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芽看着一桌子美味，眼睛骨碌骨碌转个不停，妈妈完全把自己当灾区难民了。她曾经说过，要是能收养到一个灾区孩子，她就天天给那孩子做红烧肉吃。
“能把米煮熟已经很进步了，至少没吃生的，”妈妈一边往豆芽碗里夹肉一边说，“你们这还不算纯野外生存体验，还带去煤气灶，如果我是陈老师，就什么也不带，两手空空看你们怎么办。”
“要是什么也不带最好，同学们背了好多吃的去，又原封不动背回来，累死了。”豆芽心想，那有什么，如果陈老师不带锅灶，同学们就可以明目张胆地大吃零食了。
“我们小时候天天野外生存试验，不，考验。那时候你姥姥早早去田里干活了，我跟你舅舅起来，一掀锅盖，只有一个玉米饼子，两碗稀粥，你舅舅长得快吃得多，几口就把玉米饼子吃完了，还说饿。我带他到山上挖野菜吃，去田里摘青麦穗，什么都吃……”
“妈妈！”豆芽的碗已经堆成食物小山。
“快吃，多吃，全吃完。”
豆芽抢过话：“知道你就这么说，接下来……”
妈妈把筷子举在半空中，狐疑地看着她。
“这样才有所比较，你才能知道现在有多幸福——”豆芽说完扒了口饭，把一块排骨挤掉在桌子上。
妈妈的嘴张成O形。
“妈妈，是不是有人不知道什么是饱啊？”豆芽又想起了李小磊。
“不知道饱？除非小婴儿，你小时候常常吃得奶顺着嘴往外溢。”
“那长大一些呢？”
“长大一些当然知道了，肚皮胀得疼还不知道呀？”
“李小磊就不知道，他吃完分的饭，还要把一大包零食都吃了呢，怕他妈妈骂他。”
“哦？那样吃会把胃吃坏的，这孩子真是，也太听话了。”妈妈说到最后半句声音小下去，紧接着又提高嗓门，“李小磊就是听话，妈妈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哪像你。”
“噢，我知道了！孩子总是别人家的好！”说完，豆芽张大嘴，疯了一样往嘴里扒饭，嘴角、脸上沾满了饭粒，桌子上碗周围也撒了不少，像鸡刨过的食槽。
“没人跟你抢！”妈妈一边捡饭粒一边说。
“你叫我全吃完嘛，不这么闭着眼吃怎么能全吃完？！”豆芽闭着眼，用筷子把碗刮得嚓嚓响。如果不用这招，妈妈肯定盯着自己把一碗饭全吃掉，那简直是地狱般的折磨。那种被注视着硬往下咽饭的魔鬼体验，哪个小孩没有过？
“好了好了，吃饱为止！”妈妈中招。
“不行，要珍惜食物！”豆芽又借用了妈妈的话，弄得妈妈哭笑不得。
“啊哟！芽儿怎么了？”爸爸一进屋就瞪大眼睛轮番看她们母女，应该说是审视。
妈妈耸耸肩。
“快放下，快放下。”爸爸摁住豆芽的碗。豆芽嘴里塞满饭。
“郊游一次饿成这样？”爸爸疑惑地望着妈妈，“你又逼她吃饭？”
“是她自己要那么吃。”妈妈无辜地说。
“不能这么吃，把胃撑坏了……”
“就收不回去了，就会有个大肚子，女孩子长那样的体型可糟糕啦！小时候我邻居家的三丫就是这样。”豆芽接过爸爸的话。
爸爸的嘴张成O形，妈妈暗暗得意地笑。
“这孩子野游一次怎么变了？”爸爸求答案一样望着妈妈，妈妈咧咧嘴。
“是郊游，不是野游，更不是梦游！”豆芽强调。
“芽儿，你没遇到什么吧？”
“遇到什么？”豆芽不明白爸爸的意思。
“比如狐仙，就是你们小孩说的精灵、女巫什么的，给你施了魔法？”
“对哦……”豆芽经爸爸一提醒才想起来，郊游之前，跟刘得璇商量，说不定野外有精灵呢。都是叫高东搅的，捉什么青蛙，又用残忍的手段切割蚯蚓，竟然把找精灵的事忘到千里之外了。
她这么一愣神，爸爸以为猜对了：“不会是真的吧？”
