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缓缓爬上跑道,然后渐渐的,离开了她曾经生活过三年,快乐过,痛苦过,留了无限牵挂的城市。她好像看到囡囡白白软软的身子,穿着粉色漂亮的小洋裙,伸着两条藕节似的胳膊追着飞机稚嫩悲伤的喊着,“妈妈……妈妈,妈妈别走,妈妈别不要我!”
捂着脸的手指缝里,泪水已然决堤。囡囡,别怪妈妈,别恨妈妈!妈妈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啊!
“姑娘,需要手帕吗?”
温润的男声打破舒安眼前的画面,她摇摇头,背转身对着窗外在包里摸着纸巾。
“姑娘,还是用手帕比较好。”接着她包包上便搁了条雪白的手帕。舒安道了谢谢,反正找不到纸巾,干脆就拿手帕擦了眼泪,才想起这是在飞机上,只怕还手帕会是件麻烦事儿,低声道,“先生的手帕……我会赔付,多少钱?”
她抬头看过去,眼里晃过一丝惊艳,这男人长的实在,实在配他那两声好听的‘姑娘’,雪白的衬衫卡其的休闲裤,脸如冠玉唇如朱丹,眉舒目朗,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见她看他,挑眉一笑,通身便是翩翩佳公子的气度,儒雅的令人过目不忘。
舒安只这么瞧一眼,便知道她手里这块帕子怕是赔不起了。
“都是熟人,提钱就俗气了。”
男人瞧着她时而梨花带雨,时而眉目含愁,时而又羞赧可爱,面部表情一时三变,实在好玩儿的要紧,说话间就不免露出笑意。
“熟人?”太会套近乎了吧?
舒安摸了摸自己有疤的侧脸,她这样的,人家会套近乎?她还真是多想。
“看来,姑娘的记性是差了点儿。”男人摇头皱眉,无奈至极,“两天前才见过的,在下还受教于姑娘。”
他手指支撑在太阳穴上,歪着头笑看舒安。舒安顿时有种……被人重视,太被人重视的压力感。她眨眨眼睛,湿漉漉的泪水溢出来些,湿润了一双眼睛,如同珍珠蒙了层水雾,神秘的美丽,男人笑意便更深了几分,只是见舒安茫然懵懂,又哀叹起来,“姑娘是美人多忘事!”
美,美人多忘事?舒安放下摸着伤疤的手,却见那男人眼里连一分闪烁都没有,更是躲也不多的笑看着她。
“您看什么?”
舒安觉得,她这个样子大概不会很好笑?
“看美人。”男人不加犹豫的道,“美人垂泪。”
舒安脸红了,红彤彤的转过去,自嘲的笑,“先生何苦拿我开玩笑?”
“姑娘芳名?”
男人不答反问。
舒安一愣,仿佛记忆里有个人这么问过的。她回头,男人戏谑的笑着说,“小酥肉焖茄子,金玉良缘,尖椒,土豆丝……”他说着忍不住居然都笑出声音了!
“楚,楚云端?”
那个名字怪怪的,点菜学她的男人!
“姑娘对吃,果然比对男人敏感!”楚云端受教的点点头,满脸被忽略的无辜。
舒安顿时懵了,这什么理论!她那天压根儿连他什么样子都没见过,而且,萍水相逢的,怎么想到又在飞机上,又是在她这样的境况遇到!
等等……那天……
“楚云端,那天,你没什么事儿吧?”
被她叫了名字,楚云端却当场就愣住了,这,大概从小到大,她是第一个连名带姓的叫他名字的人,从那带着惊讶的清脆含雾的声音里叫出来,居然如此动听!他又受教了,他这名字不仅有内涵,连名带姓的叫出来还特别好听。
舒安只当他想起那天的事情后怕,慌乱的垂首道歉,“那天的事情,如果让您受伤了,很抱歉……”
心口,好似被猛地割开一道口子,舒安的手指紧了紧,隐忍的闭上了眼睛。
她这些小动作,楚云端不是没注意到,他的注意力是自始自终都在她身上的,却只淡淡的一笑,“没关系,我这不是好好儿的?”他动了动胳膊,让舒安看。
“抱歉。”
舒安还是很无力的道了歉。
“姑娘没必要一次次的道歉,若是真有歉意,不妨回答一下我想了三天的问题?”
“……”舒安茫然。
楚云端终是无奈至极,一字一顿问,“敢问,姑娘芳名?”
“……”
原来,是要问这个。
“舒,季舒安。”
楚云端眉端一挑,“不兴用假名字骗人。”
“没有!”舒安认真的回答,“先生,没有骗你。”
“那就好,认识姑娘,万分荣幸。”他伸出手,相对窄小的空间里,楚云端的长臂看起来有些委屈,舒安原本的不情愿变成了不好意思,伸出手与他握了下,楚云端俯身迅速在她手背上吻了下,看着舒安羞红的脸坦然解释,“在国外呆久了,习惯。”
“啊,没关系。”
舒安尴尬的低头,恰好空乘询问是否要毯子,她干脆要了躺在椅子上,楚云端也就不再说话了。
只是,闭上眼睛舒安才知道,即使两天没有睡觉,合上眼睛的那一刻,三天、三年、六年她所有的痛苦心酸还是会涌上来,最后凝结成囡囡胖乎乎的小脸儿,扬起懂事的小脸儿叫他,“妈妈,妈妈!”舒安捂着脸,只觉得连心口,都开始流泪!
