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脑子进水了？”
“你的小脑瓜里天天想什么呢？”
“你又神游四海了？”
“你大脑缺氧了？”
……
所有的大人生气时都会这么指责孩子。听上去好像大人们特别想知道孩子在想什么，其实被语无伦次地指责时，任何孩子的大脑都是一片空白。要说想，可能会想：大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得不得得不得地说个不停呢，难道大人把小孩生下来就是为了指责的？
豆芽傻站在蛋糕店的窗外，看着于娜的爸爸挥着粘满奶油的手点于娜的头。于娜的头顶被点得像花花绿绿的奶油香包。为了表示悔恨之意，于娜用力挤眼睛，终于挤出一小滴眼泪，于爸才把胳膊放下来。
这次测验于娜考得很糟，糟得扔到垃圾桶里都不可惜。放学的时候，于娜拉着豆芽的手不松开：“张明希，你陪我回去好吗？”
“为什么？你每次不都这样，你爸爸也没说你呀。”豆芽还是头一次看到于娜因为考试害怕回家。
“可是，上次我在电话里向我妈保证一定要考到七十分的……”
“咳！反正你妈妈不在，怕什么……”
“不是啊，妈妈给我定完目标，爸爸又加了句话呢，他说‘长这么大个子说话就得算数，尤其是答应你妈的事一定要做到，要是做不到的话……’”
“做不到怎么样？”豆芽听着听着不禁好奇，心想：原来于娜最怕她爸爸和妈妈合起伙来呀！
“他没说，不过他说‘随时有妙味点心恭候’。”
“妙味点心？”豆芽没听明白。
“就是他的整人怪招呗！”
“啊？会是什么呢？”豆芽和于娜想了一路也没想到于爸的“妙味点心”原来是这招在头上乱点的“点心”。
于爸一边把手伸到哗哗的水龙头下，一边问：“我的话进耳朵了吗？”
于娜频频点头：“进了进了。”
“进心里了吗？”于爸又问。
“进了进了。”又是频频点头。
“想怎么办，以后？”于爸叫于娜表态。训斥、摆大道理、要求表态，大多数家长都按这个套路出牌。
“我，我想，照照镜子。”于娜瞪圆眼睛试探地看着爸爸。
豆芽急得用力掐窗框，在心里喊：“笨死了，挺起胸甩甩头说‘一定努力改正，决不让亲爱的老爸失望’啊！”
“照镜子？”于爸显然被于娜的回答弄懵了，忽然又笑了，有点得意地说，“好啊，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用力记住啊，要是让大人失望自己的脸也不好看哦！”
于娜挺着丧气的脸走到镜子前，一抬眼，不禁眉开眼笑：“爸，我可不可以不洗头啊？”
“什么？”于爸横横竖竖看了几眼她头上的花点点，突然伸出湿漉漉的手抓过来，“快给我洗掉！”
于娜转身向门外跑，说：“不，我不洗，我喜欢这造型！”拉门闩的手还没伸到，就被爸爸一把抓住拖到水龙头那里去了。
“真是暴力的——妙味点心哟！”豆芽咧着嘴悄悄离开了蛋糕店。
豆芽倒不担心家里有妙味点心等着她，因为她这次又得了双百。即使不得双百，有爸爸在，妈妈想点脑袋也点不到，每次她的胳膊刚有抬起的苗头，爸爸的大手就像坚固的盾牌一样把豆芽挡在后面了。
不过总得双百也不好。第一次得双百，爸爸乐得举着她在院子里转圈，妈妈也忙着做红烧肉；第二次得双百，爸爸没举着她转圈，只是摸了摸头，夸了句“我们芽儿真聪明”，妈妈没做红烧肉，因为冰箱里没有五花肉了，只炒了荷兰豆；第三次得双百，爸爸嗯了一声，说“要保持啊”，妈妈看了看冰箱，什么也没有了，只做了西红柿打卤面……
豆芽知道，得双百跟吃冰淇淋差不多，要是总吃一个味儿的就没意思了。这次考试她本来想丢一道题，可一想到同学们说成绩下降时遭到的“非人类”待遇，又有点犹豫了，就在交卷之前把那道题做上了。她真想突然下降一次，刺激刺激麻木的爸爸妈妈。
