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做了一场梦,挺长的。
初春的山里开着五色的花,桃林深处的小木屋披着一层薄薄的雾色,纯白的雾色如一缕缕流光莹然于桃林之中,朦朦胧胧,极不真实,似一场镜花水月一般飘渺。
一口古井之外,立着一方石桌,隐约之中似乎有人坐在那里,一身纯白,隐在袅袅云雾之后,面容带着几分疲惫,又带着几分幸喜,似乎有声音传进耳中,模模糊糊,不真切。
我看着那个人,似乎很熟悉,又感觉很陌生,如深水寒潭一样清澈的眼眸带着浅浅笑意看着我。
起了风,吹着淡淡云雾在连绵的桃林之中翻滚,锐色的桃花从枝头飘落,如一场无言的雪。
“怎么才回来?”
那一身纯白的人从石桌后站起来,连头发也是白的,我好像认识他,他的一颦一笑都让我感觉到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心里有一股摒不去的执念,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又似有什么话要从喉咙里吐出来,但发现张不开嘴。
我要喊什么?他的名字吗?
他又是谁?怎么如此的熟悉又陌生?
他朝我走过来,我看着他的眼睛,努力的去想着他是谁。
他很自然的拉起我的手,而我也好像出于本能的没有拒绝,我一直看着他的脸,任由他拉着我在石桌后坐下。
他给我倒了一杯茶,“第一场春雨后刚采的新茶,我炒了一点,你尝尝。”
他将茶杯递到我手里,我似乎有些犹豫,看着他的眼睛,想说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如一场风吹散了所有的云雾,视线在一瞬间变得极为清晰起来,万千的云海翻滚着,手中的茶杯不知为何,竟脱了手,摔在石桌上,如同跌破了一场梦境,溅起的茶水定在了空中,绽放出莲花一样的形状。
“你怎么那么不小心?”
带着笑意的声音响在耳边,我抬头一看,却见着从斑驳的木门之后走出一个人来,一身纯白,连发也是白的,远方传来一阵小孩子嬉闹的声音,飘飘绕绕,却带着一份安宁。
他将我摔在石桌上的碎瓷一片片的捡起来,又拉起我的手看了看,笑道:“还好没事。”
一个小女孩儿跑过来,抱着我的双腿,奶声奶气的叫着,“娘亲娘亲,哥哥欺负我!”
那人将抱着我的小女孩儿拉出来,自己抱着,捏了捏她的脸蛋,问道:“来,给爹爹说说,哥哥怎么欺负你了?”
那女孩儿瞪着个眼睛,像个瓷娃娃一样嘟着嘴,“爹爹给我做的小木鸟被哥哥抢了,他不给我玩儿。”
那人将女孩儿举起来,骑在自己的肩膀上,“走,带爹爹过去看看……”
小女孩儿揪着他的白发,很仔细的端详着,似乎忘记了要去找他哥哥要小木鸟的事,“爹爹,你的头发怎么是白色的呢。”
那人驮着小女儿,慢慢的向木屋之中走去。
“爹爹老了呀。”
那小女孩儿又问,“那为什么娘亲的头发却是黑色的呢。”
“你娘亲是个大美人啊,她是不会老的。”
声音逐渐的变得模糊,我从石凳上站起来,想跟上去看看,殷红的桃花铺在小小的院子里,悄无声息。
距离木门不过十步,但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越是走着,那扇木门就像是离我越远,层层桃花在我脚下迅速的枯萎,经风一吹,化作连篇的红叶,舞在小小的木屋之上,美若彩蝶。
雾浓了起来,走了那么久也没能走到那木屋前。
“你后悔吗?”
浓雾之后,似乎有声音响起来,却看不见人,我停下脚步,四处一望,细风卷起的浓雾笼罩过来,身子如同站在的云雾之上,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纯白。
我挥着手,想拨开那些雾气,却怎么都是徒劳的。
“我有一个执念,一直都割舍不下……”
声音很清晰,却很虚弱,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丝隐痛,忽然间就好想哭,却哭不出来。
“你别忘了我……”
声音似被风带着,越飘越远,我追着那道声音,像是追着一缕即将远去的风。
我想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不认命的去追着,像是要追回那已经消失的曾经。
我终究是没能追上,却怎么也停不下来那奔跑的脚步了,一股绝望的疼痛沿着脊背爬满了全身,好凉,好冷,像是跑进了一片千山雪寂,刺骨的寒风,冷冷的冰雪。
四周的纯白一点一点的散开,好像有一片黑暗逐渐的侵入进来,一片沉寂的世界里,传来了模模糊糊的水声。
这梦,醒的很平静,一场秋水无波似的平静。
“你醒了?”