秦慕笙,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我恨你!
舒安啊,舒安,你到底,是恨我了……
秦慕笙嗤笑一声,跌跌撞撞起身,手中的酒瓶啪得掉在沙子里,没有摔碎,就那么歪歪扭扭的头朝下栽着,染红了一片沙子。恨吧,恨吧,恨到彻底也就,也许就,忘了我。秦慕笙拧拧眉,忘那个字,真疼!他疼的歪了歪嘴。
“先生。”
秦玖见他终于走过来,忙上前扶住他,“先生,回去吧。”
秦慕笙一甩手,脚下不稳噗通坐在沙滩上,满身都是黄沙,他笑了笑,干脆躺下去,一闭上眼睛,她的笑容就伴着海浪响起来。
“慕笙,你不许看,你去那边。”海浪卷着她的笑声,咯咯的,像是贝壳在唱歌,他靠在凉爽的石头上,看着她白皙的胳膊和圆润的腿在沙滩上飞舞,眸光一点点的黑沉下去,那些该死的男人,看什么看!他站起来冲到她身边,抓起她的手走。
“慕笙,哎,慕笙,人家还没有弄完。”
“弄什么弄!女孩子家家的不知羞,穿这么暴露给谁看!”
他气得眼睛都冒火,看,再看一枪崩了你们的眼睛!
“暴露吗?”她眨眼睛,又不是比基尼,哪里暴露?
“胳膊,腿,你还想露哪儿?”
难不成露胸啊!他,他都还没看过!
“可泳衣都是这样啊,这个最保守了好不好!”小脸儿好生迷茫可怜。
“不好不好,走走,回去!”
“可是慕笙,还没有做完嘛!”她圆润白皙的小手粘着沙子指沙滩。他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沙滩上,两行英文字母组成的心形在阳光下金子似的闪着光,QINGMUSHENG,JISHUAN,空空的心里,她似乎还要写什么的。
他心下竟然慌张空洞,到底让人送来浴巾裹住她两条圆润白白的腿,问“还要做什么?”
“等着看嘛!”
她眉开眼笑的,又在笑,咯咯的孩子气的笑声,银铃似的,又引来许多注目。软软的小手一离开他,他就害怕的跟上去。
“慕笙,脱鞋脱鞋!”她站在里面叫唤着,心形把她围在中间,像是,她住进他心里了,住进他心里了!
“什么拖鞋?”他走过去,她俯身一把抓住他的拖鞋,他不曾注意被她抽掉,竟是脚下不稳的摔过去,整个人掉进沙滩里,吃了一嘴的沙子。她却一副得逞的小样子,咯咯的捂着嘴巴笑。
“笑,还笑,季舒安,你过来,你给我过来……把浴巾带上,听到没有,把浴巾戴上!”
该死的小丫头,十几岁的人了,还这么调皮不知羞!
“慕笙,你来你来!”她绕着心形,一直跑,他一直追,她突然跑进去,坐在心形里笑的花枝乱颤,“慕笙你看,你看啊!”
他们脚印围成的心里,他和她的名字,她坐着的地方,他们的拖鞋并排放在一起,一大一小,一亮一暗,那般成双成对。
“慕笙,好看吗?”她仰着头,讨好的表情。他不语,低着头看她,看那个被他们脚印围成的心里。他护着她,围着她,她绕着他,跟着他,他的脚印在她心里,她的脚印在他心里,彼此那么纠缠到难以分清谁是谁,可她就那么清晰的坐在那儿,仰着头,住在他心里,不肯离开。
“舒安……”他半跪着,慢慢把她的脑袋抱在怀里,低头吻她带着海水和洗发水味道的湿漉漉的头发。
“慕笙?”她从他手心里抬起头,大眼睛认真的不得了,“慕笙,你怎么了?”
“你要写什么?”他指着地上,指着阳光里他影子上心口的位置。
“永存抱柱信,不上望夫台!”
清清朗朗的声音,坚定的简直不可思议。他低头,看着那样的,那样坚定不移的季舒安啊!
眼角湿漉漉的直到头发也湿了,有飞机从乌云的天空掠过去,他猛地坐起来,望着那飞机越飞越远,直到飞到他再也看不到,再也抓不到的地方……舒安,舒安啊!他身子一晃,摔进沙子里,眼前是一片黑暗,但愿长醉不复醒,但愿长醉不复醒!
“快,快!”
秦玖叫着人,扶起秦慕笙,“先生,先生!快,送到二小姐那里!”
车子在海岸边疾驰着,海浪翻滚着,扑打着礁石,天雷地滚,暴雨突袭,雨水噼里啪啦的敲打着车窗车体,秦慕笙咳了两声,睁开眼睛,翻身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