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了城,第一顿饭就吃了一个中年人重重的几拳,胸口阵阵作疼,晚餐不敢再偷,改作乞讨。
乡下的那种行盗方法在城里行不通,为了不让公社进城的人看到我的狼狈不堪的样子,我沿大街从城南走到城北,这就绝对不会遇到本村在城里做工的人。
越向城北行走人越稀少,房屋越低矮。
天夜前没选中过夜的角落,于是想到农村会有牛棚、草垛藏身,加快步伐出了城。
城外,水汪里一片片摇晃的碎物和水气味,冷了我的心。大路西边的水沟芦苇沙沙作响,我心灰意冷地退回城门洞,在城垛的墙脚下找了一个距离城门十多米的土堆后躺下,一睡昏迷不醒。
高烧把我带到了天外的世界,我像快乐的鸟儿到处飞翔,沙洲、小河、芦苇荡、灌木林是我的家园。
在这个角度里,少男少女们都生活在永恒的光明世界,雪山赋予她们洁白的羽毛,大海赠给他们眼睛海洋一样的蓝色,她们的手脚像白玉一样纯洁高贵,这个世界没有瘟疫、战争、洪水、自然灾害,也没有贫富悬殊,没有人压迫人,每一个人都
你可以任意选择自己生活的地方,同样的道理,您可以选择任何一种生活方式,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事先你不能去预测未来的前途与命运,每个选择只有一次,只能有一次。多么美好的仙境,我在天空飞呀飞呀,不知应在哪里落脚,我看到了周文王的地牢,也看到了他演义的八卦,也看到了第四世纪冰川的洗礼,古国悲风的长剑,霜天雪地,千万万人头落地。千古的鬼神,横行在千年命运史里、月宫、皇城、天上人间,不计其数的读书客,抛落丹书在异乡,姓名未改的女鬼,在三秋里奔丧。
我高昂着头颅,临空翱翔,不停止的飞行,升华的感觉竭尽了我的心力,全身分裂在一个未知的领域化为乌有。
三天后,我从天堂归来,躲在一群女人的隧洞里,她们不是华丽的歌妓,而是一群沾满煤灰的外乡人。
是她们进城讨饭时经过城墙,看见淹在雨水坑里的我。
这个半茅屋大的土洞,大概是一条由城外通进城里的地道,被堵塞已久,阵阵的土腥气与旁人身上特有的气味,凭添了一份安全窝的氛围。
二三十个挤在一起虽拥挤不堪,但可以相互暖暖身体,乍一看会当她们是讨饭的,其实她们只是出门寻找燃料的。她们不带多少干粮,饿了就是讨一口饭,这块大平原上,多数的农家都能理会缺烧的艰难。
平日,她们翻过城边的土坡,到树林的各个土洲上,下水捞灰,把热电厂的排污河里流来的灰水里沉淀下来的煤灰捞起来,做成煤饼,晒一两个太阳,装上自己的三轮车,推了几十里路回家。
二十多天后返回一趟,再凑齐一车回去,往返不止。
现在下雨了,煤饼不能干,拖住了这伙人,她们中有的人已打算去上游的厂区捡点柴带回家,不等雨停。
昨天下雨木柴都是湿的,她们在洞口用木柴烧了一堆火,烤热食用的粮食,柴烟熏得人喘不过气来,当我看到火堆上三叉棍的衣服,才感到自己还光着身子,身下的碎草下面的部分,湿气很重,腹空心慌,松弛的神经又得紧张起来。
她们冷不防地冒出几句关心我的话,问我家在什么地方?家中有什么人?我不想说实话,告诉他们我的家很远很远,家中没有任何人。
何妈笑我,你难道是从树、r子里掉出来的?她们都笑了起来,中间还有三四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在阴暗的光线里,闪着水灵灵的眼睛。
一位满脸污垢的老妇,从火堆边欠起身子递给我半边烤热的玉米菜饼,苍老的面孔,比手上的糊饼还要脏。
我无可奈何地吞下半个饼子,何妈起身对旁边的女儿道:“小红,你照看哥哥一下,我去城里讨点吃的来。”
那个黄毛丫头,扎着一对鸡尾辫,看着我点头。
何妈脱下外衣,从枕头里拿出一件破烂的外衣穿上,左边白白的奶子,好像一只白鼠从胸前的破洞里钻出来,她顺手在潮湿的土壁上抹了一把黑泥,把白白的奶子抹得脏乎乎的,从人缝里钻出了土洞。
效仿她的做法,又有三四个女人有心地打扮了一下,拖着孩子往外走。有人劝她们雨天别带孩子,不然会淋病的。一个脖子像长颈鹿的妇女说道:“我们这年纪,哪讨得到饭,她不去怎么行?”