水声夹杂着颤抖的人声,飘进耳朵里,身子感觉好冷。
我没有力气说话,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我像是躺着,眼前很黑,声音是从我身后传来的,我偏了偏头,看到了一张狰狞恐怖的脸。
“别怕,姑奶奶。”他的身子似乎是浸在了水里,只露出了一个脑袋出来,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是我,燕子。”
他的脸上,却是被烧烂了的伤疤,却没有一点点的血,如同烂棉絮一样的脸上,是出奇的白,那些伤口,像是在水里泡了很久很久了。
我的身下,是一块木板,他潜在水里,推着这块木板。
“姬澈呢?”我轻轻的问。
他顿了一下,牙齿在打颤,很久之后才说,“死了。”
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我捂住眼睛和嘴巴,又问,“阿狼呢?”
他咬了咬牙,“也死了。”
他咳了两声,一只手趴在木板上,掰开我捂着眼睛的手,一张可怕的脸就贴在我的额头上,“都死了!”身子一下又滑了下去,“老子,也快撑不住了!”
他的声音已经虚弱无比,深冬的水很寒,他的手和牙齿都在打颤。
“都死光了?”我压着声音,轻轻的问。
他点了点头,“羽华和墨九被妖精打成了重伤,没能追上来,那场火,不知道能不能灭了他们。”
我忽然笑了起来,扒在木板上的手敲了两下,“东西都在这里了,姑奶奶,老子累了,先走了,你,好好活下去。”
他的手慢慢的从木板上滑下去,我赶紧去拉,却什么也没有拉住。
“活宝!活宝!”
我大叫两声,却没有任何的声音响起。
木板晃了两下,慢慢的稳定了下来,身后传来了东西完全没入水里的声音,和他最后的一句吊儿郎当的话,“老子终于可以歇一歇了,妈的,累死宝宝了……”
所有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如同一片无边的死域,静得可怕。
我躺在木板上,浪头很细,起起伏伏像是摇篮一样,看着那漆黑的天空,夜风好冷。
脑子里似乎什么也没有,空白一片,我想去回忆一些什么,姬澈也好,活宝、司徒安哪怕是嫉妒我的楚玥也好,我想去记起一点东西,好让他们在我的记忆里不会太遥远,然而,不论我怎样去想,怎样去回忆,就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好累啊。
我闭上眼睛,那一刹那,眼泪滚出了紧闭的眼角,我觉得,我就是那所谓行尸走肉最好的诠释吧。
我记起那一个梦,梦里的虚幻和飘渺在我一遍遍的回忆之下,逐渐的清晰起来,那一身纯白的人,那甜美又很天真的小女孩,那一片桃林和飘渺的雾气,好像有飘零的花瓣在紧闭的眼睫之中轻轻洒洒,我想起来了,那是姬澈藏在心里不为人知的执念。
是对我的执念。
原来,他是这样爱着我的。
他最想要的东西,原来就是这样的简单。
一座矮屋,一方石桌,一双儿女,一个我,一个他,就这样简单。
忽然间就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值得,他死了,用自己的命,把我送出了那一片焚天的火海。
我就像一个没根的浮萍,飘在漆黑的海子里,没有方向,没有生命,这一刻,所有的一切与我与姬澈而言,都成了最刺人的嘲讽。
迷迷糊糊的,好像有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一轮红日挂在头顶,火红火红的,这是噩梦的苏醒吗?
躺在那块木板上,身子逐渐的恢复了一些力气,身上裹了一件袍子,水蓝色的,这是姬澈的袍子,从我第一回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着这种颜色的衣衫。
身侧还摆了一些东西,司徒安的幻青扇,姬澈的青冥,还有一片长剑的碎片。
这是魔剑的碎片,但是,只有剑尖,其他的,都不在了,我想了想,那时候姬澈已经身受重伤,他能将羽华打成重伤,唯一的依仗只有魔剑,也许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碎裂的魔剑终于被他重聚了起来。
但是,它碎了。
我见这片碎片拿起来,仔细的看了看,我用过魔剑剑尖的碎片,每一寸裂痕我都清楚的记得,但是现在这片剑尖的裂口和之前的裂口形状,完全不同。
看来,他是真的、真的死了,却还是把魔剑的碎片留了一片给我,他到死了还是这样不放心我……
“如果有一天,你要踏上一条用鲜血来染红的路,我会陪你,一直到我再也没有力气将青冥拔出剑鞘的那一天,一直到我再也没有能力为你遮风挡雨的那一天。”
他的话还在我耳边响着,如今,我还活着,而他,已经永远的离开了我。
是啊,永远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