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好牙和一个强健的胃——便是我对你的期待!只要你受得了我的书,我们一定合得来。
最糟糕的读者莫过于像进行掠夺的士兵一样行事的人:他们拿走一些自己用得上的东西,将剩下的东西搞得肮脏不堪、乱七八糟,这样就亵渎了完整的东西。
如果你手里有一本《曙光》,请您再向我显示一次诚意。请您哪一天拿上这本书到海滩去,把这本书完整地读下去,并试着从中得到完整的东西来,即一种充满激情的状态。
——尼采
一、对尼采的一种评价
凡是认真读过尼采著作的人,都会为他的惊世骇俗的观点惊叹不已,为他的妙趣横生的议论、诗情画意的描述所折服。有人说他是个独一无二的怪杰,是个有怪癖的悲剧哲学家;也有人说他是个狂人、疯子。他曾长篇大论地讲“我为什么如此智慧”、“我为什么如此聪明”、“我为何写出如此卓越的著作”、“我为何便是命运”。自古以来,没有一个思想家这样讲自己,可是他不仅这样讲,而且还写出这样讲的根据,让人们去评判。
对于尼采我们应持何种看法?他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或是一个疯子,或者是一个法西斯主义者?为了能有一个最为贴近尼采的评价,我们必须最为贴近尼采的思想,必须最为贴近尼采所提的问题。
1.尼采发现的问题
尼采的哲学可以说是富有现代特色的非理性主义哲学,在德国古典哲学中即可发现其思想渊源。费希特把康德的意志自由论加以彻底发挥,谢林进一步强调:“归根到底,除了意志之外不存在别的本质。意志是原初的存在。”叔本华的哲学构成了从德国古典理性主义向现代非理性主义过渡的最后一个环节。到了尼采,非理性主义贯穿到哲学的一切领域,这个过渡才算完成。
在尼采的时代,他的哲学也并非一个孤立的现象。尼采的哲学,更少学究气,更加明快地触及了人生和时代的种种根本问题。尼采以深刻的思想反思时代的荒废与虚无。这就像一种沉痛的呼声,一种对于整个时代、整个人类命运的呼声。在这沉痛的呼声中,他向传统文化提出了一个深沉的抗议与挑战。这抗议与挑战,主要是由于文化中呈现着种种虚无主义的危机所致。
第一,传统哲学深陷了“二分法”之中。西方的哲学重分析,是一种科学主义的方法,力图用理性的分析来把握世界的一切。为了这一目的,西方哲学往往将世界看作是二元对立的。从古希腊哲学开始柏拉图就将世界两分,一为感觉世界,二为理念世界。中世纪的哲学很大一部分是神学,人间与天国的关系是宗教的基石。到了近代,更是理性主义高歌而进的时代。经验主义与唯理论紧紧围绕自然与人性、心与物等问题对立。这种传统在给西方世界带来巨大成就的同时也深藏着割离分裂的危机。而其中最大的危机在于传统哲学将其价值建立在虚妄的领域上,因而导致了病态的人生观。
西方文化源于希腊,最早的几位希腊哲学家都偏重于宇宙问题的探讨。他们最关心的,是如何认识与把握这个外在的世界,至于人类,只不过是这个宇宙的一个组成部分。这种思维方式导致人性的物化。物化的结果就是根本上丧失人类主人的地位。智者派的兴起,即是对于这物化思想的一种反抗。他们倡言“人是万物的尺度”,因此,人在世界的地位便顿然高涨起来。然而智者派矫枉过正,将一切知识建立在人的感觉基础上,可是,感觉常是因人而异的,所以智者派的人本主义有个人主义的嫌疑。主观主义、相对主义是他们摆脱不了的阴影。怀疑主义大行其道。苏格拉底有感于此,奋起而肩负重建道德原则之基础的责任。
“认识你自己”是苏格拉底的起点。他以此为目的寻找最为稳固的基础并以此来提出世界的善所在。不过,这种方式仍是一种理性主义的方式。仍然在理性的领域中觅求基础,并将价值之源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上。柏拉图将这种普遍的定义理念化、实体化,在感觉世界之上,另立一理念世界。他以极大的热情与坚持区分上界为永恒不变的理念与下界为生灭变化的表象。柏拉图深以为感觉世界中的一切,都是变动不居的,惟有在理念世界中,才能求得真实。因此他并不重视世界的鲜活,而向往理念中的永恒。他要我们的思维不断向上飞扬,接触绝对真善美的理想,以安排人类的道德生活、知识生活与艺术生活。以后的形而上哲学家,均幻想着一些抽象的名词——本体、本质、绝对、上帝,而将此幻影视为不移的真理。历代哲学史上的谬见,在尼采的归纳当中,责任理应由苏格拉底、柏拉图来负。