妈妈把他扯到一边：“行了行了，又来你那套封建迷信，哪有什么狐仙，精灵女巫也是童话里的，要说遇到野兔、山鼠还沾点边儿。”
“野兔？山鼠？妈妈，野外真的有吗？”
“有啊，你们没看见？”
豆芽摇摇头：“连青蛙都没逮到，高东和徐岩还杀蚯蚓。”
“杀蚯蚓，这孩子真没有爱心啊，芽儿，以后不要跟他们在一起了，这种冷血的孩子多半是没有家庭温暖造成的。”
“什么呀，你不要随便评论别人家，人家怎么没有温暖了？”爸爸就是看不惯妈妈动不动就说别人家不好。妈妈心理越来越不正常了，总是在家里说不相干人的坏话，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有缺点，只有她是完美的。
“不对吗？在没有温暖的家里长大，心也会跟着变冷，才会做出残忍的事情来。”妈妈理直气壮。
“那只是小孩子一时好奇，男孩子总是淘气、冒失些的。”
“他们说做蚯蚓再生的实验。”豆芽怀疑爸爸小时候也做过这种事。
“是啊，对于蚯蚓再生的事，哪个小孩都会好奇，身体已经被切断了，怎么样再长成新的蚯蚓呢？为什么人做不到呢？”爸爸做出深思的表情。
“爸爸，你小时候也切过蚯蚓吗？”豆芽才不关心为什么人不能再生，她只关心爸爸是不是也干过那种事。
“我，我，”爸爸支吾着，“我怎么会干那种事，那种事是冷血动物做的嘛，我又不是没有家庭温暖？”说着，偷眼看妈妈。
“我知道了。”不等妈妈说完，豆芽就放下碗，回自己屋里去了。
还用再问吗？看爸爸的表情就什么都知道了。大人对小孩说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比如他们说自己上学时总考第一，这谎话稍稍推理一下就知道，都第一，第二是谁？比如他们经常说小时候吃不饱饭，可他们都长那么高个子呢；比如他们说小时候一年也吃不上几次肉，天天吃青菜，可他们体检时还是缺铁，不是说多吃青菜不缺铁吗？
爸爸，妈妈，我再也不相信你们了！
“芽儿姐姐！”
“芽儿姐姐！”
豆芽听到是小哲的声音，心想：讨厌的小屁孩又来干什么，没有理会。
“小哲来了，进来吧。”妈妈跟小哲打招呼。
“芽儿姐姐在家吗？”小哲奶声奶气的。
“在呢，进来吧。”
“我爸爸这次进了好多新品种金鱼，可漂亮了，叫芽儿姐姐去看。”
“你去屋里叫她吧。”
小哲兴冲冲地推开豆芽卧室的门，见她正仰躺在床上，跑过来拉她的手。
“芽儿姐姐，快起来。”
豆芽一甩手：“小屁孩，别碰我。”
“芽儿姐姐，你怎么了？”说着，小哲爬上床，脸对着脸盯着豆芽看，呼吸的气息吹到豆芽脸上。
豆芽蹭地坐起来：“小哲，你又没刷牙！”
小哲立刻用小胖手捂住嘴，呜噜呜噜地说：“芽儿姐姐，去看金鱼吧，还有神仙鱼呢。”
“不去！金鱼有什么好看的。”豆芽想起一件事，“咦？你爸爸不是把金鱼处理掉了吗？”
“爸爸买回来给我玩的。”
“金鱼的家在海里的，你爸爸把它们捉来当玩物，不管金鱼的想法。跟杀蚯蚓一样残忍！”豆芽心中的怨气开始爆发了。
“金鱼的家？”小哲迷惑了。
“是啊，金鱼的妈妈现在肯定伤心地哭呢。”
小哲的眼圈红了。
“你爸是拆散人家母子的大坏蛋！”豆芽脸涨得绯红。
“我爸爸才不是大坏蛋呢，呜呜呜……”
“就是大坏蛋，你是小坏蛋。大坏蛋，小坏蛋！大坏蛋，小坏蛋！”
“不是不是……”小哲手刨脚蹬地哭，把豆芽的床单扭成一团。
看到小哲的脸抹得花花道道的，豆芽心里才觉得舒展些，仿佛坐在她床上哭的不是小哲，而是高东和徐岩。
豆芽的妈妈听到小哲哭，跑进来：“小哲怎么了？”转头问豆芽，“你打他了？”
豆芽看也不看妈妈：“知道你就这么问，我干什么要打他？”
