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在君酮这句话之后再度变得喧嚣起来,有的说莫康应当受到惩罚,因为随他同去的人全都没有回来,有的说,应该将莫康逐出君族,又有的说,应该让他为死去的族人偿命。
三位掌事彼此相望一眼,尽皆无奈的摇头,全族十几口子人的性命,无论他们怎样抉择,都会是艰难的,一边是族人与君酮,一边,又是这个外族人,舍谁取谁,又该怎样去权衡,这都是摆在他们眼前的难题。
个子高高瘦瘦的二长老说道:“君酮,族长下了命令,有任何事,都需等到莫康伤势痊愈之后再做决定,族里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决断。”
在那时候,一族之长的话是王旨,既然族长已经下了命令,就不会有人挑战族长的威望,然而,此时的君酮却全然不将这些放在心头,再一次将削尖的棍子指向了莫康的后颈,眼神依旧是看着身前的三位掌事,“我想,我做的决断,大家也都会满意。”
人群里没有任何的声音响起来,在族长的命令与君酮现在的做法之间,他们都选择了沉默。
“君酮。”十三娘跪坐在雪地里,眼神里无比的空洞,没有任何的色彩,她毫无色彩的眼瞳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落在君酮的脸上,“莫康欠你的,我还给你,一辈子,够不够?”
她的话里,毫无任何情绪的起伏,这样的一句话说出来,连我也不免心头一颤,一辈子,是有多长?我想,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说出这样一句话意味着什么,人性的冷漠,心里的决然与脸上的木然,在这一场幻境之中,演变着的,就像是一场对命运的屈服。
“他不仅是欠我一个人的,他所欠的,是整个君族。”
这一场不是是非的是非,在君酮说完这一句话之后,便因此终结,他放过了他,默认了她对自己又或者对整个君族所做的补偿。
时间如分花拂柳,次月,君族祠堂红帐高悬,伤势大好的莫康拧着骨矛立在飘飘飞雪里,看着他们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手中的骨矛却是握的越来越紧。
“住手!”
他一声大吼,拧着骨矛冲进祠堂,在人群的注目之中稳步走向高台,路过那些红绸,路过那些燃在风雪之中的熊熊篝火,一步一步,走的比任何之后都要稳健,高台上的那个女人,用自己的一生换取了他的性命,他从小到大都长在君族,因为是外族人,他一向都活的小心翼翼,忍受别人异样的眼神和言语,是他早在孩提之时就已经学会了的功课,低头,顺从,迁就,这些都已是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他一直都这样杯弓蛇影的生活,看别人的眼神生活,他活的狼狈,活的没有地位,没有尊严,今日,面对这样拿自己的一生还他性命的女人,他终于是拿出了自己的男子气概,我看到这一幕,不管接下来结局会是如何,心里已经对他竖起了大拇指,要知道,他以前是过的如何的卑微,当喊出那一句需要多少的勇气,也许他并没有能力保护脚下的土地,但现在,他至少有勇气保护自己怀里的女人。
后面的情节,我不用再去细看就可以料想到是如何发展,他能站在这里,并且来到她和他的身前,胜败,也许他真的没有在意,在他的心里,他只是想告诉她,她没有爱错人,他收起了他的懦弱,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了她的面前,生的死的,他已经是不在乎了。
他并没有成功的将她带走,面对所有君族之人,饶是他身手再好,也不是他们的对手,而这一次,君酮决然是不会再放过他,而十三娘,也再没有任何的办法可以保全他,君族宗祠,是这一族人最神圣的地方,他一个外族人,本就不允许来此,更何况,他还是来抢新娘的。
虽这样的结果并不是我所愿看到的,但是结果就是如此,真真切切的就是这样,莫康被打倒在地,再也没有力量站起来,但手却是牢牢的与十三娘扣在一起,扣的那样紧,那样牢,她的选择是随他去,而他的选择,却是要她活,然而不论他们两个任何一个的选择,都不可能被族人所接受,命运就这样,又一次上演着那悲欢离别。
我原本以为,我会看到他们两个人的死亡,然而,连我这样的愿望在这片虚无之境里也得不到应验,我看到的,不单单只是他二人的死亡,却是整个君族一族人的死亡。
连着数月飞雪,须弥山上的积雪已经深达十余尺,这样厚的积雪,终究是在这一瞬间崩塌了,如奔腾的浪潮,万千雪浪瞬间倾泻而下,势如决堤的洪水,凶不可挡,山在颤抖,所有对雪崩涌下来的阻碍在一瞬间被摧枯拉朽的摧毁,那仅仅一个瞬间的功夫,就像是埋葬了整个天地一样,他已经没有任何的力气带着她走,而她,也没有打算要走,所有人在面对这一瞬间,面对死亡急速的逼近,那一种身体对存活本能的渴望,在这一时刻完完全全的展示在我的眼前,尖叫,奔逃,嘶喊,哭泣,绝望,像是一瞬间看遍了所有浮世铅华,而我在面对这样一个时刻,心里却是一种出奇的平静。
他们是所有人中最为平静的一对,在面对死亡急速逼近的时候,就如同我此刻的心情那样,在我的眼前,他紧握着她的手,她将头靠在他的胸口,没有言语,没有对死亡的恐惧,甚至于没有任何的表情,那一瞬间,我像是看到了天长地久,地老天荒,在他的眼神里,以及在她的眼神里,没有那逼近的雪浪,没有四散奔逃的族人,在那一对深黑的眸子里,我只看到了他们印在彼此浓黑瞳仁里,那含笑的表情。
有人说,有时候,爱情会让人变得无比的卑微,而我在这一场梦境虚幻里看到的,却是让一个人变得坚强,这个东西,到底是好是坏,又会如何去改变一个人,当莫康拧着骨矛冲进宗祠的那一刻,我想,也许能为一个人,做出自己从来都不敢去想的事,这便是爱,不管是变得卑微,还是变得懦弱,在本质上都是没有什么分别,而真正本质上的区别,只是在于做了这些之后,不会觉得自己爱错了人。
她没有爱错他,而他也没有让她觉得自己爱错了他,在这三百年前的记忆里,我看到了这样一段封存往事,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那一场雪崩,掩埋于尘世,未曾留下丝毫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