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做过暗示:一些反常的事情将会在我家发生,注意,是反常的事情。除了我前面提到过的那些之外,它发生在我十七岁生日之前的那天晚上。那晚母亲去教堂了,我独自一人在卧室里做完了家庭作业,正准备集中精力作画,玛丽端着夜宵进来了。我看了看手表,已是九点钟了。我通常在这个时候睡觉,母亲通常在十点以后回来。玛丽放下托盘,把宵夜放在我作画的桌子上。我抬头看了一眼,发现玛丽转身离开时狡黠地笑了一下,还用侧目扫了我一眼。几分钟后,我听到了楼梯传来的脚步声,玛丽显然回房睡觉了。
当我正在吃夜宵时,听到大厅里传来了父亲的脚步声以及临街大门的拍打声。我一边吃饭一边作画,并没特别留意那些声音。我依稀记得父亲外出了,不过他的脚步声在花园前的小路上中断了。大约九点半,疲倦的我准备躺下睡觉。
父母的卧室位于一楼前侧,我的房间刚好在他们正上面,我隔壁是玛丽的卧室。当我脱衣睡觉时,我听到隔壁房间突然发出了咯咯的笑声,之后是一阵嘀咕声。借着夜晚的寂静,我隔着墙壁辨别出了那个声音,那不是玛丽的声音,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个男人正是我父亲。我当时十分惊讶,抓住衣领一动不动,静静等待隔壁卧室继续发出声音。那晚发生的事情让我突然想到玛丽之前在其他地方也会像这次一样“自言自语”,我一边思考一边继续脱衣,脱完后我把自己重重摔到床上,身体和床碰撞后发出了很大的声音。
几分钟过后,我听到隔壁卧室的房门被轻轻打开,走廊里再次响起了脚步声,声音很轻,以至于如果不仔细听,几乎察觉不到。过了一会儿,楼下临街大门处响起了钥匙开锁声,鞋子和门垫也发出夸张的摩擦声,接着伴随着“砰”的一声,大门被关上了。我不会被这些噪音欺骗,我非常确定父亲根本就没有离开过房子。他先是假装出门,然后又假装回来。父亲回来后去了母亲的房间,我躺在床上思考了很长时间。
我可以长篇大论地描述那天夜晚的想法和感受,但在这里我不能这么做。你们真的认为我能清晰地描述当时具体的思考过程吗?你们真的想听十七岁的我所做的分析吗?也许描述那晚的故事会让这本书变的畅销起来,但我不是一个小说家,我不善于编故事,我要赶时间记录其他重要的事情。另外,我最近的身体状况很是不好,打字对我来说是个体力活,我必须把精力放在其他重大事情上,至少我必须先交代早期发生的那些事情。
前面这件事情发生后不久(这至少透露了我父亲奸诈的一面),决定我们结局的命运之神以恶魔的面孔出现了。从此,我再也无法将其从记忆中抹去。我之前讲过,由于母亲痴迷于宗教,她常常会在晚上外出,这给父亲创造了很多播种机会,可怕的收获季节就要来临。就在这个收获季节,命运之神打出了一张姐妹牌。简短地说:母亲的妹妹病了,母亲被叫去照顾她。假如姨妈不在这个时候生病,我相信那个低级的丑闻无论如何都不会转变成悲剧。
姨妈很少来我家做客,因为母亲觉得她选择嫁给书商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姨夫名叫埃文斯,在姨妈的陪同下他在我家做过短暂停留。尽管母亲对他不冷不热,但我第一眼看到他时就很喜欢他,父亲也觉得他为人不错。我稍后会对这个优秀的男人做更多介绍,现在还没到他出场的时候。
姨夫家在佩克汉姆,姨妈在家中病了很长时间。母亲觉得去照顾妹妹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对于把父亲和我留在家中同那个年轻女佣住在一起这个问题,我想母亲是心存疑虑的,因为在她走之前,我不经意间听到了她同父亲之间的口角:“事情没这么简单!”“其他人会怎么想?”“你就是听风就是雨!”“家里不是还有孩子吗?”最终,母亲认为我可以充当父亲的监护人,或反之亦然吧。她去了佩克汉姆。
母亲走后的第二天,一些反常的事情发生了。有几次,我发现我的出现常常会打断父亲和玛丽的谈话。有时这些谈话会变成争论,但当我走近时他们的对话变得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有一次,玛丽哭了,当父亲让她停下时,她的哭声变得更加难以控制了。还有一次,父亲十分鲁莽地把她拉进了手术室,一连呆了半个小时。每当玛丽做家务时,她总会显得脸色苍白,眼睛红肿,脸上的表情我想我只能用恐惧来形容。尽管我从同学讲过的黄段子里、从阅读过的大量书籍里了解了一些性知识,但这些并不足以帮我理解当时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外出两周后,母亲突然返回了家中。她仓促地对妹妹的病情做了一番解释(她已经多次在信中交代过了),嘱咐玛丽清洗衣物,随后打包行李,又动身前往佩克汉姆了。妹妹的病情让母亲心力交瘁(听说姨妈患了癌症),她完全没有觉察到父亲和玛丽之间的反常举止。
