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身份未明疑云布
“公子,水准备好了。”柳叶的低唤声将公子自迷思中惊醒回来,他回头看他一眼,柳叶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每个人都能将情绪藏得很好,可为什么那个女子的眼睛,总在沉寂中透露着惊涛骇浪般的感情?
公子推动轮椅转身,柳叶刚待相扶,他已摇头道:“没事,我自己来。”
内室屏风后,热气蒸腾,木桶的扶手和高度都经过精心设计,使他能够在不需要人服侍的情况下便能自己沐浴。公子褪去衣衫,挪动身子浸入热水之中,整个人突然一颤。
外面的柳叶听见动静,询问道:“公子?”
“没事。”他一边回答一边却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腿。有感觉了……有一点点感觉了,他的腿刚才浸入热水的那一刹那,分明感觉到了烫。
可是——
怎么可能?他的腿,明明在泰山一役中被废掉了啊,连老师都说他康复无望,此生都将与轮椅相伴,然而,他刚刚却有了感觉,这怎么可能?!
他伸出手,在腿上按了一下,神经感觉到压力,迅速把信息反映给大脑知晓。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毕竟是能感觉到了。公子蓦地抬起头,饶是他再镇定从容,都欢喜得几乎叫出来。
然而就在他开口想告诉柳叶这件事的一瞬间,屏风右侧的铜镜中映出他的脸,某些句子就那样莫名其妙地跳跃进脑海……
“不要跟着我!”
“为什么骗我?”
“我本就是卑鄙之人,只怪你看错了人。”
“为什么……”女音萦绕在他耳边,像是曾经幽怨了千年,“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你不肯对自己好一点儿?”
公子大骇,下一句话便变得愈发清晰了起来:“如果你不肯爱你自己,那么让我爱你,有我爱你,这世上有我爱你!”
一阵剧痛突然席卷而来,如尖刀般剔挖着他的大脑,他觉得自己的头好像快要裂掉,眼前金星闪烁,视线顿时模糊。
公子发出一声长啸,整个人栽入水中!
外面的柳叶闻声闯入,连忙捞起他,“公子,你怎么了?”
公子脸色发白地捂住自己的头,呻吟道:“老师……老师……”
柳叶一怔,“公子?”
“我,我……”他说了几个字后,便疼得晕厥了过去。
“不要再跟着我!”枯败的婆娑梅下,钱萃玉看见自己跟在殷桑身后,两人相隔数尺,他对她横眉相向。
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她依旧跟在身后,执着相随,更是动怒,“我说过,不要再跟着我!我不会带你走的,不会,永远不会!”
“为什么?”她低垂着眼睛,轻轻地问。这个男人是怎么了?忽然间就变得这么陌生、这么冷漠。钱萃玉开始挣扎,她知道自己陷入了无边的梦境,她已预感到那梦境的结局将非常可怕,不要,她不要再继续做下去,停止,请在这一刻停止!
耳中依稀有杂音夹杂了进来:“什么?公子晕过去了?快找大夫啊!见鬼了,这是怎么回事?接二连三有人病倒,难道真是流年不利?”
下面还有好多声音,但听不清晰,她的头沉沉的,所有力气都好像被抽尽了,眼前的世界旋转着,又回到了刚才那一幕上——
殷桑冷眼望着她,平静地道:“为什么?你不知道为什么?”
“就因为你的身份吗?”
他眯着眼睛道:“不,是因为你的身份。”
“我不在乎我的身份。”
“可我介意。”他的眼眸转为冷酷,“我不会带一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上路。”
她咬住下唇,脸上顿显怒色,“我是娇生惯养,我是千金小姐,但这不代表我是个麻烦!”
殷桑懒洋洋地挑起了眉,“哦?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风花雪月外你还能做些什么?你生平可曾自己赚过一文钱?可曾自己打水做饭……”
他的话还未说完,她已尖声反驳道:“你怎知我不会?”
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里似有怜惜,却又漠然。
于是委屈自心头蔓延上来,她凄声道:“我不是无用之人,我不是!”
“好,那么,证明给我看。”
他眼神清冷,她便心中一痛——殷桑,你如此成心刁难,无非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可我偏不!证明就证明,我不信我钱萃玉离了钱家后就会饿死!
场景切换,她走进了一家琴行。
中原重镇,繁华虽不及京都,却也富足安乐,街道两侧店面林立,门楣上耸立着琉璃脊兽,而这家琴行,更是其中装饰得最富丽堂皇的一家。
她一走进去,琴行老板便眼睛一亮,亲自迎了过来,“这位姑娘,买琴吗?”
她的目光慢慢地自琴上掠过,淡淡地道:“你这琴行,生意如何?”她在殷桑面前是一番风样,到了别人面前又是另一番风样,那么不一样的待遇,却得不到对方的珍惜。可恨,可恼,又可悲。
眼角余光看见殷桑环胸半靠在门边一言不发,心中便越发倔了起来:我不是无用之人,我不是包袱,你休想用这种方法逼我走,休想!
琴行老板听了她的话后愕然道:“这个……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她伸手指向其中一把长琴,“这把黑髹仲尼琴,你卖多少?”
琴行老板呵呵笑道:“我看得出姑娘是个识货之人,若姑娘要,我可以给你个最低价——三十两银子,不过以姑娘的身份,这把琴太普通了,我这另有把雷我琴,乃是唐朝著名琴师雷宵……”
他还没说完,她已打断他道:“我知道这把琴是这最差的,最多不过值二十两银子。”
琴行老板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
“但是,”她忽然微微一笑,“我可以让这把琴卖出两百两的高价。你信不信?”
此言一出,不只琴行老板,几个伙计也顿时抽了口冷气,纷纷扭头朝她看来。
“别开玩笑了,姑娘,你可知道二百两银子,都能买下那把鸣凤琴了。”
“你若不信,我们来打个赌。”
琴行老板颇感兴趣地问道:“赌?怎么赌?”
“我若真让此琴卖出了这等高价,收入分我三成。我若不能,我赔你三成。”
琴行老板将信将疑,但最终受不过诱惑,而且仔细想来,与他又无损失,便点头道:“好!”
她当即伸手试音,音质平平,此琴只适合初学者使用。不过不要紧,只要音准不走调就行。
她在琴桌旁坐下,微一沉吟,拨动琴弦开始正式弹奏。琴声连绵成曲,原本再普通不过的音色,竟在她手下绽现出了璀璨风情。诸人顿时听得一愣。
一曲完毕,并不停歇,纯熟之极地转接到另一曲,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逝,自琴行传出去,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倾听。
一曲接一曲,她一连弹了五曲才作罢,收手轻抚琴身道:“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心静即声淡,其闻无古今。”
“好一个心静即声淡,其闻无古今。”随着一声赞叹,内堂忽然走出一宽袍缓带的锦衣公子,客栈老板一看见他,刚待开口,锦衣公子却朝他使了个眼神,转头对她道:“姑娘的这蔡氏五弄弹得真是炉火纯青,游春欢快,渌水清然,幽居高远,坐愁薄伤,秋思凄凉,无一不尽得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