慰问我!你要追求嗜欲的满足,增加好恶之情,心性就受伤害;如果你要抑制嗜欲,弃除好恶,耳目就会无法忍受。我正要慰问你,你怎么却慰问我!”武侯若有所失而无法回答。
过了一会儿,徐无鬼说:“我给你说说我的相狗术。下狗,吃饱了就心满意足,这是狐狸的习性;中等狗,看得高远;上等狗,好像忘了自身的存在。我的相狗术不如我的相马术。我相中的马,齿直如绳,项曲如钩,头方如矩,目圆如规。这是一国之好马,可是比不上全天下之好马。天下之好马天生优质,若亡若失,好像忘了自身存在。像这样的马,跑起来飞快,顷刻就无影无踪了。”武侯听了非常高兴,哈哈大笑。
徐无鬼出来,女商说:“先生是怎么让君王高兴的?我取悦于君王的方法是,横讲《诗》、《书》、《礼》、《乐》,纵讲《金板》、《六》,所干的成功人事不计其数,而君王从未开口笑过。现在先生是怎样取悦于君王的,使君王高兴成这个样子?”
徐无鬼说:“我只是给他讲了讲我的相狗术和相马术。”
女商说:“是这样吗?”
徐无鬼说:“你没有听说过越国那些被流放的人吗?离开国都几天,见了自己所认识的人就高兴;离开国都几十天,见了曾经在国都见过的人就高兴;离开一年,见了似乎认识的人就高兴。不就是与人离别愈久,思念之情愈深吗?那些逃到荒凉之地的人,周围野草丛生,连老鼠出没的路径都堵塞了,长久住在旷野,听到人的脚步声就很高兴,何况是兄弟亲戚在旁边谈笑呢!已经很久没有人用真人之言在君主身旁谈说了啊!”
徐无鬼去见魏武侯,武侯说:“先生住在山林里,食野果,吃野菜,躲避寡人已经很久了!现在老了吧?是想求官禄吗?果真这样那就是寡人和国家的福气了!”
徐无鬼说:“我出身贫贱,从未敢想谋求官禄,我是来慰问你的。”
武侯说:“为什么!如何慰问我?”
徐无鬼说:“慰问你的心神和形体。”
武侯说:“从何说起呢?”
徐无鬼说:“天地对万物的养育是一视同仁的,身居高位的不可自以为尊贵,处于下层的也不必自以为低贱。你独为万乘之主,劳苦一国的人民,以供养你享受,心神却自感不舒服。心神喜欢平和而厌恶奸邪;奸邪导致生病,所以来慰问。你得病的原因是什么呢?”
武侯说:“我想见到先生已经很久了!我想爱民而为仁义停止战争,可以吗?”
徐无鬼说:“不可以。爱民,是害民的开始;为仁义而停止战争,是产生战争的根源。你从这里入手,恐怕不会成功。凡是建立美名的,都是凶器。你虽然实行仁义,但却近乎虚伪。一种情势必然会导致另一种情势,两种对立的情势形成后必然会各自夸耀,情势的进一步变化必然会引起战争。你也决不要陈重兵在城下,不要集结兵骑在宫前,不要藏有贪心,不要用智巧去胜人,不要用谋略去胜人,不要用战争去胜人。屠杀别国的人民,兼并他人的土地,用来奉养自己的私欲和心神,这种战争有什么好处?胜利究竟表现在哪里?你如不愿无为而想做些什么,那就修养内心的真诚,顺应自然而不兴事扰民。人民已经免除了死亡之灾,你哪里还需要有意去停止战争!”
黄帝要去具茨山上拜见大隗,方明驾车,昌侍卫,张若、朋前导,昆阍、滑稽殿后。行至襄城的野外,这七个圣人都迷失了方向,无从问路。
正好遇到一位牧马童子,于是向他问路:“你知道具茨山吗?”回答说:“知道。”又问:“你知道大隗在什么地方吗?”回答说:“知道。”
黄帝说:“小童真是奇异!不仅知道具茨山,还知道大隗的所在。请问如何治理天下。”
小童说:“治理天下,也像这样就行了,又何必生事呢!我小时候自己遨游于天地四方,我当时有目眩症,有位长者教我说:‘你乘着太阳遨游于襄城的原野。’现在我的病稍有好转,我又遨游于天地四方之外。治理天下也像这样就行了。我又何必生事呢!”