第二,从苏格拉底、柏拉图以来的重理念而轻人世的传统很容易与基督教道德观相联系。基督教道德以原罪为人的本性,这种道德观认为人类可贵在于灵魂,正是肉体使灵魂堕落。如今灵魂被囚于肉体,肉体以及现实的生活成为对灵魂超脱的障碍。灵魂要自由,体现其美满性,一定要解脱躯壳不可。依柏拉图的意思推展下去:肉体生命便成为罪孽之所,“身”、“心”遂陷于矛盾冲突中,如此,人本身即成为战场,自我争战不休。这种思想恰好和中世纪宗教思想衔接上了。中世纪宣称物质世界为罪恶之渊,身体为累赘之躯。因而,使人不敢抬起头来面对现实,正视自己,甚至于人人都不敢面面相视,因为一见面,便看见罪恶的身体。在这种情形下,惟有低下头去做祷告,向圣灵求援,或仰头天空,忏悔自己、侮辱自己。柏拉图在《斐多篇》对话录中所表现的对理念的赞美,尼采是极不赞成的,讥讽他为“先耶稣而存在的基督徒”。
尼采有著名的“回归大地”一说,正是要正视人世间的幸福,并且以我们的感官世界为出发点进行超越。而能够促成我们这一点的就是生命的权力意志。权力意志是我们所在的现实世界的惟一动力。权力意志是世界的“一盏明灯”,“这个世界就是权力意志——岂有他物来决定?”由权力意志是世界的本质所在,他展开了自己的人生哲学。一方面,人要接受万物总要自我毁灭的事实,这是一个悲剧的性质;另一方面,人的权力意志又要在这本无意义的世界里创造出个体生存的意义,展现自我存在的价值,这是一个悲剧中的欢乐性质。
中世纪的道德观重天国的规则而要人们放弃正常的幸福与快乐。中世纪的宇宙观规定了空间的界限:天国—人间—地狱;规定了时间的界限:自世界创生到世界末日。这一切又都是上帝在七个工作日当中完成的。在这样的一个封闭系统中,上帝是真正的主人,人只是上帝的一个模型。哥白尼的日心说提出了新的科学观,在更大的意义上说它是一场精神领域的革命,这一革命被打破了基督教的世界观,进而否定了上帝创世说。基督教的道德观也成为了问题。其后,天文学家物理学家们的努力,揭开了一个无穷的宇宙,在这一新的物理宇宙中,不复以地球为中心,也不复以人类为中心,其所展示于人的,乃是个更为广漠而异于从前的宇宙。
由科学知识所开创的世界观是一种新的世界观。与基督教的世界观不同,理性取代了上帝成为真正的王者。这个宇宙是一真实的宇宙,它的真实使你恍如自己是个异乡客。眼前的一切与这个世界似乎毫无关系。惯常为你所熟稔的事物,都已大为改观,人们处于遽变的时空系统中,颇感惶然失措。科学最大的特点就是力求客观,它以自身的客观性否定了上帝。还是这种客观,也可以理解为无情。它丝毫不考虑人的感受。
现代西方思潮普遍认为,科学技术飞快地建立了形形色色的都市生活——汹涌的人潮卷入了一个个庞大的机械动力世界,在这机械的动力世界中,人们每天需要透支过量的神经支持力,喘息于煤烟笼罩的空气中……人类的生活,从来没有比这一时代更为混乱丑恶,以往的一切价值——即使是美好的,也被齿轮压得粉碎。近代科学家以为宇宙乃一理性的构造,凡是主观的情意,均是幻觉,他们把声色味触视为假象。若是,则艺术、音乐、文学、诗歌所描绘的,都属于主观的作用与产品。这一理论的形成,遂使一切艺术的创造失去根据,道德价值也便落空。尼采之崛起,即面临价值的破产而欲负起价值重估或价值转换的重责。
第三,当人类诞生的一刻起,精神的危机就伴随着而生。不过,由科学兴盛而引起的危机似乎无与伦比。尼采认为,基督的信仰破产了。传统信仰观业已崩溃,毁灭在理性主义者眼中是必然的趋势。因为以往的信仰观、价值观和道德观都在与生命为敌,它们使人衰退、软弱、顺服、压抑、疲惫、丧失力量。但是新的道德尚没有建立,科学知识并非如人们所期望的那样,可以使人得到幸福,反之,科学知识以一种枷锁替代了上帝的枷锁,使人丧失了精神的主动性,机器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人只是单纯的生产者。总之,社会出现了精神真空,它是一个病妇;人类变成病态,失去了他的生命力。
一旦道德失去维系社会的意义,那么人生的全部意义只能由人自己来设定,这就是自我超越与自我实现。尼采肯定生命,肯定人生,提倡酒神精神和权力意志说。不过,他所肯定的不是群体,不是社会,而是个体生命;所提倡的是个体实现自我的权力意志。你做自己生命的主人,赋予你自己生命以意义,去“发现自我”,为自己生活,为自己写作,不断扩充和丰富自己,成为一个强者,创造一个高于自己生命的目标。他时时刻刻都在呼唤“你应当成为你之为你者”。由此,他反对懦弱、听天由命、无所作为、人云亦云,倡导以个人为尺度去衡量一切的人生。他提出的“打倒偶像”,“重估一切价值”,“超人就是大地的意义”,虽然有其特定的含义,但都是与人的自我超越性相联系的。
2.他给西方哲学带来了颤栗