“那他哭什么？”
豆芽轻松得有些兴灾乐祸：“他喜欢哭呗！”
“小哲，别哭，告诉阿姨，是不是芽儿姐姐欺负你？”豆芽妈妈用面巾纸给小哲擦脸，把他搂在怀里。
豆芽看到这些，嫉妒得要死。
“阿姨，金鱼的妈妈真的在哭吗？”小哲抽噎着问。
“金鱼的妈妈？”豆芽妈看了一眼豆芽，明白了，肯定是豆芽编出来的，“不会，怎么会呢？你爸爸进的鱼都是观赏鱼，观赏鱼的使命就是供人观赏，给人带来快乐，小金鱼去做自己该做的事，金鱼妈妈高兴还来不及呢。”
“骗小孩！”豆芽气势汹汹地打断妈妈的话，“大人就会编谎话骗小孩。金鱼的家在海里，金鱼的妈妈现在找不到孩子，伤心得要死了！”
“从郊游回来，就像吃了枪药，你中邪了？”豆芽妈妈生气地瞪了一眼豆芽，“这不是哄小孩嘛！”
“哄小孩，哼，大人就会哄小孩！总把小孩当傻子！”
“她骂我爸爸是大坏蛋！”小哲趁机指着豆芽告状。
“你这孩子越来越让人失望了，竟然无端端地骂人！快向小哲道歉！”妈妈气愤又尴尬。
“我才不道歉呢，他爸爸就是大坏蛋！”豆芽把头扭到一边。
“呜呜呜……”小哲又哭了起来。
豆芽妈妈一巴掌打在她背上：“你这孩子真不懂事，快点道歉！”
“偏不！”豆芽嘴巴撅起一寸多高，呼哧呼哧喘着气。
“小哲，咱们走，别理她，当她是臭狗屎，离她远远的。”妈妈领着小哲气哼哼地走了。
“哼，谁愿意理你们，一群说谎的大骗子！我再也不相信大人了！”豆芽这么想着，咣当！倒在乱七八糟的床上。
“芽儿，你这么做不对，人家小哲好心好意来叫你去看金鱼，你不应该骂他的爸爸。”豆芽的爸爸轻轻坐在床边。
“爸爸，我再也不崇拜你了。”豆芽看了爸爸一眼说。
“为什么？”爸爸笑了。
“因为你跟高东他们一样。”
“嗯？”
“我记得你跟我讲孟母三迁的故事。”
“嗯，我是怎么讲的？”
“孟子小时候，家住在墓地旁，他就跟邻居的小孩子学大人跪拜、哭号，玩丧事的游戏。孟子的妈妈看到后，就把家搬到市集旁边。孟子又跟那里的小孩玩做商人的游戏，一会儿“欢迎光临”、“三文钱”，一会儿又“您慢走，欢迎再来”。孟子的妈妈又不高兴了，就把家搬到了学校附近。这时候孟子就跟小朋友们学礼貌、读书的游戏，渐渐地，孟子也爱上了读书。这个故事是说跟好的人和物在一起才能养成好习惯。”
“是啊。这个故事讲的就是这么个道理，可是，人家小哲是个很乖的孩子，来叫你去看金鱼，你却骂人家，这做法怎么说也不算礼貌啊！”
“不对，小哲的爸爸太残忍，拿金鱼当玩具，那些金鱼离开了妈妈该多难过呀。”
“芽儿，你还小……”
“不懂，等长大就明白了。我知道你就要这么说。”
爸爸张着嘴巴，半天没合上，像第一次认识豆芽一样：“总之，你那么不礼貌是不对的。”
豆芽不说话，心里想：大人就会说小孩这么不对，那么不对，从来不承认自己的错误。
“以后不可以再做那种事了，不能那么对待客人！”说完爸爸走了。
“知道了。”豆芽小声嘟囔，“别人的孩子哪都好，自己的孩子哪都坏。”
“我说，她最近很反常，是不是知道那件事儿了？”妈妈一边给小哲扒荔枝一边问。
“哪件事儿？”爸爸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豆芽的房门。
豆芽妈妈瞟了一眼小哲，在自己肚子上比画：“就是那件事儿了。”
“你跟她说了？”
“没有，不过上次居委会来送表时，她看见了，还问来着，是不是要有小弟弟了？”
“你告诉她了。”
“没有，我想她肯定是担心有了小弟弟就不喜欢她了。现在的孩子都一个人独霸惯了，不喜欢有人跟他们分享。”
爸爸摇摇头：“不会，芽儿才不是那样的孩子，你看她平时多喜欢布娃娃，还给布娃娃当老师，当妈妈呢。”