黄帝说:“治理天下,的确不是你的事。尽管如此,还是请你谈谈如何治理天下。”小童不答话。
黄帝又问。小童说:“治理天下,和牧马没有什么两样!除掉害群之马就行了!”
黄帝叩头拜谢,称他为天师而告退。
智谋之士喜欢思虑多变,善辩之士喜欢言谈的逻辑有序,明察之士喜欢言辞尖锐,他们都被外在事物所束缚。
呼民救世之士使朝政振兴,为官者以官爵为显荣,壮士以能解危而自豪,勇敢之士奋发除患,战士热哀于征战,山林隐士注意保持自己的名节,以法治国的人热衷于扩大权力,礼教之士注重仪容,仁义之士重视交际。农夫没有耕作之事就心神不安,商贾没有买卖之事就不舒坦。普通人有日常工作就勤奋努力,工匠手艺高超就感到自豪。贪财的人不能积聚钱财就会忧虑,自吹自擂的人权小位卑时就自感悲哀。追求权利的人喜欢世事多变,遇到机会就有用武之地,不甘于默默无为。这些人都是投合一时,被外物所牵累。他们逐时俯仰,沉弱于外物,终生执迷不悟,可悲啊!
庄子说:“射箭的人没有预定目标,随便射中哪里都算是中,这样称得土是善射的话,那么天下的人都可以称为羿,可以这么说吗?”
惠子说:“可以。”
庄子说:“天下没有公认的是非标准,各自以主观标准为标准,那么每个人都可以称为尧,可以这么说吗?”
惠子说:“可以。”
庄子说:“那么,儒、墨、杨朱、公孙龙四家,加上先生共五家,究竟谁对呢?或者像鲁遽那样吗?他的弟子说:‘我得到先生的道了!我能冬天烧鼎夏天造冰了。’鲁遽说:‘这只是以阳气召阳气,以阴气召阴气,而不是我所说的道。我给你演示一下我的道。’于是调整瑟弦,放一张在堂上,另放一张在室内,弹这把瑟的宫音另一把瑟的宫音应和,弹这把瑟的角音另一把瑟的角音应和,音律相同。如果调整一弦的调,与五音不合,再弹奏,二十五根弦全都起共鸣,音调并没有什么不同,可以称得上是众音的君主。你也像这样吗?”
惠子说:“现在儒、墨、杨朱、公孙龙四家,正在和我辩论,用言语相反驳,用名声相压制,而我并没有错,这该怎么说呢?”
庄子说:“齐人把儿子放在宋国,让他像残废者一样做守门人,他有一个小钟包扎起来,惟恐破损,有人寻找丢失的儿子却不出门,这些都是违反常理的!楚人寄居在别人家里却顶撞看门人,半夜里在无人之际又和船夫打斗,船还没有离岸却已经造成了仇怨。”
庄子送葬,经过惠子的坟墓,回过头来对跟随他的人说:“郢人在鼻尖上涂了如蝇翼一般薄薄一层石灰,让匠石替他削掉。匠石飞快地挥动斧子,漫不经心地劈削下去,削净了石灰而鼻子完好无损,郢人站在那里面不改色。宋元君听说了这件事,把匠石找来说: ‘给我试试看。’匠石说: ‘我过去能削。但是,我的对手早已死了。’ 自从先生死后,我没有对手了,我没有谈论的对象了。”
管仲得了病,齐桓公问他说:“您的病已经很重了,还有什么不能说吗?您一旦去世,我把国政托付给谁好呢?”
管仲说:“您打算托付给谁?”
桓公说:“鲍叔牙。”
管仲说:“不可以。他为人廉洁,是一位善士;他对于不如他的人就不亲近;他一听到别人的过错,便终身不忘。让他治理国家,对上违背国君,对下违逆民意。他得罪国君不会长久了。”
桓公说:“那么谁可以呢?”
