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只是看了我一眼,就将目光收了回去,看向远方海岸线上纠缠在一起的黑雾和红绫。
我紧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黑雾已将红绫压制了下去,看来幽鬼并没有对茗娣下杀手。
收回目光再去看那人,发现他的目光已不再黑雾和血红绫上了,而是转向了几乎被毁掉一半的沧海之城,弯弯的细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皱了起来,我也朝那个地方看过去,却被大片大片的树木和房屋挡住,什么也看不见。
现在我们这一方人马还在沧海之城的只有活宝和楚玥还有沐沐了,也不知道活宝有没有本事把沐沐和楚玥从羽华手里偷出来,心里一时间有些低沉。
远方的红绫已经被黑雾击退,红绫自墨黑的天幕之下飘落,如沉入山谷之内的一缕艳红的烟霞,寂静无比的沧海之城里,忽然传来一声高呼声,“太子,他们要逃!”
是茗娣的声音,声音经内力强化,如同闷雷一般炸响在整个沧海之城,我刚刚才有几分松懈的心一下子就又提了起来。
“不好!”
面前带着白纱的黑甲男子忽然惊呼一声,脚下战靴踢了一下马肚子,战马扬起前蹄迎月一身马嘶,手中长枪虚空一划,战马高高扬起的前蹄刚一落地,立即就朝沧海之城狂奔了起来,等我反应过来,就只看到战马扬起的细沙和那一袭火红的长袍。
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拔刀的声音,声音整齐划一,像是训练过千次万次一样的整齐,剩下的上百骑兵整齐划一的将挂在马背上的弯刀拔了出来,连拔刀的动作都整齐无比。
这场面,够震撼的,要是在两军对峙之时来这么一下,单单只是上百如同魔神一样的骑兵眼带杀意一声不响同时拔刀的气势,一般的对手估摸着当场就要吓得尿裤子。
没有任何人说话,没有任何一匹马发出丝毫声音,上百的黑马从我身体两旁疾驰而过,这些战马即便是跑起来,抬蹄落地的动作都是丝毫无差,这得训练到了什么程度才能有这样的成果?
只是一个眨眼,这支骑兵已随着之前那人的方向消失在了沧海之城里,四周再次安静了下来,没有丝毫的声音,除了这一地的马蹄印,好像刚刚那支骑兵从来就没有在这里出现过。
海水漫过沙滩,海浪之声有些吵,望着那支骑兵消失的方向看了好久,才转身回到司徒安的身边。
他正坐在浮桥的尽头嗑瓜子,姬澈被他放在身后的木桩上,晃着双腿将嘴巴里的瓜子壳吐到海里,好像这之后要发生什么事已经跟他无关了。
看了看姬澈,他还没有醒过来,不过呼吸十分的平顺,看这样子应该已经无碍了,心里这才有了些许的安稳感。
幽鬼击退了茗娣之后,没有回来,而是飘着一团黑雾冲进了沧海之城里,我已经没有心思再去考虑太多,就坐在司徒安的旁边,看着倒影在海面上的残月。
凉风徐徐,已是寅时,残月半个身子都沉在了海水里,和海水连做一片,一晃一晃,犹如魅影,两旁的渔船随着海水起起伏伏,时而还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音,空气里全是浓烈的火油味道。
“你们打算,把这里的一切,都烧了吗?”
我看着天尽头,低低的问司徒安,他听了之后转头看向我,眉宇之间带着几分风雅的笑容,捧着一捧瓜子递到我面前,我愣了一下,抓了一小把,一边磕着,一边继续看着海天相接之处那一轮潺潺弯月。
“这些东西,留着是个祸害。”他看向四周无数的渔船,叹了口气,“烧了才好。”
我勉强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继续说道,“别有太多的心里负担,人嘛,总要活的轻松一点才好,世界上那么多的是是非非,你操心不过来。”
我只是不置可否的笑笑,“以前,我不懂,那个时候,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是个妖孽,从来都不知道活着到底有什么好,不过是受罪罢了,我到了今晚才真正的懂得,活着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司徒安饶有兴趣的看着我,问道,“感觉一切都很新鲜?是不是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我摇头,“你有舍不下的东西,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
他笑了起来,“原来是因为有了牵挂!”
我也笑了起来,转头看向靠着木桩上的姬澈,脸上的笑容就慢慢的敛了下去,“可是,他好像永远都不会明白。”
司徒安也转头看向姬澈,忽然间就拍了拍我的胳膊,“我认识这匹狼整整八年,从没有见过他哪一回像今天晚上这样拼命,你应该知道他今天拼命到这个程度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只是为了一个承诺,对暮辰的承诺。”不知道为什么,连笑起来都是苦的,“他只是为了把我平安的送到登桓山。”
忽然间就觉得,这一切,竟然是那么的可笑,那么的讽刺。
一时间我也不愿再和司徒安谈论这个问题,将头转回去看海面上的残影,岔开了话题,问他,“你姓司徒,又会魂定之术,你是司徒家的人吗?”