母亲返家离开后的第二天,我放学回家,发现父亲变得更加疲惫了,家里的佣人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令人讨厌的老太婆。我没看到玛丽,父亲告诉我她病得很严重,正躺在卧室里。
接下来的两天对我来说有点模糊了。不知什么原因,那个老太婆似乎充当了玛丽的护士。另外,父亲和新来的保姆似乎都很乐意被玛丽使唤。根据我对父亲的了解,这种过度泛滥的热情可以被解读为恐惧。他在恐惧什么呢?是害怕玛丽会死去吗?这种猜想似乎并不恰当,因为之前也会有病人不治身亡的情况出现,但父亲从来不会因此而感到特别悲伤。
每天中午或者晚上放学回家,我都能感受到一种诡异、不祥的气氛,都要吃那个老太婆所做的难以下咽的饭菜。之后我独自在卧室里,试图静下心来完成家庭作业,但这种努力总是被隔壁房间传出的声音打断:有时是一阵故意被压制住的哭泣声,有时是一个听不清的对话。我在想,玛丽是发烧了吗?父亲怒不可遏的声音透过墙壁传到我耳朵里,像是醉汉在发酒疯。我还偶尔听到父亲同老太婆在手术室门口的谈话声。
最后,在母亲返家离开后的第四天晚上,我放学回家后,发现客厅多了一个人。我认识他,是西姆医生,也在我们这个社区的执业医生。他和父亲正站在手术室门口,两人像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争论。父亲的脸色十分苍白,我想他刚喝过酒,他看了我一眼,把西姆医生拉进了手术室,并关上了房门,不过争论仍在继续。我径直朝起居室走去,在走廊处听到西姆医生说:“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嗯?我能帮什么忙呢?”紧接着是父亲的抱怨声。西姆医生还说了别的东西,不过我没有听清,大概跟“考虑职业名声”有关吧。
进入起居室后,我虚掩着门,在桌子旁坐了下来,竖起耳朵试图听到其他谈话内容。但几分钟后,门被推开了,老太婆拖着盘子进了房间。她偷偷看了我一眼,匆匆放下晚餐,然后转身离开并关上了房门。当她离去时,我听到手术室的门再次被打开,父亲和西姆医生重新回到了客厅。“如果她真有点什么意外的话,”西姆医生对父亲大叫,“你的职业生涯算是完了,这还是往轻里说!……”后面的话被关门声给打断了。几分钟后,客厅大门被关上了,随即而来的是父亲的大叫声:“噢,天啊!噢,天啊!”手术室门板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
我狼吞虎咽之后决定集中精力做功课,但脑袋里担心的却是如何才能度过这个晚上。大约九点钟,我正犹豫是否应该上床睡觉时,屋外突然传来了嘎吱作响的车轮声。我走向窗户,透过窗帘缝隙向外偷看。依照当时的节气,那个时间点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黄昏的光线足以让我看清停在屋外的那辆大篷车。车夫提了一盏灯,正走在我家院子里的小路上。另一个人站在车尾,试图从车厢里拉出什么东西。
我听到了老女佣开门的声音,以及低沉的说话声。之后是我父亲的声音。刚刚敲门的那个男人离开了,重新回到车旁去帮他的伙伴抬东西。之后,他们两人同时上了花园里的小路,我看到他们抬了一副担架。他们都身穿制服,头戴尖顶帽。
一阵脚步声过后,大家都到了楼上,随后是一阵沉默声。接着,我听到刚才出现的那两个人的声音,这次,他们的脚步声缓慢而沉重。其中一人叮嘱道:“注意转弯,你那头有点高了,稳点!稳点!就这样!”这时,我重新把起居室的房门打开一个缝隙,伸出头,凝视着客厅。穿制服的那两个男人正走在客厅里,抬着一副担架。虽然担架上的人用被单裹着,但我知道那是玛丽。当父亲从我面前经过时,他看了我一眼,于是我赶快把头缩回来并关上了房门。
车子离开后,又过了一段时间,老太婆又来到了我的房间,开始收拾放在桌子上的晚饭盘子。
“现在还不睡觉?”她言语粗暴地问我。
我问她:“他们是要把玛丽送去医院吗?”
