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的法国启蒙学者更是猖狂地攻击已经脆弱的神正论的基石。狄德罗宣布不存在具有最高智慧的实体;宇宙除了“原子和空间”之外,并无别的东西了;灵魂可能只是一种实物,在人体解剖图上实在找不出它的位置。傅立叶指出上帝是“一种捏造”,拉美特利说宗教是“一副神圣的毒药”。更有甚者,德国的哲学家费尔巴哈断言“上帝是人的镜子”,“是人在按他的形象造神”。英国的经验主义思潮成为怀疑上帝的有力支撑。洛克毅然宣布:除感官所得的经验外,人心是空无所有的。休谟猛力攻击超自然信仰,认为除了思维作用之外,根本没有什么灵魂在操纵我们。
那么上帝也只是一个玄想的偶像而已。这样一来,无异于向世人宣告了上帝的死亡。
以往对上帝的批判多来自于哲学家和科学家,都是用理性的眼光来考察基督教的存在,从而否定了上帝在知识领域内的存在。尼采的批判可以归结在一点,就是为了人的创造力的发挥。尼采之所以同其他的哲学家、科学家们在否定上帝方面达成一致,这是因为上帝的观念是基督教的核心,它纵容了人类的惰性的滋生,提供了种种逃避责任的理由,否定了创造力的意义与价值,而后者才是人的最重要的问题。
在尼采看来,统治欧洲几个世纪的道德观宣扬禁欲,要人服从,这是在与生命为敌。而上帝正是基督教道德的核心,如果上帝死了,那么,这种道德观也就失去了它的支撑,会自然地崩溃。一种新的道德观,这是属于生的而不是属于死的,这种道德观不允许上帝的存在。为了人生,上帝必须死亡!“基督教是一个体系,对于事物的一种通盘考虑过的完整的观点。倘若破除了其中的一个主要观念——对上帝的信仰,也就粉碎了这个整体,不再有任何必要的东西留在手中了。”
上帝死了!
上帝只是一个假定:但是我要你们的猜测,不超出你们的创造意志。
上帝是一个信仰:这信仰使直者曲,使立者倒。
上帝是基督教的崇高形象,破除了上帝存在的合法性,等于粉碎了基督教的整体。上帝死亡即是基督教的死亡;批判上帝,即是批判基督教的文化。尼采要彻底地破除上帝的阴影,呼吁人类回归于自己,重视自我,从自我的生命意志开始,而后逐步创建一个新价值的世界。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查拉图斯特拉之序篇”中,查拉图斯特拉在下山的路上遇到森林圣哲,问圣哲干什么事,圣哲答道,他在制作赞美上帝的诗歌,查拉图斯特拉心中暗想,这位老圣哲在他的森林里,还不曾听说“上帝已经死了”。
从近100年来的争论来看,西方学者对尼采这一命题有多种解释,不过,大致可以分为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认为“上帝死了”是一个反宗教命题,否定了道德和其他的一切价值观,成为虚无主义命题。第二个方面则认为,尼采否定的上帝不是作为信仰的上帝,而是一种束缚力的上帝,是各种束缚人的制度。
今天,越来越多的人接受第二种看法,认为后者的解释更接近于原文的本来意思,西方哲学家海德格尔便是后者的有力宣传者。海德格尔指出:“那疯子的话恰恰是说,‘上帝死了’,这个说法与那些‘不信仰上帝’的人们的乱七八糟的空洞意见毫无共同之处。”因此,海德格尔断定,如果仅仅把“上帝死了”理解为无信仰的公式,就等于放弃了尼采所关心的问题。
尼采关心的是人生的问题,也就是人生的意义何在的问题。而且尼采认为哲学都应服务于这个问题,任何无助于这个问题的讨论都是无价值的。宗教也是对这个问题的回应。尼采说过:“在我谴责基督教时,我确实希望不要伤害拥有更多信徒的相关宗教。”换句话说,尼采只是把基督教作为一种错误的信仰进行批判,其目的是反对信仰中的错误,而不是反对信仰。
基督教本来是在虔诚地回答这个问题,早期基督教生活,虽然那一段只能算作基督教的前奏曲,对于当时西方世界的影响远不如制度化的基督教更大。但是,它身上积极的东西甚多,至少从它身上人们可以看到,早期基督教何以能够成为世界性的宗教的真正原因。不过,在基督教的发展当中带入了许多不应当存在的东西,正是制度化导致了它自身的腐朽与堕落。