“你的小脑瓜里天天想什么呢？”大人们高兴时、生气时都会这么问她。她也好想问：“你们的大脑壳里天天想什么呢？”
豆芽没精打采地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荡着两条腿。电动自行车突突突地从眼前经过，震得她屁股底下酥酥的，像过电一样。她把头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天空是深不见底的雾气，蓝蓝的，所有的声音传到那里就都被吸收了。
豆芽看到一只苍蝇，不，是像苍蝇那么大的小人，飞呀飞呀，飞进雾气中。雾气中有一颗大大的心脏，小人咻的一下钻了进去。小人趴在红彤彤的心脏上面，被弹起来，又落下，比在蹦蹦床上还爽。豆芽咯咯笑起来，咦？小人也咯咯笑，跟她的笑声一样。
“啊，天空中有个小人，真是太妙不可言了！”豆芽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天，自言自语。
“小同学，小同学，你……”
豆芽感到有人推自己，刷地抬起头，惊恐地看看身边。报刊亭的大婶正瞪着肉嘟嘟的眼睛观察她，指指自己的头，“你这里没什么吧？”
豆芽回过神来，兴奋地讲起来：“天空中有个小人……”
“原来在这做白日梦！我还以为是走失的弱智孩子呢！”大婶一颗心放在肚子里，“放学了赶紧回家，别在路上玩，大人会担心的。”说着走回报刊亭。
豆芽正要走，突然她的视线被报刊亭上的一本杂志封面吸引了，“14道心理测试题带你钻进人心里，准确率99.9%”。
豆芽蹭地站起来，跑过去：“阿姨，我看下那本杂志！”
肉眼睛大婶瞟了一眼：“那是成人杂志，小学生看这个。”说着，扔过一本《小学生之友》。
“小看小孩！我们小孩才没你想的那么幼稚，我要看那个！”豆芽坚定地指着杂志。
肉眼睛大婶扁了扁嘴，懒洋洋地把杂志扯下来，扔给豆芽。
豆芽咔哧咔哧揭开塑料套封。肉眼睛大婶一把抢过去：“不能打开这个，扯坏了就没法卖了！”
豆芽：“不打开怎么看里面的内容呀？”
“就是不许打开，打开要是不买的话我就没法给报刊公司退货了。”大婶两只胖手紧紧攥着杂志。
“阿姨，你让我看一眼好吗？就一眼，我保准把套封归回原样。”豆芽现出一副乞求的表情。
“哎，现在的小孩都想什么呢？看些成人的东西……”说着自己小心翼翼地把套封拿开，杂志扔给豆芽，“别折了呀！”
“谢谢阿姨！”豆芽迫不及待地翻到心理测试题那页。
1. 你喜欢下列哪种水果？
A. 草莓 B. 苹果 C. 西瓜 D. 菠萝 E. 橘子
2. 你喜欢去哪些地方放松心情？
A. 郊外 B. 电影院 C. 公园 D. 商场 E. 游乐场
3. 你会被下列哪类人吸引？
……
哎呀，太多了，还是抄下来吧。豆芽掏出本和笔刷刷刷地抄起来。经过的人都好奇地看一眼，有人还讨好地对肉眼大婶说：“你闺女真爱学习！”好像夸这么一句，买杂志就会打折似的。
肉眼大婶正忙着卖雪糕和杂志，回头一看，脸上的肉纹立刻堆到一起：“咳，不能抄书！要不就买回去，拿来拿来，别看了！”
“等等，我看下最后一道题！”真不愧是豆芽，正好抄到最后一题，抓着肉眼大婶的手，半吊在空中看到最后一项，“E·33层。”
“现在的小孩真让人讨厌！”肉眼大婶嘟囔着把杂志放回原位。
豆芽长舒口气，把本子装进书包，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所料一点不差，妈妈看到试卷后，口气平淡得就像她手里的那杯凉白开：“嗯，还可以，保持住了。”
爸爸一直在摆弄他那新型漆，眉心皱个大疙瘩：“好！不错！快去给爸端盆温水来！这漆看来质量不错，不会脱落！”
豆芽拖拖拉拉地倒了半盆温水端到院子里，放在爸爸身边，撅着嘴。
“小懒蛋，帮爸爸干点活瞧你嘴撅的，能拴住驴了。”爸爸笑眯眯地看着她。