老太婆回答:“是的,她被带走了。”
“她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啊?”我穷追不舍。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她说,“你,赶快睡觉。”
尽管我对她的命令口吻很气愤,但我不想和她继续斗嘴下去。在准备睡觉前,我用一种不失礼貌的方式向她证明了我不是可以随便差遣的。尽管那晚发生了很多事,尽管我有很多疑惑,但我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去上学时,我并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中午回来吃饭时,我也没碰到他,不过从手术室里传出来的自言自语的抱怨声证明他还呆在家里。午饭过后,我在返校的途中碰到了西姆医生,他显然是要前往我家。我故作惊讶,停下来抬了抬帽檐。
“如果你可以回答,我想问玛丽还好吗?”问完这些我又附带一句:“我是卡纳克先生的儿子。”——他认识我,不过,以防万一。
他犹豫了一会儿,好奇地看着我,“她去世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尽管我在潜意识里想过这个结果,但这个消息还是让我感到很震惊。我犹豫了,不知道该转身回家还是朝学校走去。最终,我决定去学校,呆在家里又能做什么呢?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感觉根本算不上震惊,应该算是一种病态的兴奋,因为死者是我生活圈里的熟人,这对我来说是第一次。同这种感觉掺杂在一起的还有迷惑,对父亲在这件事里所扮演的角色感到迷惑,不过直觉告诉我这件事会给父亲带来麻烦。父亲的苦恼和西姆医生对他的态度足以证明这种直觉。但是,为什么一个病人的离世会给他招来麻烦?在此之前,他的病人也会死去啊,一切不还是好好的吗?难道这次他“违背了职业道德”?我以前听他讲过这个术语,这个词等同于没有尽责照顾病人,或因疏忽而导致医疗事故。难道他对玛丽照顾不周让她误食了毒药?或者发生了其他类似的事故?
根据我对父亲的了解,最后一种解释不是没有可能。比如,父亲在喝醉后给玛丽配药,并误把毒药掺杂了进去。果真如此,父亲会被“吊销医师资格”(这是我听到的另外一个术语)吗?或招致其他更坏的事情?他会坐牢吗?如果医生由于疏忽而致使病人误食有毒药物,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顺便说一句,谁知道他是不是在醉酒状态下配药呢?)
接着我把注意力放在了另外一件事情上,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让我疲于思考,我居然忽略了它。虽然我很年轻,但我不至于天真无邪到没有发现父亲和玛丽之间的反常。现在回想起来,在潜意识里我知道玛丽的死同她与父亲之间的亲密关系密切相关,但当时的我真的明白两者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吗?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我还真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然后,我决定对家里发生的事情主动采取行动。我走进学校附近的邮局,给母亲发了一封电报:“赶快回家。”我知道姨妈家的地址,并且幸好我身上有钱。
下午上课时我不仅迟到了,而且在课堂上我无法集中精力听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