管仲说:“实在不行的话,隰朋可以。他的为人,在上不自高自大而对下亲善,他自愧不如黄帝而怜爱不如他的人。以德施人称为圣,以财施人称为贤。以贤能居高临下地待人,没有能得人心的;以贤能谦虚待人,没有不得人心的。他对于国事不横加干预,对于家事不细察苛求。实在不行的话,隰朋可以。”
吴王渡过长江,登上祢猴山。群猴看到人,惊慌失措地奔跑,逃入荆棘丛中。有一只狝猴,跳来跳去,向吴王显示它的灵巧。吴王射它,它敏捷地接住箭。吴王命随从急射,狝猴遂被射死。
吴王回过头对他的朋友颜不疑说:“这只狝猴,夸耀它灵巧,它依仗敏捷傲视我,落了丧命的下场!要引以为戒啊!唉,不要以骄横的态度待人啊!”颜不疑回去便拜董梧为师,改掉骄傲的毛病,抛弃奢侈而辞谢荣华,三年之后国人更称颂他。
南伯子綦靠着几案而坐,仰起头来嘘气。颜成子走进来说:“先生是出类拔萃者。形体乃可以变成枯骨一般,心灵可以变成死灰一样吗?”
南伯子綦说:“我曾经隐居在山洞中。在那个时候,田禾一来看我,齐国的民众便再三地祝贺他。我必定先有名声,他才知道;我必定名声外扬,他才来找我。如果我没有名声,他怎么会知道呢?如果我名声不外扬,他怎么会来找我呢?唉!我悲哀那些丧失自己天性的人,我悲怜那些悲伤别人的人,我又悲怜人的自我迷失,我又悲伤那悲伤人的悲伤。随后一天天地远离那些可悲者,终于达到了寂莫无为的境界。
孔子到楚国,楚王设酒宴请他,孙叔敖手持酒器站立着,市南宜僚接过酒祝祭说:“古时候的人啊!在这种场合发表议论。”
孔于说:“我听过无言的言论,还没有说过,就在这里讲一讲。市南宜僚因玩球而免除了卷入两家灾难的危险,孙叔敖高枕逍遥而使楚国偃兵息武。我没有那么多话可说。”
市南宜僚和孙叔敖可称之为无为之道,孔子可称之可不言之辩,所以德是统属于道的。智力无法掌握的就不去说它,就是最好的。道所同一的,德无法与之相等;智力所不能掌握的,就不能辩举;像儒墨那样以名声相标榜是危险的。所以,大海不拒绝东流入海的水流,广大至极;圣人包容天地,恩泽广被天下,而名声不为人知。因此生前没有爵位,死后没有谥号,不聚敛钱财,不树立名声,这就是大人。狗不因为会叫就是良狗,人不因为能说就是贤才,何况成就大业呢!成就大业不足以伟大,何况修养道德呢!最能体现大的,莫过于天地;天地体现了大,所以无须追求什么。最具有智慧的,无所追求,无所丧失,无所舍弃,不因外物而改变自己的天性。无止境地反求于自己,遵循古之大道而永不停息,这就是大人纯正的品性。
子綦有八个儿子,列队站在面前,叫来九方歅说:“为我儿子看看相,看谁有福?”
九方歅说:“梱有福。”
子綦惊喜地说:“会怎么样呢?”
九方歅说:“梱将会与国君享受同样的饮食以至终身。”
子綦黯然落泪说:“我的儿子为什么会到这般境地?”
九方默说:“与国君同食,恩泽被及三族,何况父母呢!现在先生听到却哭,这是拒绝福气。儿子有福,父亲却没有福。”
于綦说:“歅,你怎么知道梱有福呢?你只知道酒肉入于鼻口,而不知道它的来历!我没有放牧而屋里却生出羊来,没有打猎而屋里却生出鹦鹑来,你对此不感到奇怪,为什么呢?我与我的儿子遨游,游于天地。我与他同乐于天,我与他求食于地。我与他不求事业,不图谋虑,不立怪异。我与他顺天地之自然而不使他受外物困扰,我与他循任自然而不使他被外事所牵制。现在却有了世俗的报答!凡有怪异的征兆,必有怪异的行为表现,危险啊!这不是我和儿子的罪过,大概是天的惩罚!我因此而哭泣。”
不久梱被派去出使燕国,途中被强盗掳获,强盗觉得身体健全不好卖掉,不如砍掉脚容易卖,于是将他的脚砍掉卖到齐国,正好替渠公看管街道,而终身食肉。
缺遇见许由,问:“你要去哪里?”
许由说:“逃避尧。”
缺问:“为什么呢?”