他目光定定的看了我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将插在腰带上的幻青扇拿出来,摊开扇面,手指抚着那扇面上的风景画,问他:“那你认识这个人吗?”
他看了一眼,脸上腾起一丝哀愁,点了点头,“我侄子,亲的。”
我心里忽然就是一沉。
他看了一眼面前平静的海面,拿出瓜子继续吃,一边对我说,“他和我是司徒家最后的两条血脉。”
我心里又是一沉,“最后的两条血脉?你们司徒家其他的人呢?”
他忽然就笑了起来,晓得甚是凄凉,“都死了,十几年前就都死了。”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为什么?”
他淡淡的吐出几个字,“黑流星。”默了半响,才继续道,“十三年前,羽华想要将我们司徒家纳入麾下,家主不从,羽华说什么既然不能为我所用,就不能留给别人,连着一月的追杀,就我和小风逃了出来,而屠杀我们司徒家的那个人,就是黑流星里的第一杀手。”
“墨九?”我惊骇的吐出这两个字。
司徒安默默点头,“当今天下除了我身后的这匹狼,能够以一人之力屠杀我司徒家满门的,也就只有他了。”叹了口气,续道,“我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后遇到这匹狼的时候,才真正明白羽华说的那句既然不能为我所用,就不能留给别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才晓得这句话里的别人指的是谁。”
“是姬澈么?”我试探着问他。
他点了点头。
我接着追问,“那姬澈是不是早就知道你们司徒家被灭了?”
他继续点了点头。
一时间,我明白过来好多的东西,可是,为什么呢?
当初司徒风自杀的时候,姬澈明明知道司徒家已经不再了,为什么就不拦着他呢?司徒风知道司徒家已经没有了,姬澈也知道司徒家没有了,他们都知道。
可姬澈还是任由司徒风结束了自己,说什么不想日后被司徒家的人追捕,说什么不想日后没完没了的藏身逃命,原来,这一切,都是骗人的。
而姬澈,还帮了他,骗了管彤……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抚摸着手中的扇面,看着那扇面上的风景,那一夜梧桐树下的一切又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管彤,你被司徒风骗了。”
心里忽然就涌出一股浓浓的酸楚,一瞬间感觉这个世界是那么的现实,那么的残忍,我们穷追不舍的那些东西,不管怎样,都是抓不住的。
我将幻青扇还给司徒安,叮嘱他好好保管,我不知道姬澈有没有告诉他司徒风已经死了,也不知道他自己知不知道司徒风已经死了,而我也不打算告诉他。
他接过扇子,看了我一会儿,笑了起来,妥帖的将扇子收好,转头看向墨黑的海水之时,嘴里哼起了小曲儿。
云遮山兮,路遥遥。
雾绕川兮,水迢迢。
满目风兮,云飘飘。
汝不见兮,心渺渺。
歌声很轻,带着淡淡的鼻音,哼得有些悲糜,这是鲁国的小调,曾经在晋宁王都的时候,我学过这首曲子,如今还能清晰的记得那些调子是如何模样,而今听起来,却总有一些绕也绕不开的愁绪缠在心头。
听着听着,双手就不由得随着司徒安嘴里的调子动起来,好像有一方看不见的琴放在我的膝间,一拨一挑,跳出无声的音符。
我想,司徒安已经知道司徒风已经不在了,可是,他也和司徒风一样,骗了自己。
有些伤痛,怎么藏也藏不完整,有些人,怎么念也念不回来,听着那轻轻的调子在夜风里飘荡,心里莫名其妙的就平静了下来。
忽然间歌声就停了下来,司徒安转头看向我,眼睛里不知为何竟有点点晶莹的光泽在闪动,他忽然对我一笑,“人嘛,总要活的轻松一点才好。”
我勉强的对他笑了笑,看着他笑起来的样子,心里怎么也笑不起来。
平静的海面之上,又有一个小小的火星子飞向高空,在夜幕之下炸裂出绚丽的烟花,照亮一弯浅浅的海滩,司徒安看到这枚烟火,就站了起来,将手里的瓜子收了起来,叹声道:“该结束咯!”
我看向遥远的海面,在那烟火炸开的一瞬间,借着耀眼的火光,我看到在离我们很远的海面之上,有一艘巨大的红楼宝船静静的飘在海面上。
司徒安用手打了个篷子,放在额头上眺望了一下,轻轻道,“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