于是尼采主张,把作为存在于人们生活中的基督教信仰与作为文化、教会权力、政体、世俗政治,一句话,作为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的制度化的基督教区分开来。由此可以看出,尼采不反对信仰,而是反对消极的、压抑人的活动能力和积极的创造性的信仰。他也不是一般地反对基督教,而是反对制度化了的自保罗传教以来的基督教。因为制度化了的基督教与基督教信仰不是一回事。前者是一种统治方式,而后者是一种信仰。尼采反对作为统治方式、以虚伪的说教欺骗教徒的教会及教士等。
尼采说“上帝死了”,并不是指存在于人们生活中的基督教信仰死了。如果我们从宗教的角度看待“上帝死了”这一命题,那么我们不妨把它理解为上帝和教会的权威丧失了,或者可以说,使真正的信仰窒息的因素死了。在尼采心目中,信仰不可能是教条,更不等于制度。因为信仰是有着无限活力的,而死板的制度是无法改变的。确切地说,信仰与任何制度化的东西是格格不入的。有没有神不是尼采所关心的问题,他自己不将人生归于神的解释,但是并不否认宗教对人生意义的思考。
人生问题是他关注的中心,他也不会将对此的回答归于神。而且人生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人生问题的思考也应是一个过程,按照尼采一贯的见解,如果一种东西不能促进人的生存、发展和提高,它就对人的生活失去了任何意义,也可以说它死了。尼采不断反对一神教的至高无上的神,以及与之相适应的各种教条、制度。所以也可以说,“上帝死了”意味着正是人们对于教条的信仰和对偶像的崇拜,正是血淋淋的基督教会使基督教信仰成为压抑人的权力意志的僵死的东西,使生活世界变得没有正当理由。
3.为了人的生,上帝必须死
上帝不是别的,只是对我们的一种粗劣的命令:即是你别思想!
上帝的概念是被发明来作为生命的敌对概念。“来世”的概念是被发明来贬低生存者的价值。
上帝也是人,不过是人和自我的可怜的片段,这幻影出于人类自己的灰烬……理智和昏乱便是上帝之道。
创造的这个上帝,如其他神们一样,是人类的作品和人造的疯狂。
基督教说人的始祖因为不听上帝的话,偷吃了智慧之果,所以才从天上的伊甸园里被赶到了地上,人生而有罪,只有悔罪灵魂才会得到拯救。这剥夺了人生的快乐,遏制了人的创造意志。其结果,就是人的唯唯诺诺,一本正经,生命机能枯竭,全体人类堕落。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序言中,尼采将人类比喻成一个走绳的人,走绳象征了超越。
人类是一根系在兽与超人之间的绳索——一根悬在深谷上的绳索。
往彼端去是危险的,停在半途是危险的,向后望也是危险的,战栗或不前进,都是危险的。
人类的伟大之处,正在于它是一座桥而不是一个目的。人类的可爱之处,正在于它是一个过程与一个没落。
但代表了原罪说的小丑嘲笑着就将其杀死了。
……但是,这时候,大家的视听都集中于一件新发生的事情上。因为这时候走软索者正开始他的表演:他从一个小门出来,在软索上走着。这软索是系于两塔间,张在市场和群众上面的。当他走到软索中点的时候,小门又开了,跳出一个彩衣的丑角似的少年,这少年用迅速的步伐,跟随着第一个人前进,“快点吧,跛子,”少年的可怕的声音喊着,“前进!懒骨头,偷路者,灰白的面容!不要让我用脚使你发痒吧!你在软索上做什么?你是应当被关闭在塔里的;你挡阻了本领较高者的去路!”——他每说一个字,便更迫近些。当他离走软索者仅只一步时,便发生了那集中全场视听的事情:——这丑角鬼似地叫了一声,从那碍着路的走软索者之头上跃过。这走软索者看见敌手胜利了,立刻混乱起来:他的脚踩了空。平衡棍溜出了他的掌握;他手足乱舞地很快地倒向地下去。市场里的群众,便像大风雨时的海:他们无秩序地乱逃着,尤其是走软索者的身体将坠下的地方。
但是查拉图斯特拉却很镇静,那身体恰坠在他旁边,面目模糊,四肢不全,可是还有一丝气息。过了一会儿,走软索者清醒过来,他看见查拉图斯特拉跪着。“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终于发言了,“我早就知道魔鬼会赏我一钩腿的,现在他正拖我到地狱去:你要阻止他吗?”
“朋友,请以我的荣誉为誓,”查拉图斯特拉答道:“你说的一切都不存在:没有魔鬼,也没有地狱。你灵魂之死,还比你的肉体快些,不要害怕!”