几个小时后,母女俩头顶一块破油布回来了,女人高吊的旧萱布裤、短短的上衣全湿透了。
小女孩连打喷嚏,稀落的头发沾在脸上,小铁罐装了半罐杂食。
火边的老妇挪出一处站脚的地方,让母女拧干湿衣,细脸颈的女人,取下叉棍上的衣服扔到我头上,把女儿的衣裳放在上面烤,自己穿着湿衣。
中间的几个妇女腾出母女原先的位置,老妇替母女把铁罐放在火上。稍许,取下催她快吃,母亲道已经吃过了,这点留做明天的早饭。
我挂念着何妈的收获,心里像揣了一只摆钟,来回荡悠,直盼到何妈最后一个回来。
老妇问何妈怎么去了这长时间,她说不想敲人家的门,多走了几条街,要不是刚讨到一个白面馒头,她还想多讨一点。
她把馒头一分为二,让我和小红快点吃,还是热的,这馒头是饭馆的师傅泼了一盆污水到她身上,作为赔礼给的。
何妈得了馒头心喜若狂。
下一个日子来临时,雨停住了。
天晴的早晨,悠悠的白云在蓝天里飘荡,使所有的人都提起了精神,准备大干一场。
她们动作快捷地推出小车,扑向土坡。爬过坡,越过东边的树林,来到了密林中的三角洲,在这个被世人遗忘的地带,扎起了地盘。
她们没有丝毫羞色地,自然地脱得一丝不挂,下水去用碗和铁罐捞起水下的煤灰,倒进铺了碎草的柳筐里泌水,小孩在岸上把湿煤做成一个个煤饼,糊在空地上。
雨后的空气是凉的,她们争分夺秒,不见一丝凉意,吆喝孩子“接筐”,拖筐的声音,清脆响亮。
何妈派我做小红的助手做煤饼,手脚要快,吩咐小红留点意,下游放牛的老头来了给大伙报个信。
她们由河边捞到河心,捞到对岸。
几个回合动作都慢了下来。她们全身浸在水里,露出了一个头,我等不及何妈递过筐来,自己淌下来,她惊呼水深危险,很多人都在水里看着我。
一不做二不休,我脱衣跳进水里,打着鼓泅游给她们看:“我会水,不会淹死的。”
她们都笑了,小红在岸上为我的举动得意非凡。
未到中午,何妈说够了,扛着小红涉水登上了水中间的三角洲地带,第二遍过河扛来了木轮车等物品,我们寻来地上的枯枝生火,何妈去上游洗衣,凉在疯长的树桩上。
众人先后不等的捞足了煤,从对岸把各色各样的工具顶在头上过了小河。
老妇是最后一个,很显然,她体力不支,上岸时几次差点滑倒,衣顶的衣服也打湿了,她躬腰驼背,一对干瘦的奶子像秋后的黄瓜挂在胸口,小肚松垮无力,肚子像灌满了二碗未流出的河水。她凄惨的目光里流露出孤苦无助、饥荒、劳累、生命垂暮,到了尽头的绝望。塌陷的两腮上,神经随骨瘦如柴的双手的摆动跳动着。
望着她完全变了形的体态,我的腿瘫软要倒下,老妇在原地站了三分钟,小肚往上提了一口气才迈出了一步,她弯腰把身上的东西放在草地上,朝天的屁股像一座原始荒山被沟辟出了一个大峡谷,我不由自主地淌下了泪水,
人人都在忙午餐,何妈接下我手里树枝,扭头瞥了一眼老妇,吹去我鬓发的水珠:“别嫌我们心狠,她能熬住的。”
浑浊的河水,慢悠悠的流向前方,女人们围在草地上的一个雨水洼里,清洗发脸和身肢,火红的太阳冲出了高空的云层,洒向大地闪闪的金光。
气温急剧回升,玉米饼、烤粥香在这桃园里飘散,水光闪闪的矮树丛,饱酥着绿油油的生机,女人们在一堆堆灌木的蔽护下,光条条地唱着《小白菜》,说着她们的感受。
老妇洗净了脸,也跟着年轻的女人一道说笑,这笑比哭更不幸更悲凉,她逃不出前方待毙的死亡,死神的微笑离她是那样的近,让我不能不为她去担心,而她的前途,还有这里所有女人的前途大概是一样的,从她们年轻的生命上我看到的是与老妇一样的体形。
阳光给了她们欢乐和笑声,她们不会忘记此时在什么地方,伸起长颈,观察河那边的树林。
一个稍胖些的女人问何妈如何安排我?何妈不知道,晚上她们就要上路回乡。
有太阳,烧过的细煤饼脱水很快,我和何妈小红共食一碗稀饭。她说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喂养不起更多的孩子,胖女人道:“这孩子做事好机灵,您不会费太多的心事照看,就可以了,他还能帮您做事,两年后就是劳力了。”
小红上前架柴,不慎绊到了挂铁罐的支架,滚热的汤粥溅到了何妈的奶头上,她托起又长又饱满的乳房想甩掉滚烫的粥,又舍不得这点粮食。叫道:
“快,小红!”高高挺起胸脯,小红本能地跪上前,舔尽了奶子上的粥。
开心的女人们再一次笑了。
天亮前启程,沿着向西的土堤不知走过了多少村庄,到了一座槐树林边,前面的人影不见了,后面的人影也看不见了,不用道再见,大家各奔东西。
何妈指着槐树林对我说,过了这座林子,就快到家了,这里是三县搭界,我们那边没这边富,要不怎么捞这死东西,这林子管得紧,一根树枝都动不得。
赶夜路,我认为她们住在村里。
夜幕深了,走过一大片黑黑的树林,村庄呈现在岔路的另一边,绕过了大树连路都没有了。沿着田梗的中央有三颗小杨树,树下三间半人高的土屋,就是她们的家。
放下车子,进屋拿出了一条破烂的毛巾在小河里洗了脸,又擦拭汗水。
我进木屋休息,没有灯,何妈扶我爬上一个由树枝搭起的床,拉我躺下,何妈便钻出了屋。屋外依稀的星光照出了一个长方形的门。