“哼！大人天天想什么？一点也不理解小孩！”豆芽气哼哼地转身回屋了。
“小屁孩儿，还理解……”爸爸一副轻视小孩的语气。妈妈冲着爸爸伸舌头翻眼睛。
“99.9%，爸爸不帅，妈妈也一般，肯定不是那0.1%了。”豆芽摆弄着抄来的心理测试题，眼前一亮，跑到院子。
“爸爸，你喜欢什么水果？”
爸爸仰头诧异地看着她：“哟，嘴巴缩回去了，驴呢？跑了？”眼光在豆芽身前身后找。
“快回答，喜欢什么水果？”豆芽捏着爸爸的鼻子。
“香蕉啊！”
豆芽看了一眼本子：“不行，不能喜欢香蕉，草莓、苹果、西瓜、菠萝、橘子，只能从这五种中选。”
“没有香蕉啊，那——菠萝勉强凑合着吃吧！”爸爸以为豆芽要去买水果呢。
“妈妈，你喜欢什么水果？”
“水果？拿过来，我看看题。”妈妈以为豆芽遇到不会做的题了。
豆芽立刻把本子藏到背后：“你只说喜欢什么水果就行了。”
“我本来喜欢芒果，可是题里没有，那就选草莓吧。”
豆芽嗖地转身往屋跑。
妈妈狐疑地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到底是什么题呀？”
豆芽回到屋里，在另一张纸上写好爸爸、妈妈，然后在下面分别写上他们说出的答案。又跑出屋问第二道题。
“如果可以变成动物，你希望自己是哪种？A.猫；B.马……”
“长颈鹿！”“考拉！”爸爸妈妈异口同声，却说着不同的话。
豆芽一看，答案里根本没有这两种动物。
“哎哎哎，我还没说完题呢！A.猫；B.马；C.大象；D.猴子；E.狗。从这五种中选一种。”
“这五种啊，我都不喜欢哦，猫吃老鼠太恶心；马日行千里太辛苦；大象灰不溜秋的，太丑；猴子有多动症；狗成天汪汪叫吵死了，我哪个都不想做，小考拉小巧可爱，有亮晶晶的眼睛。”妈妈分析着，说出一大堆理由。
“是啊，我要是有长颈鹿的长脖子，给墙贴壁纸时就不用踩梯子了，哎，贴一块下来搬一次梯子，简直麻烦死了。”爸爸也说出自己的理由，“你那题能不能换几种动物？”
“当然不能！这都是心理专家制作的最科学的题。”
“心理专家？”
“是啊！当今最科学最准确的心理测试题！”
“心理测试题？五年级小学生就开心理学课程了？”妈妈吃惊地瞪大眼睛。
“不是啦……”豆芽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快速转动脑细胞，“是学校布置的一项调查。”
“调查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你们从题中选就是了。”
爸爸妈妈不再啰唆了，非常配合地跟豆芽一道一道地做测试题。
“天热的时候，你愿意用什么方式解暑？A.游泳；B.喝冷饮；C.开空调。”豆芽念完题，等着爸爸和妈妈说答案。
“对了，芽儿去冰箱里给爸爸拿瓶冰镇啤酒来，太热了！”说着，爸爸抓起搭在脖子上的湿毛巾在身上抹。
“我喜欢游泳，”妈妈一脸微笑，“游泳能使自己有流线型的身材，可惜，不会啊……”一脸沮丧。
叭！爸爸张开大手掌在啤酒瓶底用力一拍，瓶盖就啵地飞出去了。爸爸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啤酒，说：“你天生就像根线嘛，还用得上游泳？”
“你懂什么？把老婆养得骨瘦如柴，自己的肚子倒像揣着大鼓！”妈妈生气地扫着爸爸的啤酒肚。
“跑题啦！”豆芽大喊一声，把他们的争吵截住。爸爸妈妈经常因为胖瘦的问题争论不休，而且越扯越远，不拦截的话能扯到镇西边小河二十年前发洪水的事上去。
他们一个选了游泳，一个选了喝冷饮。