走软索者不信任地抬眼望他:“如果你的话不错,”他接着说,“那么,我并不因为丧失生命,而真牺牲了什么。我差不多只是一匹兽,人们用棍子和少量的食品,使我学会了走软索。”
“不然,”查拉图斯特拉说,“你使危险成为你的职业;那并无可轻蔑之处。现在你殉了你的职业:所以我将亲手埋葬你。”
查拉图斯特拉说完了这话,走软索者没有答话;但是他移动着他的手,像是寻找查拉图斯特拉的手,表示感谢。
走绳者代表了人类,他想建造一座由动物通向超人的桥梁,他正在为自己设计通向未来的计划并更新自己。因此他受向更高处发展的渴望的驱使,敢于冒险向无把握和不熟悉的方向前进。走绳者是这样的一些人,他们敢于进行危险的越过,因为他们蔑视地抛开末人的理想社会并致力于用自身的力量而无需外界的怂恿来创造自我理解力,以此来肯定自身就是他们想要成为的那种。要摆脱传统的价值观、集体的幸福观以及道义的虚荣心就需要勇气,需要有异样的勇气、有自我个性的勇气,这就不再允许自己成为同样类型的羊群中的一员。
这个丑角想让人类被关闭在塔里,即保持在动物的阶段上,做一只顺从的牧羊,就像查拉图斯特拉在关于“末人”的形象中设计的那样。丑角想阻止人类向着超人的阶段超越自己。就连走绳者也相信是魔鬼使他摔落。
走绳者还不能完全把自己从过去中解放出来。他还被束缚在基督教的教义中,因为他认为灵魂是不死的,并相信化身为魔鬼的恶。但正是这个信仰使他坠落。他并没有带着信念和自信向前进,而是受到怀疑的纠缠,这样,那个被他曾经勇敢地脱离了的过去又赶上并且最终超过了他。与两千多年来的影响以及对他自己起重要作用的情形相对峙,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有权放弃这一切。他觉得他的行为突然间太猖狂;他所做的事从传统的角度来看是一种新的原罪。
超越作为人的自己并向超人的阶段努力在传统表达中就是:试图成为上帝。走绳者被他自身的不足所绊倒,正如同文章中描述的那样,他失去了头脑和绳索。他失去了冷静,就是说,他失去了平衡,平衡标志着统一体,标志着肉体和灵魂、物质和精神的协调。被传统追上并超过,道路终止了,走绳者不再是走绳者了,目标消失了,将死的走绳者,在肉体意义上即将终结,失去他的生命,因为他没有成功地完全超越自己。最终,基督教中魔鬼象征着的过去追上了他、超越了他。
走绳者的坠落标志着基督教道义的胜利,它抨击所有违背原则的事是原罪,并施以死刑。走绳者在其来源(顺从的羔羊)和未来(独立的个体)之间被拉来扯去,结果来源获胜,未来被放弃。魔鬼战胜了超人。但这一胜利不是最后的胜利。通过查拉图斯特拉向走绳者保证将亲手埋葬他,为他送葬,暗示了魔鬼不再有统治死人的权力,因为灵魂随着肉体也逝去了——什么也没有剩下:既没有魔鬼,也没有魔鬼能取走的灵魂。
虔敬是基督教的心理基础。尼采指出,基督教的心理状态中,被征服和被压抑的本能占上风。因此,基督徒中最关心是他们如何能够被拯救。随之而来的是不厌其烦地讨论自己身上的罪过有多少,如何洗清罪过;自己如何虔敬得不够,如何进行忏悔才能得到上帝的宽恕,如何获得良心才能保证进入至福王国。
虔敬与一切强身健体的激情相对立,而这种激情能够扩大人的活生生的情感的能力。因此虔敬是一种抑制性的东西。一个人要是虔敬,便会失去强力。
虔敬会使苦难加重上千倍,使苦难像瘟疫一般流行,将使人失去整个生命和活的能量。虔敬要求人的目光只追随着上帝的教诲,它不求行动,不求发展进步,不求充分发挥自己的权力意志、在苦难中孜孜以求地生存。它要求人们除了信仰之外不能有任何所求。它津津乐道的东西是上帝的拯救和不朽。为了被上帝拯救出苦海,它要求人必须全身心地献给上帝,除此之外不能有其他的作为。久而久之,人类文明中的一切进步的、积极的东西都将被虔敬所窒息。
长期过着虔敬生活的人,丧失了人的一切有力量的东西。于是虔敬将挫败一切进化法则。虔敬的作用在于保存一切应该而且必须被摧毁的东西。它总是为保卫那些受到生命谴责的东西而战,它赋予生命的总是一些阴暗的东西。人类把虔敬称之为道德是一种十分不明智的冒险行为。因此尼采告诫我们:“我们必须牢牢记住,虔敬产生于虚无主义的哲学立场,它的挡板上赫然雕刻着否定生命,并且使否定变得有价值。”它的最大作用在于用虔敬的本能反对一切保存并且提高人类生命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