许由说:“尧不断追求仁义,我担心他被天下人嘲笑。后世岂不要人与人相残食了吗!民众不难笼络,爱他们就亲近,施利就来,称赞他们就努力,给他们所厌恶的就离散。爱和利出于仁义,抛弃仁义的少,利用仁义的多。仁义的行为,不但虚伪,而且还会成为贪求者利用的工具。这是用一个人的独裁取利于天下,如同用一刀切。尧只知道贤人有利于天下,而不知道他们对天下的危害,只有无心做贤人的人才知道。”
有沾沾自喜的,有偷安一时的,有劳形自苦的。
所谓沾沾自喜的,只学一家之言,就洋洋得意,自以为饱学,实则一无所获。这就叫沾沾自喜。
偷安一时的,就像猪身上的虱子,选择猪毛疏长之处,自以为是宽广的宫殿苑囿,寄岙于蹄边胯下和乳腹股脚之间,自以为是安居的好地方,没想到屠夫一旦举臂放草拿火把,自己与猪一同被烧焦。将进退都局限在像猪身上一样的狭隘范围内,这就是所谓的偷安一时。
劳形自苦的,就像舜一样。羊肉不爱蚂蚁,但蚂蚁爱羊肉,这是因为羊肉有膻味的缘故。舜的行为有膻味,百姓喜欢他,所以三次迁移形成了都邑,到邓地时追随他的百姓已有十几万家。尧听说舜贤能,就把他从荒野提拔起来,说是希望得到他带来的恩泽。舜被从荒野提拔起来,年龄大了,智力衰退,却不能退居家中休息,这就是所谓的劳形自苦。
因此,神人讨厌来归附的人多,人多就不可能都亲近,不亲近就会生祸害而有所不利。所以不过分亲近,不过分疏远,坚守天德而温和,以顺应天下,这就叫真人。对蚂蚁来说应该抛弃爱羊肉的心智,对鱼来说要得水适意,对羊来说要剔除吸引他物的意念。
用眼睛看眼睛所能看见的,用耳朵听耳朵所能听见的,用心灵领会心灵所能领会的。如果这样,就会平直如绳,变化顺手自然。古时候的真人,以天道对待人事,不用人事去干预自然的天道。古时候的真人得失听其自然,以得为生,以失为死;以得为死,以失为生。
譬如药材,像紫堇、桔梗、鸡头草、猎苓这些草药,急需的时候就贵重,贵贱无定,怎么能说得清呢!
勾践仅剩下3000兵卒困守在会稽山上,只有文种能知道在败亡中图生存,也只有文种不知道自身的祸患。所以说,猫头鹰的眼睛有所适用,鹤的腿是有一定分寸的,如果截短就可悲。
所以说,风吹过,河水就有损;太阳晒过,河水也有损。若是风和太阳同时对着河水吹晒,河水却未曾受损,这是由于靠着水源不断流入的缘故。所以,水守住了土就平静,影子守住了人就安宁,物守住了他物融合不离。
所以,眼睛过于明察,耳朵过于灵敏,心神过分逐物,这样都是危险的。凡是才能都要费心神,这对于心脏来说是危险的,造成了危害就来不及挽救了。祸害迅速滋长而又多端,要回头就得经过下苦功,有成效就需要旷日持久。而人们却把目明、耳聪、才能之类视为自己的宝贝,岂不是太可悲了吗?所以,灭国杀人的事件层出不穷,却不知道从这里寻找原因。
脚所踩的地方不大,虽然不大,但要凭靠周围没有踩的地方才能走得远;人所知很少,虽然少,但要凭靠所不知的才会知道天所表现的自然之道。知绝对的同一,知极端的宁静,知大道的观点。知绝对的平均,知大道的度量,知真实之理,知绝对安定,就达到了最高的境界。绝对的同一来贯通,极端的宁静来解化,大道的观点来明察,绝对的平均来顺随,大道的度量来体现,真实之理来稽核,绝对的安定来持守。
万物之中有自然,循任之际有光明,幽冥之中有枢机,初始之际有彼端。在这种境地中,解悟了好像没有解悟一样,知道了好像不知道一样,不知道然后才能知道。追问它,不可以有边际,也不可以没有边际。错综复杂中有核心,古今不变,而不可以亏损,难道不可以说它有大体轮廓吗?为什么不探求它,而又疑惑呢!以不惑解惑,返归于不惑,这就是所崇高的大不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