在最后一道题上又差点扯起悠长话题。这道题是问，如果你有一座别墅，你认为它应该建在哪？选项包括湖边、草原、海边、森林、城中心。妈妈选在城中心，她说，住在城中心随时能去大商场逛逛，而且，亲戚朋友来家里开个PARTY什么的也方便；而爸爸坚持建在海边，他说站在窗前看海心胸开阔，而且打鱼方便，不然别墅少说也有三四百平米，光取暖费和物业费一年就上万元，那会儿也不能做房屋装修了，得想办法挣钱才行，当一名渔夫挺好的。妈妈笑得把一口水全喷在爸爸脸上，她说别墅都建得起还交不起那点费用？爸爸就问她钱从哪来？妈妈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豆芽一看15道题都问完了，扔下他们就跑回屋了。那两个人又争论个没完，竟然扯出姥爷当年推着小车吹棉花糖的事。
豆芽整理好爸爸妈妈的答题，忽然大叫：“糟了！没抄答案！”
是啊，这项心理测试题中的每个答案都有评分标准，然后把15项的分数加在一起，去对后面的答案，一共有五个分数段，每个分数段都描述了一种人的性格特征。
怎么办呢？没有答案，现在也没法得出结果，只好等明天放学再去抄答案了。
豆芽刚坐在座位上，于娜就窜过来：“张明希，你太没义气了！”
“我怎么了？”
“昨天叫你跟我一起回家，你为什么躲在外面不进去呀？”
豆芽才想起昨天“妙味点心”的事，看看于娜的头发：“你老爸实施家庭暴力了？”
“咳，轻微暴力啦！可是证据没有啦！”
“什么证据？”
“本来我想留着头上的奶油作为家庭暴力的证据，可是被他洗掉了。”于娜失落地叹口气。
“我以为你真喜欢那造型呢。”豆芽捂着嘴笑。
“亏你还笑得起来，真猜不透我老爸在想什么。别人家离婚以后，都对孩子特别珍爱，可我老爸，把怨气都撒在我身上了，特别是我妈每次打完电话，他都会对我大训特训一通……”
“那还不是因为你总达不到你妈的要求？你这次英语要是得了七十分，不就可以去看她了？”
“哎……她现在是那个孩子的妈妈，还管我干什么？我才不稀罕去呢。”于娜露出哀伤的眼神。
豆芽拍拍她的肩膀：“不会啊！她一定很惦记你，只是工作太忙了才不能回来看你的。”
“哼！她辞职了，在家专门抚养那个小驼毛呢！”于娜恨恨地说。
“你妈妈养骆驼了？”豆芽惊讶地问。
“是她跟那个外国人生的孩子呀，头发像棕色的驼毛！”
豆芽不知道说什么了，于娜的妈妈当初为了工作离开于娜出国了，现在竟然为了那个孩子放弃工作。怎么看都说明她不喜欢于娜。要是换了自己也不稀罕去国外她那里玩。
哎，现在于娜只能跟爸爸相依为命了。可是于娜偏偏跟爸爸像天生的死对头，谁也不听谁的。
对了，心理测试题。想到这里，豆芽拿出心理测试题：“于娜，你想不想知道你爸爸想什么？”
“当然想呀！”
“你回去叫他做这些测试题，就知道了。”
“真的？怎么会知道呢？”
“这个……我昨天没来得及抄答案就被抢回去了，等放了学去抄。”
“准不准啊？”于娜总算不灰着脸了，一个高蹦回到自己座位上去。
“成绩都拿给家长看了吧？”临放学的时候，陈老师站在讲台上问。
“给了，看了。”大伙稀稀落落地回答，各种表情浮上来。
“下午两点开家长会，大家把通知带回去。然后放假，今天就不留作业了，不过不要乱跑，老老实实在家里看课外书、看电视啊！”
啊，不是周末竟然放假了！还没有作业！这真是天上掉下的烤鸡腿！同学们欢呼跳跃着挤出教室，一路上你甩我一书包，我推你一把，别提多快活了。
豆芽、于娜、刘得璇、高东和徐岩则直奔报刊亭去了。
“那个胖阿姨不让抄，说好了啊，一人抄三道，动作快点！”豆芽一边走一边叮嘱另外四位。
大家挤到报刊亭前仰着脖子找。
“哪儿呢？张明希？你说的是哪本？”
“就在上面第二排来着，好大的字呢！”豆芽找半天也没看到昨天那本杂志。
“阿姨？那本心理测试题的杂志呢？”
“又是你啊！”大婶认出了豆芽，“幸好包装没弄坏，一早卖掉了。”
“啊？”五人一齐张大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