“那只是布娃娃，我在居委会亲耳听见一位妈妈说，她有了老二以后，那个大的就变得不爱说话了，还趁着大人不在家时打小弟弟呢。他们不愿意有人穿自己的衣服，不愿意把玩具分给小弟弟玩，更不愿意有人跟他一样叫爸爸妈妈。现在的孩子都独着呢。”
“这个……这个还真是个问题哦！”爸爸点了支烟，放在嘴上。
妈妈一把抢过来扔到痰盂里：“以后不准吸烟了，对小宝宝不好。”
“阿姨，你肚子里也有小宝宝了吗？”小哲似懂非懂地问，“我小姨的肚子里也有个小宝宝。”
妈妈立刻把一颗荔枝塞进小哲嘴里：“小孩子别乱说啊！”
豆芽爸爸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咯吱咯吱地嚼口香糖。
小哲的话被豆芽听到了，她趴在门缝边听了听，推开个门缝，朝小哲招手：“小哲，来，姐姐给你讲匹诺曹的故事。”
“长鼻子匹诺曹！”小哲乐呵呵地跑过去。
豆芽妈妈欣喜地看着豆爸：“张师傅行啊，这么快就转晴啦！”
豆爸得意地挥着大手：“我是谁啊？门市上那几个装修工人多调皮捣蛋？我都摆平了，咳，一个小屁孩，小菜一碟啦！”
“真能吹牛！还不定她这里，”豆妈指着自己的脑袋，“打什么鬼主意呢！十个装修工人也没你丫头难缠！”
“芽儿姐姐吃荔枝！”小哲把刚放进嘴里的荔枝拿出来，讨好地送到豆芽嘴边儿。
“姐姐不吃，小哲吃！”要是以往，豆芽早训上小哲了，“你都放过嘴里了还拿给别人，平时又不刷牙！”可现在，豆芽关心的是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芽儿姐姐，给我讲木偶的故事，还有小锡兵，我好喜欢听。”小哲爬上床，在床上打滚，先前被他扭成一团的床单又扭了几圈。
“小哲，你刚刚说的小宝宝是什么？”豆芽问。
“阿姨肚子里有小宝宝。”小哲眨着大眼睛。
“你看见了？”
“现在看不见，等生出来才能看见，妈妈说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小姨肚子里的宝宝好大呢，”小哲伸开小手在肚子前撑起圆弧，“你妈妈的肚子小，可能是很小很小的宝宝。”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爸爸妈妈肯定不喜欢我了，打算再生一个听话的孩子。以前妈妈不是也说话：“要是你再不听话，我们就不要你了，再生一个听话的宝宝。”
“衣服脱下来，给宝宝穿！”豆芽刚刚拿出小姨给自己买的衣服，妈妈就抢过去。
“这鸡翅没你份，是专门给宝宝做的！”豆芽刚要夹鸡翅，妈妈用筷子狠狠打她的手，火辣辣地疼。
“别扯我衣服，小心摔到宝宝！”豆芽站在人群里，拉扯爸爸的衣服，想叫爸爸扛着自己看刚刚开业的店前演出，被爸爸一下推开，宝宝坐在爸爸肩上。
“这是我们的孩子。”妈妈笑眯眯地向客人介绍宝宝，却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她只承认宝宝是她的孩子。
……
豆芽想象着将会发生的一幕一幕，越想越生气。哼！我才不稀罕呢！
“小哲，你妈妈将来也会生小宝宝的，到时候就不喜欢你了。”
“真的吗？”
豆芽点点头：“大人都喜欢生小宝宝，因为宝宝都很听话。”
“我不要小宝宝，我才是妈妈的宝宝呢。”小哲扭着身子哭起来。
“姐姐有个好办法。”说着，豆芽趴在小哲耳边嘀咕了一阵。小哲用力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