“他给西方哲学带来了颤栗”——雅斯贝尔斯用来形容尼采对于现代西方哲学的影响。
尼采害怕人们把他归于哪一类思想家,他警告后来者们:不要把我和任何其他的人混在一起。他深感自己的著作并不被世人所理解,于是把希望寄托在未来,说:“我的时代还没有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
尼采不是一位创造体系的思想家,或者说他的体系是非常粗糙的。他自己对体系的建设不是十分的热心,他说过:“我不信任一切体系构造者并且避开他们。构造体系的意志是一种不诚实的表现。”他的大部分著作都是以散文体、格言和警句的形式写成的。在那里,我们找不到概念的推演和环环相扣的逻辑,找不到理性的崇拜和对自然界的赞美;反之,在那里随处可见对“事物本身”的否定和对生命的肯定,随时让人感到人的悲剧的结局和生命意志的奋斗与超越。
在20世纪流行着一种非理性潮流,它不是以理性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相反它以各种非理性的力量来反对理性对这个世界的控制。现代西方哲学新的特点就是非理性的人本学哲学思潮扭转了哲学发展的方向。人的问题重新成为了哲学家们所关注的中心。认为只有人的无意识的心理活动才是人的本质,应该从对外部世界的研究转向对人的内心世界的研究,从人的内心世界说明人的本质和人与世界的关系。非理性哲学可以看作是以叔本华和尼采的唯意志主义哲学为起点的。
叔本华与尼采首先扛起非理性主义旗帜,高扬生命意志,强调理性服从意志。人的活动不外是意志活动,意志是人和世界的本质和内在内容。批判基督教文化,反对传统的理性主义文化,因此他们被视为现代西方非理性主义思潮的开创者之一,对当今的诸多的思想具有种种的启发。后来的生命哲学、存在主义、实用主义、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均受到唯意志主义的极大影响。在现代西方哲学发展中,凡是非理性主义的哲学流派,都有尼采的影子。
尼采哲学在现代西方的复兴,也正是同存在主义哲学的兴起联系在一起的。尼采哲学的再次振兴同存在主义有极深的渊源。
造成存在主义在两次大战之间和之后风行西方的缘由,在于西方人的信仰危机和价值真空。存在主义哲学所关心的问题,如存在的意义和无意义、自我的失落和寻求、内心生活空虚,使千百万现代西方人为之苦恼和激动的问题,正是由尼采首先敏锐地感受到并且提出来的。海德格尔强调,尽管尼采不属于只思考抽象的、虚幻的、远离生命的事物的哲学家之列,但是尼采的思想是在哲学古老的主导问题,即什么是存在的范围内进行的。无论是存在主义哲学家自己,还是研究存在主义哲学的专家,都公认尼采是存在主义的直接先驱,或者干脆就把他看作一个早期存在主义者。
存在主义的三大健将——法国的萨特和德国的雅思贝尔斯、海德格尔,他们的思想可以说均根源于尼采。雅思贝尔斯和海德格尔都是有名的尼采研究者。他们都写了专著论述尼采。尼采是存在主义者最感兴趣的一位哲学家。美国哲学家考夫曼指出:“在存在主义的演进过程中,尼采占据着中心位置:如果没有尼采,雅斯贝尔斯、海德格尔和萨特是不可思议的。”
事实正是如此。雅斯贝尔斯于1936年出版《尼采》一书,该书是对于导致存在哲学诞生的思想背景的探索。在他看来,正是尼采的一切价值的重估的公式,为存在主义扫清了道路。尼采的方法使我们脱离每一个固定有限的立场,使我们的思想相继涌起。他在1952年出版《尼采和基督教》一书,系统阐述尼采哲学。他称尼采和克尔凯郭尔是“我们这个时代具有卓见的哲学家”,惟有他们看清了时代的变化。又称尼采是人类精神最深入的探索者之一,是富于创造精神的“哲学家导师”。海德格尔于1936年到1940年在弗莱堡大学讲述尼采哲学,同时和稍晚一段时期内又完成了一些关于尼采的讲演和论文,于1961年结集出版了两卷集巨著《尼采》一书。他认为,尼采是一切时代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而且是西方最后一位伟大的形而上学家。
存在主义与尼采的契合有深刻的思想基础。第一,尼采所关心的问题正是存在主义者关心的问题。反对本质中心的哲学,反对形式信仰的团体,反对体系的哲学,因为它们远离人生,贬抑生命。如果我们认为存在主义者过分重视人类的失败、死亡与忧愁,则尼采并不包括在这一哲学运动中,因为尼采要在苦难的人生中,肯定生命,激起狄奥尼索斯的振奋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